李峰 | 木棉树下的等待
木棉树下的等待
文|李峰
习惯了熬夜,失眠。在这个冬的夜里,我把自己的睡眠弄丢了。我的思绪天马行空,就像旷野里奔跑的猎豹,疯狂而不羁。我总是睁着熬红的双眼,在等待黎明到来之前,百无聊赖地一点点忆起过去的人,过去的事情。
很多失眠的时候,我会戴上耳机,听一些轻音乐舒缓一下绷紧的神经。比如古筝,比如二胡。而我最喜欢听的二胡独奏是《二泉映月》,是盲人阿炳拉的。每次听我总是有一种穿越时空的错觉。那些记忆更加深刻清晰起来了,想起那个会拉二胡的老人,我的心隐隐刺痛了起来。
在那个南方的小城,当木棉花开得肆无忌惮的时候,也正是我日夜加班的时候。那些日子,厂子里的订单出奇的多。而客户变着花样的需要新的样品,越新奇越好,越花样多越钟意。所以负责打样的我,每天都被催促。设计室刚刚出一个样,就催促我赶紧打样出来。老板每天都电话催促我送样品过去。我就像上紧的发条一样,加班是经常的事情,熬夜是家常便饭。
我总是在紧赶慢赶出一个样品之后,走出样品室,站在外面的阳台上抽一支烟。我是不抽烟的,样品室的胖子阿贤总是撺掇我“帅弟,困时候抽支烟,安逸赛神仙噻”。我总是苦笑着接过他递过来的烟,点着,深吸一口。我其实是蛮喜欢烟草的味道,淡淡的香味,就如同这夜里空气里弥漫的木棉花香,它是隐形的香味。我生涩地吐出一个烟圈,它飘飘忽忽,仿若楼下传来熟悉的二胡声音,隐约而生动。
南方的夜不算清冷,街上有散步的人,三三两两。商店门前有喝功夫茶的几个老人,他们说着晦涩难懂的方言,偶尔传来“叮当”的茶壶盖碰触杯子沿的声音。吹着从海边飘来有点薄凉的风,它透过我的衣袖,一下子使人精神了很多。厂子隔壁有一个小吃店,小店的前面种了一棵木棉树,现在正是木棉花盛开的季节,大片大片的红开着,树冠像裹上了一层红霞。当然夜里看不清它的真面目,只能在昏黄的路灯下显出黑红的模样。树枝上影影绰绰吊着一盏白炽灯,一个老人坐在木棉树下的摊子前面,认真地拉着二胡。我们三楼样品室的阳台正对着他的小吃铺。我总是站在一堆的模具旁边,抽着烟,向下看着这个老人拉二胡。细听知道是《二泉映月》,这个曲子听着很幽怨,好像一个人在絮絮叨叨诉说自己的种种不幸。在这样的夜里听着,更增加了夜的幽静。一楼的大厅仓库,工人正在包装产品,胶纸机“刺刺拉拉”的响个不停的,嘈杂而又节奏。这里的人是属于夜晚的,生活规律紊乱,眼袋低垂,满脸倦意。我甚至能听到六楼工人的呵欠声。
祥伯,老样子,煮份粿条,等会下班了我去吃。等到二胡的尾音一结束,我就冲着楼下拉二胡的老人喊到。这个叫祥伯的老人听到这样的话,就放下手里的二胡,答应道,好的,我现在就去做,帅弟。
祥伯是本地人,六十多岁,在我们厂子隔壁开了一家小吃店,专供早餐和夜宵。食客大多数都是我们厂子的,一来二去都熟稔了。他就像一个年老的长辈,对人和蔼,善良。
我每晚下班都会去祥伯的摊子上去吃夜宵。他总是等着我下班,煮一份粿条,放上牛肉丸,兑点生菜,调好酱汁。他总是恰到好处地迎合我挑剔的味觉,就如同我外祖母那样。给我做好吃的,也知道我不爱吃的东西。工人下班很多都去他那里吃,他忙不过来的时候,我偶尔也会搭把手帮帮忙。不太忙的时候,他总会陪我喝杯啤酒。他很少吃东西,总是看着我吃。
上班累吧?慢慢吃,不够我再给你做。
你们今年开春就这样忙,狠心的老板,瞧把你熬夜熬的。
帅弟,你要好好休息,年纪轻轻看你就这样瘦。
你这孩子,不要一边吃饭一边玩手机。
加班消耗了我很多精力,祥伯的粿条美味而有营养。我一边吃饭一边看着手机上的小说,一边听着他絮絮叨叨。他亲切地称呼我帅弟,就像外祖母喊我“小疯子”一样的。儿时外祖母也经常这样唠叨我,“小疯子”不要吃那么多糖了,不要再乱跑了,我总是找不到你跑哪里了。你要经常祷告,听主的话。。。在这样的陌生的城市里,一个老人这样唠叨自己,这也许是让人感动的吧,我也乐意享受这份唠叨。
你儿子给你打电话了吗?我轻声问他。没打,不过发信息给我了,你帮我看看发的啥信息,我不识字。祥伯从口袋里掏出手机,一个老年机,讨好似的递给我看。他笑着看着我,满脸期待,脸上的皱纹舒展的重叠在一起了。我打开他手机里的收件信息,都是一些推销产品信息,或者就是催着他缴话费了,别的没有什么信息了。
你儿子说,他在北京很好,在一家大公司上班,待遇好,不让你操心。我对着手机屏幕的10086信息,一字一顿念给他听。是吗?好啊好啊,我就知道阿亮有出息了。祥伯慢慢站起来,踱着步,来来回回走,回回来来去,他不知道要干点什么,拿着抹布擦一下桌子,又给我倒一杯水,又坐下来。盯着我看,我能感觉他的眼睛里面都是光芒了。
