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文】烟花不堪剪
风呼号着卷起枯叶,裹着雪珠飞飞扬扬袭向人间。天色是阴沉的,何府里人声鼎沸。可惜,这样的鼎沸里没有半点喜气,而是由呵斥声,哭喊声,哀叫声交织成一片混乱惨淡。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何府外大街上的喜气洋洋,看热闹的大多额手称庆,这么多年来,何家仗着大老爷何帛炎在皇上跟前得宠,平日里作威作福,搜刮民财,欺行霸市,这次家抄得实在是大快人心。
孟广轩此时正坐在何府大厅里,仔细查点着抄家清单。一边清点,一边暗自咂舌,早听闻何家的各种传言,不抄不知道,一抄真是吓一跳,这何家竟富到了这般地步。他知道何帛炎以阴狠残暴,手段毒辣出名,这种人被抄家真是罪有应得。孟广轩边看边摇头冷笑,对耳边不断传来的哭喊声生不出一丝怜悯。
大厅外传来一阵喧闹,是将要被发配出去的女眷丫鬟,在兵士的推搡间哭喊着。孟广轩的目光冷冷扫过,根本懒得理会,刚想转身,突然听见有人高呼:“孟大人,孟大人,救救我,我有重要东西交给你。”孟广轩一愣,他新上任不久,何府里居然有女眷认识他?重要东西,是什么?莫非是何帛炎的什么罪证落在了他的妻妾手中,现在为了脱罪窝里反?他心生鄙夷,但又有些好奇,于是示意手下把人带入大厅。
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个十七八岁的丫鬟,长得干净瘦弱,孟广轩觉得似乎有些眼熟,却怎么也想不起哪里见过。那丫头倒是落落大方,跪下磕个头不卑不亢道:“孟大人必定是记不得我了,我原是宝丰秀戏班里伺候湘晴姑娘的翠烟。“
孟广轩被她一提想了起来,几年前湘晴身边的确有这么个小丫头,不过似乎湘晴不太喜欢她,那时候翠烟年纪小,更瘦弱,做事总不得力。自己也见到过几次,印象不深,后来不知怎么就被打发了,没想到她改换门庭到了何府。
孟广轩对这丫头没有什么好感,因为那是湘晴不喜欢的人。只是提到湘晴,他的心又开始隐隐作痛。孟府的人都一致惋惜,罗湘晴是个无福之人,空有了一身好皮囊,一把好嗓子,也空负了孟广轩的一番深情。想当年,罗湘晴是京城里名气最响亮的宝丰秀戏班的当家花旦。尤其是一曲《牡丹亭》,那句:“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风丝雨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得这韶光贱。“在嗓子里转了几转,压了几压,揾了几揾,再似一根线儿一般抛将出来,真叫一个百转千回,呖呖莺歌溜的圆。
那时多少人醉倒在罗湘晴这销魂的媚态里,作为扬州最大盐商二公子的孟广轩,更是在京城备考的那段日子一掷千金,赢得了美人心。可惜命运不由人,孟家遭了飞来横祸,一败涂地,那段辛酸日子孟广轩现在不愿去想,好在苦尽甘来,自己参加科考得到了皇上的重用,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在戏班子里苦守着自己的罗湘晴。当所有人以为罗湘晴终于可以嫁入孟府享福的时候,她却莫名疯了。每天只是重复着:“你别来找我,烟花……烟花……“谁也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只有孟广轩,对烟花二字有着特殊感情,因了这二字对湘晴无尽怜惜,他会柔声安慰疯了的湘晴:“怎能不来找你,怎能负你苦守的日月?”虽然无法明媒正娶,但依旧养在府中,寻医问药,派人好生伺候着。
