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子 | 还阳草(13——15 大结局 小说连载)
花洲文学
导语:
百丈崖妹妹喊山
老鹰潭哥哥对歌
过大年穆雨定心
攀冰梯有根护书
历变故恋人探亲
经波折善恶归元
还阳草
文|微子
十三
出山那天早上,是个薄雾的天气。穆雨和父亲在东厢房里说了很长时间话,出来时,穆雨面上似有不快,有根问:咋了?穆雨说:不咋。要走就走,不走拉倒。有根高兴地叫起来:嗨——我们要出山啦!穆雨微微一笑说:你个没良心的,看来,你的心还在山外!
沿桃花溪向东走三四里路,小河渐渐隐没,汇聚成一凹清潭,隆冬季节,水不结冰,芦蒿枯黄, 山色疏淡,云影悠悠,三两只长腿的水鸟在滩涂悠闲度步,有根问:往哪走?穆雨指指潭那边, 说:唔,那不是?有根跑过去一看,当下蹲下,大叫:哈,悬崖呀,好深!你让我跳下去?穆雨咯咯笑起来,跳呀咋不跳里,跳下去你就可以回老家啦。有根说,你来,给我做个示范。穆雨说,你看这水,坐到水上滑下去。有根顺着水向下看,呵,几股水从石缝里漏下,汇成一道寒光,嗖地栽下山崖,透过缕缕灰色的水雾看涧底,石如刀切,厉陡寡隘,百丈以下,隐隐可见一汪水,黑井一样闪着明光,寒气袭来,有根有点头晕,两腿一软,赶紧唤穆雨:快来救命,我实在不敢动了。穆雨这才哈哈大笑着跑过来,有根说,拉我。穆雨诡笑着伸出小拇指,有根抠开她的手,把手掌紧紧扣在她的手心上,一股热传遍全身,双腿顿时有了力量,他们一步步捱下悬崖。穆雨说,你把人家手都攥疼了。有根捧着她手搓,两人的手心都汗水津津。穆雨忽然脸一红,抽手碎道:呸,怕高别当山里人,回你老家大平原去。有根说:没门!能救我的命,还要救我的魂。穆雨说,谁欠你的魂啦!有根说,我的魂还飘在你们大山里呢。穆雨说,好,好, 我给你喊魂。就对着大山大声喊:王有根,回来吧——哈哈哈,山里传来阵阵回音:······回来吧, 哈哈哈······有根要捂穆雨口,穆雨笑着跑下山崖。
山脚有一洞,穆雨指着说:就从这里出去。有根顺指望去,洞中黑黝黝的,倾斜向下,仿佛有水声嘀嗒,再仔细看,尽头隐隐有光亮。穆雨折了两条树枝给有根一条,说:走着搅着,怕里面有蛇,我那一年被蛇咬过,就怕蛇。有根说,傻呀,大冬天,哪有蛇?我带路。穆雨说:这才像个男子汉!两人磕磕拌拌进了洞,小心翼翼地摸了六七分钟,到了洞口,有根才长叹一声, 我的妈呀,我们在大山的肠子里走一遭。
洞下,是一道长长的石阶,贴着几乎是九十度的山崖折向崖底,石阶仅能走两人,穆雨说,这里是千步阶,台阶据说有一千阶。有根紧紧攥着穆雨手, 穆雨基本是搀着有根胳膊,有根感觉到这强健的机体里有无穷的力量,心中有一团火,越烧越旺。
涧底的潭,黑青黑青,冒着茵茵水气。铁青色的断壁悬石如牙,牙缝里塞着丝丝缕缕的藤蔓和歪歪扭扭的怪树,瀑布从半空中跌下,一道白光闪亮,一头扎进潭里,声如雷喧,零花碎玉, 四下飞溅。 站在涧底,直觉其冷风嗖嗖,渗入骨髓。
穆雨说:这叫老鹰潭,以前崖壁洞里住过老鹰。老鹰潭曾经淹死过人,村里有人在这里听到过鬼哭。我爹说,这里阴气大,不可久留, 时间长了,会斜寒侵身。顺着涧底这条小溪,一直向前走,就能出山。有根说:真不容易呀, 这里的人,咋生存一辈又一辈子呢?穆雨说:我爹说,这里是世外桃源呐,外面世界哪有这儿平和自然。有根叹道,真是太不容易啦!穆雨说:可是哩,知道你受不了啦,想走就走吧。有根说,又来了,你真的想赶俺走,就明说。穆雨说,就是就是,走了俺也心净。有根说,就不走就不走,气你气死你。
