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溪寻踪 · 游埠古镇

攻略上说,游埠古镇的早茶清晨5点时分是最热闹的,但这个时间点也是我睡得最好的时候,况且,我在市里住,这么早,连去古镇的公交车还没发呢,我也不愿凑人多的热闹,名正言顺不早起。

即便是踏着早高峰的时间出门,这座城似乎也没想象中那么拥堵,倒是公交车站大爷大娘们人头攒动。前往游埠古镇的车子比其他方向的略多,即便如此想抢到个座位也非易事,前一秒还规规矩矩的队伍,车子一来,就散了。眼瞅着这一队平均年龄不会低于60人的人群,我也不好意思往前挤,倒是被人插队的大娘们使劲扒拉前面突然出现的几个人,高声大叫了几句方言,瞬间,队伍又排出了一个形。

运气尚佳,我上车时,车中最靠后最靠里的一个位置无人问津。到哪,无论车是否拥挤,我也都偏好那个位置,一是不用让座,二是不被人打扰。名正言顺坐进去,冷眼旁观后来人。瞬时间,车里挤满了老人,根本谈不上尊老爱幼,谁也不比谁年轻多少。

车子没走多久就偏离了城区,径直驶入农村。随着站牌上一个接一个陌生的名字,车上不断轮换着不同年龄层的老人。身体好的,肩扛手提,连拉带拽,各种蔬菜水果婴儿车,身体不好的,颤巍巍拄着拐杖上了车,也不等人让座,自顾自找了个台阶顺势就坐下,不用有没帮助他的愧疚,只要从他身边经过时别踩到就好。一时间,车中方言际会,也不知他们彼此认识,还是老来熟,这一车好像只有我一个外乡人,听不懂,也融不进他们的世界。

车子在村庄和林间穿梭着,时繁华时荒芜,在一站叫什么中学的地方,一大群老人前呼后拥地在几近空旷的地带下了车,一路攀谈着往不远处的村子走去。中学?这个时间,应该在上课啊,他们难不成是去接孩子的?车上顿时空了不少,我刚被杂声挤满的大脑也出了好多空隙,开始胡思乱想。儿时,姥爷骑着自行车接送我上下学的身影,涌上心头。跟他一起的,还有我同班同学的爷爷,他俩大致同龄,是接孩子的家长里岁数最大的,也就最有共同语言。虽然两人,一南一北,各自操着家乡方言,但丝毫也不妨碍俩人凑在一起作伴。偏那男孩比我聪明,考试成绩总在我前面,每每公布成绩倍感压力,后来分班,他分了出去,我才松口气。虽然城区到这个中学的路途并不算近,但如果是姥爷当年,一定会依旧骑车来接,他舍不得花车费,但也更不愿意认老。

人潮褪去的第二大站就是游埠古镇站,但站牌却没起这个名字,害得不知情的我坐过了两站,跟着车子开到了终点站。司机说,反正离得不远,你走过去也行,顺便看看镇外风光。他倒是比我还会玩。古镇,蜷缩在中心街道偏僻的一角,若不是导航指点,我恐怕还得在主街上乱转很久。经过一条不长的仿古现代街,一条河流铺陈,斑驳的大石桥人头攒动,那便是古镇的入口。

攻略上说,游埠古镇的几座石桥也是景观之一。见了太多江南的桥,再看这里,顿感小巫见大巫了,单独拿来当景点,怕是得夕阳西沉,夜游古镇时才能有所玩味。如今日头高照,也不过是旧石杂草配青苔。古镇中处处可见翻新过的痕迹,路面完全是新的,两旁的店铺新旧参半,彼此抗衡又彼此挣扎。旧的铺面里,岁月锉刀磨了多年后留下的陈旧、斑驳、奄奄一息,一目了然,杂物堆放,烟尘油渍,村民们生活痕迹随处可见;新的店面中,使劲地文艺,使劲地怀旧,使劲地玩情怀,使劲地刷调调的努力也赤裸裸地摆在眼前,但总感觉说不出的哪里,差了那么一点味道。可能是现代刺眼的灯光,可能是价格咋舌却在网上也能搜到的旅游纪念品,也可能是打着情怀旗号却透着不伦不类的商品流露出的尴尬风味。一座香烟缭绕的寺庙,也掺杂在这一片搞不清自己到底要表达什么的街道上,我探头望了望,庙应该是老的,但其中很多设施也都是后期翻修的,它自己本身就够尴尬的,杵在这里,更尴尬。