孟广轩收回思绪,漠然看着翠烟,冷冷道:“本官对你倒还有点印象,起来说话吧。你有什么重要东西要交给我?“
只见翠烟扭过身,从贴身处小心翼翼掏出一方绢帕,恭恭敬敬交到孟广轩眼前,绢帕四角折得齐整,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孟广轩打量一下翠烟,犹豫一下接过绢帕,随手打开,未料绢帕内的东西极薄极轻,一抖开就飘落到了地上,孟广轩定睛一看,心猛地一颤。那是一枚枯叶,他再熟悉不过的枯叶,抢前一步捡起,枯叶上题着几个字:“烟花不堪剪”,落款一个缺了边旁的“青”字。孟广轩的手微微颤抖,盯着翠烟,忽然冷哼一声道:“怪不得我与湘晴怎么都找不到这片叶子,原来是被你偷走了。”
“我偷走的?”翠烟吃惊地看着孟广轩,忽然发出一阵怪异阴冷的笑:“孟大人,您竟然至今还蒙在鼓里,您居然一直以为这片叶子是罗湘晴的,哈哈……哈哈……”翠烟直笑得泪水涟涟。
孟广轩愣住了,他记得分明,第一次遇见罗湘晴是在京郊饮霞溪畔。他因在京备考,闲时无聊和几位世兄弟到郊外散心,溪水中飘来一片红叶,他顺手捡起,却发现红叶上题着“烟花不堪剪”几个字,落款被溪水打湿,糊了半边,只剩了一个“青”字。当时几位世兄弟就笑了,说古有《流红记》成就了一番好姻缘,难不成孟世兄今日也犯了桃花?年轻人哪有不好事的,非拖着孟广轩沿溪一路寻了上去,果然在溪畔枫林里遇到了一位正在练戏的女子,见了他们倒也不躲不闪,大方招呼。孟广轩一行人里立时有人认出了这女子正是宝丰秀戏班的罗湘晴,不知谁多嘴说起孟广轩刚才捡到一片红叶,罗湘晴轻轻一歪头,笑问:“是不是上面写着烟花不堪剪?”众人立时明白过来,这半个“青”字不是指罗湘晴还能有谁?罗湘晴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抿嘴笑。此后,孟广轩一行就成了宝丰秀戏班的忠实观众。
现在翠烟的怪笑,让孟广轩隐隐生出一层寒意,他不由自主后退了半步,定了定神问道:“你说清楚,怎么回事?”
翠烟凄凄一笑,问道:“孟大人可还记得苏眉清姑娘?”
“苏眉清?”孟广轩眉头微微一皱,沉吟一下冷冷道:“嗯,自然记得,就是戏班子里和湘晴搭戏,总唱走神的那个冷冰冰,却贪慕虚荣的苏姑娘吧?”
“贪慕虚荣?”翠烟反问。
“哦,我也是听人说的。那年因家中变故,我没有再光顾宝丰秀,后来听说那一年宝丰秀参加京城花魁赛,苏姑娘暗地里不知做了什么手脚,让湘晴失了嗓,结果她夺得了花魁,否则就凭她的本事,怎么可能拔得头筹?真是太有心计的歹毒姑娘。”孟广轩的语气里尽是不屑。
“有心计!歹毒!哈哈哈……眉清姐姐,你听到了,我真替你不值,你死得太冤了。”翠烟仰天长呼,孟广轩吃了一惊,问道:“苏姑娘已经死了?”
翠烟哭道:“是,眉清姐死得太惨,是被何帛炎活活打死的。”
孟广轩纵然讨厌这苏眉清也忍不住心头发怵,问道:“何帛炎凭什么打人?打死了人戏班也不报官?”
翠烟咬了咬下唇,恨恨地说道:“报官?打死自家一个不守妇道的小妾,谁会报官?”
“什么小妾?你细细道来。”孟广轩追问。
翠烟冷笑一下:“孟大人,那一年的花魁可不是眉清姐用手段得来的,罗湘晴是宝丰秀的当家花旦,这不错,但是,眉清姐的唱戏天赋比罗湘晴不知高了多少,只是她心气儿高,从不肯人前逢迎做戏,她只唱自己愿意唱的,唱入了心的戏文。那年花魁赛,眉清姐一开嗓,惊艳全场,罗湘晴知道自己必败无疑,才谎称自己倒了嗓,居然还赖眉清姐使手段。”
孟广轩奇道:“她为什么偏偏要在花魁赛上一鸣惊人?”