穆雨追着打,有根四处躲藏,穆雨一脚没站稳,摇摇晃晃从一块大石头跌下来,有根扑上去,一下子把她抱在怀里,两人歪倒在青石旁,穆雨扭着身要挣脱,有根紧紧抱住不放,两人闹着闹着,都不动了,穆雨身子软成一坨棉花,把脸藏在有根怀里。有根身上被电击一样麻酥酥地跳了几下,一闪,麻到大腿根,又一闪,麻到脚脖,身体的血液瞬间鼓动起来,一种青春的力量雄雄勃发, ——春水滚滚涌动,堤岸绿意盎然,山中桃花如火,天上云霞灿烂,一种神圣的幸福,纯洁的美丽,在心头如一轮红日冉冉升起,让寒冷的心,一下子暖意融融······穆雨浑身发抖,脸发烫,轻轻呻吟着,身子轻的像一朵白云。不知过了多久,两人突然醒来,穆雨挣脱开有根的怀抱,起来就跑,边跑边说:我不管了我不管了,反正,反正······有根追在后面说:你没听咱爹说,该是遇合,必有定数,谁也挣脱不了这根红线。穆雨说:啥定数不定数,我喜欢,我就爱,你爱爱就爱不爱拉到。有根气喘吁吁地說:好费劲,你爱爱爱 把我弄糊涂啦。
穆雨忽然扯开嗓子唱起来:
嗨——
山上一树杏花开,
二哥哥你从梦中来,
抱住妹妹想亲亲,
妹是青杏酸又涩
嗨——
山上一树桃花开,
二哥哥你从梦中来,
搂住妹妹摸桃桃,
妹子的红桃你摘不得。
歌声水润,空灵,空谷传响,余音悠悠。有根在后面鼓掌,大声喊叫,穆雨,真美!犹未尽兴, 也学着穆雨吼一腔:
搂住妹妹呀摸桃桃,
妹妹的红桃啊摸的得。
有根的歌声,带出浓重的大调曲子味道。
这一天到镇上,他们去了教办室,领回学生的考试卷子和放假通知书,中午,领导陪他们吃了烩面。下午,又去街上买东西,衣食铺盖都买了些,准备过年用。晚上住在镇上的旅店。有根又要拥抱穆雨,穆雨正色说,不行不行,名不正言不顺的,回去了,三媒六证说好了,我嫁给你。
第二天回山,有根想了想,没把家信投进邮箱里。穆雨问:咋?有根说:家里知道,找到这里,非让我回去咋办?穆雨说:回去也好。和你童养媳过日子呗。有根恼了:今后,你不准再提这话!穆雨吐吐舌头,耶,你能把我吃了。有根笑了,我要把你吞了。
十四
春节风俗,大致都一样。大年三十敬祖先,各家各户到坟上去烧纸,年末岁尾,坟上敬鬼,燃一卷火纸,接通阴间阳间,放一串鞭炮,热闹了冷冷的坟茔。
吃过午饭,穆雨说:爹,我们去给我妈烧纸去,今年,你就不去了,行不?老爹说:那咋行,各是各的心意。穆雨说:大过年,你一心酸,都得几天不好受,也是心疼你。老爹说:今年多了个人,我高兴,应该去汇报汇报。没事,你尽管放心。又对有根说:你就不去了,在家看门。有根说:我去,我得隆重地去。老爹说:那好吧,多带点火纸就是了,隆重啥?实实在在把心意带到就是了。
在一个山洼平地,有一座孤坟,穆雨抢前一步,扑通跪在坟前,叫了声妈,我们来给你送钱来啦······一头磕在坟前匍匐不起,有根也赶忙跪下磕头。老爹燃了火纸,嘴里念叨着:雨他妈,你看看吧看看吧,咱家又添人了,上天有灵,你该含笑九泉了······烧了纸,放了鞭炮,要转回。老爹说:你们先走一步,我等一下,好吗?穆雨说:你总是这样。有根说:你就让爹等一时吧。两人走上高坡回望,一个老人,一座孤坟,相守相望,默默无语。旷野里漂浮着隐隐雾气。有根心里一酸,眼泪在眼里滴溜溜乱转。
大年初一,方圆左近的几个村庄 的人都来庙里上香拜神,神灵一一敬到,许愿各取所需:求子的找送生娘娘,求财的拜财神老君,孝子敬寿星,求医找药王······神前三炷香,身后无祸殃,敬神神有爱,不求神不怪。
敬罢神, 再拜长辈,叩头,祝福。村庄里鞭炮阵阵,酒香四溢,田野里苗青霜白,轻雾缭绕。狗们怕鞭炮,都跑出村子,在河湾的僻静处蹦蹦跳跳,追逐戏耍。散淡在大山深处的闷葫芦沟村,一下子热闹起来,到处洋溢着新年气氛。