小巷弄里,我找到了一座危房,木质结构的房体七零八落,残垣断壁和石块混在一起,冷冰冰地安全提示牌将它和这个世界隔绝开来,它孤零零地蜷缩在镇子的角落,如幽灵一般,就连周边的空气都是凉飕飕的。潮湿的水汽和腐朽木材的气味送来一股别样的沁人心脾,构件上的雕刻清晰可见,它似乎是这座房子像世人展示自己存在的最后一丝努力。这个古镇,是我兰溪行的最后一个镇子。那房梁上的牛腿,可能在过去经过的古镇上也都有,只不过彼时还是个一无所知又不懂得欣赏的打卡游客,而如今懂得静心看风景后,这趟兰溪古镇行里,印象最深的就是各个老房子上雕刻精美的牛腿。所有的用心生活,都有痕迹,它,便是痕迹之一。但它,也是消散的痕迹之一,现今谁家房子里要是搞出来这一堆雕梁画栋,恐怕不会被认为是美,而会被认为是神经病。

另一条小巷弄里,我看到了一栋陈旧的高楼,纯现代建筑,现代的办公楼一样的,一层好几个房间。只不过,它被用来住人,类似北京的筒子楼,几家共用一个厨房,一个厕所。吸引我的,是家家户户晾晒在楼道中,阳台外的衣物,花花绿绿,有衣有被。因为姥爷是高干的缘故,我家很幸运,从来没过过跟大家混居的日子。要么是独门独院,要么人家还住移动板房时,我家初来乍到就住进了楼房。这种杂居,抢厨房抢厕所的日子,我们从来没经历过。只记得,儿时,对着家对面的单身宿舍楼充满好奇和向往,总觉得那样一大堆人凑在一起的生活何其热闹。入夜,那楼上传来不知哪家反复循环的《星星点灯》,不胜其烦,但也羡慕无比,那是一种何等的孤寂和自由,可以如此肆无忌惮地宣泄自己的郁结。长大了,慢慢经历和各种人群的交汇后,才发觉,有自己独立时间和空间的日子真好,自由的味道很美,但代价也很高,一旦拥有,且享受,且珍惜。

那条被网上传得神乎其神的早茶街,我到的时候已经人迹寥寥,食客尚且还有,但已然没了摩肩接踵,商家却并未因此而降低美食的味道,如此,甚好。我选了一家号称30年老店的铺面坐下,祖孙三代忙活我一个人。第一代,爷爷,给我摆放我碗筷,第二代,父母亲,一人包,一人煎,第三代,孙女,送上菜单加介绍菜品。我点了蛋煎饼和肉沉子,据说后者是游埠古镇的独家,外面是吃不到的。我后来在兰溪市里没有刻意证实,但似乎确实也没再见过。

蛋煎饼,鸡蛋、香葱、笋干、面,除了应季的笋外,几样都是日常不能再普通的配料,可偏到了游埠古镇的早茶人手里,有了别样的味道,蛋香、葱香、笋香,面脆,恰到好处,料俗味可不俗。

肉沉子,肉和蛋黄的组合。按理说,这两样料,都不是我的菜,加上南方偏腻偏甜口味,我对其并未抱任何希望,我在网上查游埠古镇美食时也很少有人介绍它,看样子大家可能被它的名字吓到了。但结果,很惊艳。它是把肉塞进蛋黄里反复短时间煮后的结果,两者的组合分别剔除了彼此特有的腥味,保留了各自的鲜味,配上上好的底汤,回味无穷。

我一边吃着,一边看着祖孙三代忙碌着,一边打量着他们的铺子。还有后院,院里有个戏台,不知道是不是逢节假日还有戏听,就好像苏州人喝着茶,听评弹一样。美味配美乐,从口腹到精神都是一大享受,比城市里忙碌的人可懂得生活多了。店里,老桌老凳微微泛黄,地板上一层油腻,连暖瓶都是老款的。爷爷一烧一大壶开水,拎着过来挨个灌满,手脚麻利。孙女,一会替母亲包肉饼,一会接过父亲手中的煎铲,一会又替爷爷摆放桌椅板凳,她是我这几天各大古镇游中见到的唯一一个年轻劳力,唯一一个愿意留在古镇中的年轻人。

好吃的太多,炒面,汤圆,包子,煎饼,豆腐脑,油条,发糕等等,看似平常我们也能吃到的,但在这里都有自己的别样风采,可惜胃只有一个。早茶街并不长,铺子算起来也就不到10家,也难怪高峰期会盛况空前,即便现在人潮褪去,也没几家是闲着的,里里外外都有食客仍在大快朵颐。吃,也是一种精神,美食里也有文化的力量。比起雕刻来,它可能更贴近生活,毕竟,民以食为天,也是得吃饱了,有力气才能干手艺活。就因为它更接地气,所以它可以被改良,更有机会流传,比手工艺生命力更强点。