我其实是一个不太会撒谎的人,刚刚认识祥伯的时候,他就这样让我给他读信息。同样的也是没有他儿子的信息,当我每次说,你儿子没有给你发信息啊。我总能感觉他的失魂落魄,他总是在我吃饭的时候,傻傻地盯着手机屏幕看,然后坐下来拿出他的二胡,他的二胡有些年代了,柄上都泛着漆黑的油光。他的手指指节粗大,像枯树枝一样的。但是一拉一扯之间,美妙的旋律,就像精灵一样从这个弦上跳跃着,欢快着,忧伤着。
他总拉的曲子是《二泉映月》,哀婉,落寞。我想如果谎言能让这个老人感觉满足点,我不介意这样继续编下去。我父亲有时候也打电话问问我,怎么样啊?在南方习惯吗?能吃饱吗?我总是在厂里餐厅,等人声鼎沸用餐的时候给他回电话。听得见吗?我们在聚餐呢,这里的饭都把我养胖啦!我冲着电话那头的父亲嚷嚷。餐厅里面正在放着歌曲,叫《常回家看看》。
我每天的工作都机械重复着,紧张而忙碌。我有时候会加班很晚,但总能从阳台上看见下面的小吃店灯在亮着,祥伯在等我下班,给我做宵夜。我劝他多次不要等我,我下班晚了吃泡面凑合一下。他总是说,我也睡不着,你不要吃泡面,那不健康,我还要等你给我念信息呢。我总是无奈接受,雷打不动的去他的店里吃宵夜。帮他收拾桌子,听他拉二胡。我总是“编”着信息段子给他听,他总是认真听,笑容总是在他脸上开出花朵来,就像深夜的木棉花,艳丽而温暖。我会向他聊我的儿子。我也像他那样无限神往的碎碎念道,我在他的身后慢慢走,一眼不眨地盯着他,他在我前面的小路上,走走跑跑,开心的像一只小白兔。他背着他的小书包。前面是他的幼儿园,前面是他的未来。而我在后面,看着他一天天长大,从咿咿呀呀到会喊我爸爸。我向祥伯说这些的时候,我想我的眼睛里也是充满了光芒的吧。
帅弟,回你老家吧,陪着你的儿子长大。祥伯抚摸着他的泛着油光的二胡,说到。我也想啊,可是我需要挣钱啊,就像你的儿子一样,他有一天会回来看你的。我幽幽的看着祥伯说。可是他的儿子还是没有给他发信息,更没有给他打电话,我甚至怀疑他儿子是否存在。可是这个老人还是执拗地要求我给他读信息。那些日子,我说了也许这辈子最多的谎话吧。木棉花开了又落,落了又开。日子就在这样不知不觉中孕满希望,也必然种下失望的恶果。我渐渐有点忐忑,这个谜底何时揭晓,我不安起来了。
这个南方的小城,留个我太多的印记,也让我难以割舍。但回家的脚步越来越近,我要回老家了,我要见我可爱的儿子了,可是祥伯怎么办呢?他的儿子会给他打电话,发信息吗?会回来看他吗?当早上一缕阳光唤醒沉睡的人们,当一群鸽子“扑棱棱”飞过祥伯的小吃店,由远而近发出好听的鸽哨声的时候,我也该出发走了。我拉着行李箱,来到祥伯小店,他已经给我煮好了一碗粿条。快来快来,吃完饭了你再坐车走。他招呼我道。
我昨晚下班的时候,已经告诉他我要回家的消息。
今天早上的粿条,好像加了很多牛肉。我一边吃一边从行李箱里面拿出两瓶好酒,你晚上睡不着觉的时候,少喝点,容易睡着。我用眼扫了一遍这个熟悉的小吃店,看着这个像我父亲的老人,慢吞吞地说。
祥伯,这个每晚等我下班的,给我做好吃的老人。就这样定定地看着我,我感觉他好像要把我的样子牢牢记住一样,像极了一个父亲看着即将远行的儿子。其实。。。其实我儿子不是我亲生的。他突然看着我说,我吓了一跳,愕然看着他。
我和老伴不会生育,这个儿子是领养的。老伴去的早,儿子就是我唯一的一切了。。。他喘了一口气,帮我整理好我的行李箱,然后接着说,儿子大了以后闹着要找亲生父母,听说父母去了北京,他也去了,他已经很久没有联系我了,只留了一个号码......
我忽然觉得心里不舒服,堵得难受,像晕车一样。悲伤是会传染的,连这个木棉树也没精打采的,耷拉着头,郁闷的不言不语。我打的的士车已经来了,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他,我不会劝人。他在一张纸上写了他的号码递给我,我看到他的眼睛里写满了不舍。这个老人已经把我当成他的儿子了吧?回去记得给我打电话,如果再来这的话,我还给你做粿条吃,帅弟。他笑笑,拍了我一下肩膀说。
这个熟悉的城,这个像父亲一样的老人,我终究要离开了他们了。我们来来去去,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究竟会带走了什么?留下了什么?我不知道答案。但我想很久以后,这样分别的场景,也许会在梦境中时时出现。鸽哨,二胡,粿条,木棉花,一个叫祥伯的老人。
当我的出租车穿梭在这个小城的大街的时候,我听见了二胡《二泉映月》的声音,如诉如泣......
-End--
图|网络
作者简介:李峰,网名村长,深居简出,爱好文学,愿用一支拙笔,记录下生活的平淡和传奇。对文学的态度是,执若从前,爱如当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