最忙的是穆老爹,人们烧香,他要撞钟,小钟当啷一响,预示着神灵已经接通。人们带着各种供飨,神案上摆的满满的,之后,当然都被穆雨收拾到自家后厨,似乎成了规矩,谁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最闲散的要属有根和穆雨,两人坐在后厢房深处烤火,有根磕磕巴巴地给穆雨读黄帝内经,穆雨一会儿说这一会儿说那,老是跑台,有根就用书打她的头,两人你打我一下 我打你一下,木柴火熊熊燃烧,两个人嘻嘻哈哈打打闹闹,穆雨笑声大了,有根赶紧去捂她嘴。
下午清静了,油葫芦沟村的支书、妇女主任来访,敬烟,泡茶,话题从村医说到村校,支书妇女主任对有根赞不绝口。支书说:有根你好好干,我有个老战友在县教育局当副局长,明年我去说说,给你弄个民办老师指标,你教学这么好,说不定哪一会儿就给你转成正式老师。王大娘说: 听说你家里已经有个对象,不知真假?有根说:有这个事,但事实不是这样。我们俩,都是我妈从外面抱回来的,一打小,我都把她当亲妹妹,她也把我当亲哥哥,我爹不想让我上学了, 想栓住我的心,忽然让我们结婚,我一气之下,才跑到山里给人家挖矿。我想,停个两三年, 淡了,再回去把这事做个了断。王大娘忙问:咋了断,还和那女结婚?支书笑着对王主任说: 有根意思是给他爹说清楚,哥还是哥,妹还是妹,把婚事掐断。是不是有根?有根点点头。王大娘说:我是个急性子,既然这么说,放暑假你就回去,把那场事了断,把户口迁来,和我们穆雨结婚。你老穆爹比我还急。转脸对穆大夫笑:哎你说是吧?穆大夫嘿嘿直笑。穆雨脸通红, 对王大娘做个鬼脸,跑了出去了。有根低着头不说话。王大娘说:你爷儿俩是我们闷葫芦沟的宝贝,你们的事,就是咱村里的事。有根嗯嗯微笑。晚上,穆大夫说啥不让他们走,又叫了村里几个头面人物,在庙里喝酒。支书出门时,有点醉,对有根说:这个日子,好。就算给你、 给你们定亲了。王大娘说:说里醉话说里醉话。支书说:老穆,我醉了,我醉了吗?穆大夫说: 不醉不醉。
三天戏五天年,再多了也心烦。到了初十以后,有根和穆雨就开始准备学校的事。年内镇教办 室交待,让他们正月十四去领新书,十六开学。天气倒春寒,奇冷,整天雾沼沼的,让人心情不展。正月十四,有根说:没天了,今儿一定要去领书,要不,就耽搁开学。穆老爹说:雾不开天,怕要下雪。穆雨说:我也去。有根说:天气不好,又没多少东西,我去就行了,你还要照护木匠修桌子。哪样事都关紧。穆雨说:你一个人,我不放心。有根说:路已熟悉,这几天,出山人多,我一个男子汉,怕狼扒子把我背跑?穆雨说:好,你就当回男子汉,显显你的英雄本色。
中午到镇上,领了新书作业本,还有部分文具。收拾一下,也装了一大袋子,掂了掂,有五六十斤。正要吃午饭,有人说:下雪了。有根跑出去看,天上飘下几朵雪花,悠悠荡荡随直往眼里钻。有根扛上包子就去赶车。
从镇上到山门,五十多里,有公共汽车。一进山门,就是峡谷, 上上下下,全靠步量,扛的东西,又怕打湿,山路湿滑,寒风刺骨。走着走着,雪越下越大, 小碎雪密如撒沙,箭一样斜斜射下,落到石上,沙沙有声,打在脸上,生疼生疼。钻进衣领, 如同针扎。石板路白里透青,走上去如同溜冰,一步一滑,咯咯吱吱,有根觉得,肩上的包子越来越沉,手冻得如火烧,腿上伤处隐隐做疼,身上大汗淋漓,从脖子和袖口往外冒热气。山路上没有一个人,四下全白了,天却渐渐暗下来,五六里的路走了半晌,有根心里咕叽,是不是走错路了?但进山只有这一条路。那一次一路风景,说笑间就轻松出山。这一次踏雪负重, 孤孤单单,山路十八弯,上上下下,步步都艰难。如果和穆雨一起,也许会轻松一点,唉,悔之晚矣。