四通八达的老街里,吸引我的还有几家老手艺铺子。

酱园,在乌镇和安昌古镇都可以看到,这里跟前两者比起来可小多了。门房不定点的屋子里摆了寥寥几瓶酱,就算是销售点,小院里的酱缸像一个个朴实又健壮的农夫一样,个个顶着一个尖帽子,空气里弥散着浓厚的大酱味道,一只鸟儿飞过打破了宁静,只是那一瞬间;

竹篾店,也不算稀奇,四川的古镇里也见过,这手艺可能在某个岁月里就如会修个水管,换个灯泡一样是生活必备技艺,一路古镇走来,随便就在哪家看见边闲聊边编箩筐的老人;

修鞋匠,老人的摊位寄居在一家鞋店的一角,大城市里想找个修鞋匠如同大海里捞针一样。即便是我现在生活的小城市里,几乎是方圆百里唯一的那家修鞋铺子,生意好到你无法想象,夫妻二人从开门起就没法抬头,缝缝补补,连修带改,门口的小板凳上从来没缺过客人,旁边店铺的女人们就是不修鞋,有事没事也跑来聊几句,但两人真是忙得没空搭话。如今,更新换代是很快,厂商们出尽花样掏你兜里的钱,明星代言加限量版又搞预售,东西还没出来,钱已经跑到人家袋子里安睡。都恨不得脚上的赶紧坏到无以复加,好给自己个买新鞋的理由,谁还会拿来缝缝补补。可偏,我们这群承前启后的一代,正值壮年,就算是染了小辈们攀比炫耀的毛病,也耳濡目染了老的一辈子省吃俭用的习性,可以不用,但绝对不乱扔,缝缝补补又三年。记忆中,姥爷永远是那几身旧衣服,逢年过节也没什么新样式。家里经济条件并不差,差的可能是那份关怀的心。

较秤匠,他是我觉得最新鲜的一位。很多人已经没有了扒着头仔细盯着商贩的秤杆上刻度,一而再再而三让商贩秤杆撩得高高的经历了,那一把秤杆,一个铁坨的记忆早已模糊乃至弥散。早就轻轻松松往电子秤上一扔,几斤几两看电子显示屏,一目了然,人家连价码都给你算好了,买卖双方面对面脑子中加减乘除交汇的一幕早是过眼云烟。我好奇,谁还会来他这里较秤。老人分明认真地在摆弄一杆秤,佝偻的身姿,认真的表情,我没上前打扰,那应该也是门深奥的技艺,不是一时半会能说清的,但也恐怕在今后的岁月里用处甚少,我愿不愿意听已然不重要,它需要更多人来听才有机会传承。也许,就算我愿意问,老人也未必肯说,那是份说不清也道不明的爱与哀愁。有些人,有些事,终都是要离去的,不管你是否拉扯,都挽留不住。

这里也有一片知青屋,比长乐村的那片好似热闹一些。当年那批知青,如我爸年龄的,今年也奔七了,他当知青时还是十几岁的毛头小子,骑着马在内蒙大草原上野得不行,在村里又淘得可以。在这片屋子中住过的人们,不知道还有多少尚在人世,又有多少还记得这里,有生之年回来怀怀旧,吃吃美食。知青屋后面有家饭馆,老板搬着一摞摞的笼屉出来晾晒,屉上标注着“一九八零年九月”的字样,原来还有跟我差不多老的笼屉存在。老板夫妇,站在一旁边削春笋,边看着我对着他家的屉左拍拍,右拍拍,我对他们说:“它们只比我小一点点而已。”

一群花枝招展的老阿姨在码头四处寻找着船夫,我才知道这里还有游船可以玩。码头边那家时髦的集茶、咖啡、西餐、中餐于一体的馆子的老板热心地出来张罗,帮着找了半天船夫未果。老阿姨们悻悻又生气地愤然离去,留我一人独坐凉亭看风景。有种,难言的心情。

这镇子,古老的那一份依稀尚存,存得恰到好处得你还能感觉到它的存在,但也渐渐消亡,力度也恰好你能感觉到它的退散。我是个拒绝崭新的人,觉得如今的新没有灵魂,只是一味求新,我分明觉得自己站在新旧交替的中间,一边无奈地看着古韵的消散,一边又无奈地看着千篇一律地崭新的进攻,仅仅只是一个旁观者,纵使心情再复杂焦灼也无能为力得无可奈何。

也许,这就是姥爷从离开后,再没回过故乡的原因。它过去可能留给过他痛苦的记忆,不愿再提起,现在,它的变化也是他所不熟悉的。终,那个故乡,便成了他回不去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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