也不知道是不是天黑了,走到老鹰潭,已看不见雪花,但更觉迷眼,瀑布仍在轰鸣,潭里水汽弥漫。 天白茫茫的,看不到崖顶,也看不到半空那个山洞,一行台阶悬在崖壁,一溜白光伸向半空。 有根叫一声,苦呀!走过的路都不算啥,这上天的梯子才真算是天堑。 有根歇了歇,心里想,再险也得上啊,不能在这里过夜,冻也把人冻死了。而且,书本一旦湿了,孩子们咋办?咬咬牙,紧紧裤带,自言自语说:穆雨,让你看看我这英雄本色。把包子往肩上一甩,一手抓包,一手扒台阶,用劲向上爬。台阶好像一条无尽头的细线,越爬越多,手脚有点木,不听使唤,但他知道,不能停。爬有三四百阶,有一个宽一点的转步台,他停下来, 卸下包子,喘了一口气,把手塞进棉袄里暖,有点知觉了,抬头向上望,灰蒙蒙一片天。再向下看,白乎乎不见底,自己就像挂在半天云里,随时会变成一粒雪,飘飘悠悠落下。裆下卵子 一阵阵紧缩,头脑天旋地转,胃里一阵发呕,嗷嗷半天吐不出来。风呜呜叫着,像个女人在哭, 雪对石头说,沙沙沙沙。他知道,不能停,一趴下就会冻死。他抱起包子,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往上移。实在爬不动了,用身子盖住包子,趴下歇歇,迷迷糊糊的,他觉得,花骨朵在半天云里哈哈大笑,花骨朵纤细的手指拨撩着他裆下那根东西说,不中用太不中用了。朝云忽然指着他恶狠狠地说,起来起来,睡在那里,不像个男人。他发现,自己是木头做的,老炮叔先卸下两条腿,又卸下两双手,他成了个榆木疙瘩……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忽然看见有无数光柱射向他,许多人在嚷嚷,有哭声,有叫喊声,他听到,穆老爹苍老的声音:有根——有根——醒醒,别睡着,千万千万······他想,我不睡,可就是累,要回家了,去哪儿,老家匡楼?三清观?······穆雨咋来了,红衣服,一团火,尖叫着,有根有根!······一闪,什么也不知了。
后来,穆雨告诉他那天的情况。那天下午,天一飘雪,穆雨心里就发急,坐卧不安。到天掩黒, 还不见回来,给父亲说了一声,就去找,穆老爹也跟着去,走到丁家庄,两个学生家长也赶上去。
他们看到千步阶上有一堆雪,就知出事了。穆雨哭着几次要下去,都被人们拉住。有人回去捎信,村里人都知道了,拿上各种绳子,一百多人拥到洞里,几十把手电照着,小绳拧成大绳,连接十几丈,穆雨哭着一定要下去,就绑住她腰,让她一步一步爬下。穆雨说:我摸到你时,你全身已经冻成个冰疙瘩了。把你拖进洞里,大家用一壶包谷酒,给你擦身,然后包了两床被子,把你抬回。我爹又用雪给你擦,擦得你身上冒热气,才放心。那晚,村里去了好多人, 你这命,是大家伙救出的。穆雨说着说着,哭了。有根发现,穆雨哭时,仍然像笑。
穆雨没有对他说,那天晚上,和他睡在一起,搂着他,暖了一夜,老爹三天不搭理她。有根醒来时,穆雨还把他搂得紧紧的。
后来,镇上有人写了篇通讯《大山深处的老师》,在本地区日报上发表,王有根出了名,但他老家的人根本想不到,因为通讯上没有介绍他的个人背景。
十五
第二年夏天,有根带着穆雨回匡楼老家,到村子时,已经是晚上十点多,小村庄静悄悄的,偶尔有一两点灯光。他家院门紧闭着,里面没有一丝光亮。伸手敲门时,穆雨拉住他问:会不会不给我们开门?会不会拿棍子把我们打出去?有根握着她手说:不会的,你放心。穆雨说:我害怕呀我害怕。她的手很凉,身上也在发抖。
他敲响了门,喊,妈,妈,我回来了。
里面应声,谁呀,黑更半夜里,干啥哩?是妈妈的声音。
他说:妈,我是有根,我回来了。
谁呀,有根?我里爷,有根,回来了?
奥,我回来了。
我里妈呀,啊啊,啊啊······妈妈突然哭起来,儿呀知道你死的屈,你也别吓唬你妈,明天我到十字路口给你送钱。
咋?妈,谁死了?我活着,活着!有根大声说,用力撞门。
里面一片慌乱声,谁?咋?谁活着?妈妈停住哭,声音发抖。
一个陌生男子叫到:是人是鬼? 有根有些气恼:是人不是鬼!你是谁。穆雨也惊奇的大张着口。
堂屋门呼隆打开,听妈妈说话,别慌别慌。灯亮了,院子里满是急促慌乱的脚步。
妈在门里头说:你伸进来一个手指头,让我看看,是人是鬼。
他哈哈笑,妈,我是人。还跟着一个人呢。他把手伸进门缝,手一疼,像被针扎。一缩,看手流血了。又把血手指塞进去,笑着说:你看,你看。
妈妈呼啦打开门,定睛一看:活了活了,回来了,真是······一把把有根搂在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有根也哭了,说:妈,我活着,没有死。穆雨也被这场面感动得泪流满面。
妈妈哭着哭着,竟骂起来老犟毛:老犟毛呀你个驴日里,你死的冤屈呀,你儿回来了,你儿没死,你咋回恁没材料呢,你咋就死了呢?
有根说:我爹咋,我爹咋?
妈说:儿呀因为找不着你,你爹后悔说那句话,上吊死了。
我的爹呀——有根跺着脚,捶胸大哭,朝云也放声哭着钻进里屋。一个陌生人,土头灰脸站在一旁。
匡楼村不知有根家发生啥事,人们都惊动起来,一会儿就挤一院子人,看见有根就像看见大熊猫。老炮叔说:都不准哭了。看看有根带谁回来了?人们这才转回注意力,大家都来看穆雨。
pi a子壶哭着哭着笑了:唉——你看我多没材料,我这女到屋里,我咋忘了?我里女,你是谁? 穆雨擦干眼睛说:我是有根未婚妻,妈,我给你磕头了。就要趴在地上磕头。pia子壶又哭起来:老犟毛呀老犟毛,你回来看看吧,看看有根领着媳妇回来了,多好的人呀,啊啊~·····
老炮叔说:嫂子你呀真是个······哎呀没法说你,赶紧赶紧去跟娃们做饭,哭球啥呢!
pi a子壶说:你叔说里对,我糊涂了。拉住穆雨手一个劲儿摇晃,口里不住说,我糊涂了我糊涂了。 人们也都劝住有根朝云。陌生男人照护人们都坐下,老炮叔清了清嗓子说:有根,只顾激动呢, 忘了跟你介绍了,这是······咳咳,这是朝云的客,哎呀这怪美,哎呀,好,好! 那人也过来握住有根手叫着,哥,哥,回来好,好哇,我们团圆了。有根连连点头。
有根发烟,那人倒茶,一屋子人热闹起来,七嘴八舌问有根到哪去了?干啥子?姑娘哪里人? 人们到很晚才离去。等人走完,老炮叔虎着脸告诉他:你出走以后,你爹找你半年,没音信, 就上吊自杀了。盼你盼不回,屋里太冷清,就给朝云招个上门女婿。沙河里人,叫红宾,人挺老实。这怪美,你领个人回来了,要不是,叫朝云咋见人。有根又哭,说:我给屋里寄过几封信,咋会没收到。老炮叔说:你要有信,你爹也不至于走那条路。唉——说啥呢!又喊:朝云, 朝云呢,出来见你嫂子。 朝云这才羞羞答答走出里间,拉住穆雨手,叫一声:嫂子。穆雨笑笑,在手提包里掏出一对玉手镯,带在朝云手上。
第二天,给父亲上坟,父亲坟下手,还有一个土堆,有根问:这是······老炮叔赶紧截住话说:这是,吔,这是······可能是耙地的拥出的土堆,喊红宾:赶紧把土堆扒开,多占地!
第三天,家里大待客,有根请了亲戚、邻居、和父亲生前的所有朋友。
他们在家住了半月多,因为要去城里进修学习。他们要回山。离家那天,妈妈拉住穆雨手,直掉眼泪,送一程又一程依依不舍。
进山时,就近去了趟铜匠庄,李彩云家大门禁闭,问问邻居,都说不知上哪去了。有根只好找本地工友海娃,海娃说:金矿早就不开了,让县里知道了,环保局矿产局一杆子人拿着炸药, 把矿洞炸了。有根问:那蒋老板姜石头他们现在干啥去呢。海娃说:都怨你,不是,都怨你带来的那个黑猪。炼金子开始,用那个啥子氰化钾,毒性大里很,把一山沟的树和草都毒死了, 你那猪在沟边拱草根吃,吃着吃着蹦蹦死了,姜石头就把杂碎收拾收拾过年吃,谁知,一吃就把姜石头毒死了,她老婆李彩云命保住了,头发却掉光了。听人说蒋有为和老婆离婚了,自从矿洞炸了,李彩云头发落了,再也没来过。后来又听人说,又进班房了。海娃问:他们把你送到医院里,听说花不少钱,是不是?有根说:黑心啊,哪里送我到医院,把我扔到北山一个崖洞里, 要不是有人救,骨头早就让蚂蚁吃光了······算了,既然这样,我也不找他们了。 这回轮到海娃惊讶,瞪着眼,半张着嘴唏嘘:我日,这驴日们这样整的,怪不得死的死,关的关。还说送你到医院,化好多钱。矿封了,把我们两个月工资也抹灰了。
穆雨看海娃的样子,忽然觉得,他们脸盘极为相似,都是国子型脸,再看眼睛,都是卧蚕眉, 双眼皮,眼角平直。只不过有根白净,内秀,文质彬彬。海娃黑糙,张扬,楞头楞脑。穆雨说: 海娃,你是不是有根亲兄弟呀?
海娃说,你说啥?我?哎呀,有根,或者,真的!
有根一惊:你说啥?你说清楚。
海娃说:我不记得我父母。是我奶奶把我养大,我十八岁那一年,奶奶也死了,我就一个人过日子。去年春节,山外我一个表叔来,喝点酒,我问他我父母是咋死的?他说,你根本就没有爹妈,你是你奶奶在山外抱回来的。过后我也没多想,你这一说,倒有几分蹊跷……
有根说:海娃,海娃,你赶紧追追问问,看到底从哪儿来……我真的有个兄弟在清涧,我的生身父亲亲口告诉我的。
海娃说,但愿吧,就是不是,我也把你当兄弟。 两人的手握在一起。
后来,海娃央求道:不要再找李彩云了好吗。姜石头死了,留给她俩娃,过得很凄惶。我常去帮衬她,我告诉她你回来了,她锁了门起来就跑,看来,她怕见你,看在咱们的情谊上,你就放她一马。
有根说:我明白了。不过,李彩云可是个有心计的人,你得处处小心。
海娃说:经过这场事,李彩云整天灰头绌脸的,不像过去,只显她能。
有根说:海娃,只要操好心,做好事,自然会有好结果的。
穆雨咯咯笑起来:我爹那一套你全学来了!
有根说:不经过一番艰难,谁能悟透这生命的真谛。你看那棵大树,要是不长在那个低洼的乱石滩,咋能成为参天大树呢。穆雨顺着他手指望去, 那里有一棵油松,从山涧里窜出,树头遮住半片山。
海娃说:可是呢,圪硓沟的草都叫蒋有为毒死完了, 就这棵大树命大,看着看着干枯了,看着看着又发青了。
有根说:它把根伸进大山里头了。
(2018年 3月 24日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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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微子,原名刘振伟,河南邓州人,市夏集镇中心校教师,文学爱好者,作品散见于各种媒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