翠烟回道:“因为眉清姐安了心要夺花魁。”她见孟广轩一脸讶色,接着说道:“孟大人,其实那一年的花魁赛不过是个幌子,何帛炎放了话,谁是花魁,谁就是他的第九房小妾。那时候你们孟家已经完全败落,罗湘晴一心想入何府做姨太太,她至始至终爱的只是你的钱财而已,眉清姐为了阻止罗湘晴嫁入何府,为了成全你,不惜担了一个贪慕虚荣,用尽手段的恶名,不惜舍了自己的一生清白,违心夺了花魁,嫁给了何帛炎这个恶鬼。罗湘晴一直看我不顺眼,私底下不知打我骂我多少回,眉清姐借着嫁入何府的机会,就让我做了陪嫁丫头。大家都知道当年是何帛炎搞垮了你们孟家,眉清姐心里恨这老鬼恨到了极点。洞房花烛夜后的第二天,眉清姐就跟我说,此后她这一生,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的躯体罢了,我再没见她笑过。”
翠烟顿了顿继续道:“若非罗湘晴见嫁入何府无望,她会假惺惺等着你?孟大人,你可知道,你们孟家败落的那些日子,你要继续参加科考,是谁高价买了你每日摆在街头的那些字画?你以为是罗湘晴出钱资助的你吗?都是眉清姐,可她一个字都不许我对你透露。她说只盼着你能幸福,盼着罗湘晴能与你白头偕老。”
翠烟的话一句一句如鞭抽一样打在孟广轩心上,他早已听得呆了,再也站不稳,一下子跌坐在椅子里,哑声问道:“为什么?苏眉清为什么要这么做?她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翠烟苦笑道:“为什么?孟大人,你好糊涂!可怜眉清姐爱了你这么多年,你竟然一无所知。你在饮霞溪捡到的那片红叶根本就是眉清姐题的,罗湘晴什么时候会写这么好的字了?你可知道眉清姐的身世?她是被何帛炎陷害流放的京兆尹苏大人家的小姐,你觉得她会愿意嫁入何府做九姨太?她嫁入何府还有一层打算,那就是伺机报仇,可是,何帛炎知道她的身世,防她防得极严。”
“苏!眉!清!”孟广轩一字一字念着,每一字都仿佛力重千金,他的手扶着桌沿,青筋暴起,只是发抖。忽然想起什么似地问:“她为什么会被何帛炎活活打死?因为寻仇失手?”
翠烟哭道:“若是寻仇失手也不冤了,可她却死在了这片红叶上。那天眉清姐在溪水中放下树叶就走了,没想到却错过了与你的缘分。她说你满身才华,一身正气,令人倾慕,只可惜,阴差阳错,有些缘分错过了就是错过,她本烟花女,只配烟花缘,同在烟花堆里,罗湘晴虽可恨却也可怜,既然上天赐你们一段缘,她又何苦横生枝节。眉清姐爱'烟花不堪剪’这句话,因为这话写的是侠义仁心的妓女苏小小,也像写她自己的身世,她说若能助你科考成功,也算一桩功德。那罗湘晴才是真正的歹毒之人,她因了花魁的事对眉清姐恨之入骨,本来这红叶一直在她身边,她借口看望姐妹,偷偷把红叶塞入眉清姐的房中。当天又特意在何府唱了一出《流红记》,你知道何帛炎,对妻妾极为苛刻,平日里哪怕对任何一个男子看上几眼都会被责罚,更何况是看到这样一片有定情嫌疑的红叶,眉清姐百口莫辩,本来就是她的字。其实我知道,眉清姐也根本没想辩,她早就存了必死的心。她反而刺激何帛炎说,你可知道《非烟传》?你就像那里面的武公业,我就是步非烟。何帛炎当下就勃然大怒说,你要做步非烟我就成全你,她是什么个下场,你就什么下场。可怜眉清姐本就弱不禁风,被打了个血肉模糊,不过半天功夫就……”说到此处嚎啕大哭,再也说不下去。
孟广轩神色凄然,猛地站起,呆立半晌,翠烟停了哭,看着他,不知他在想什么。厅外的风比之前更猛了三分,雪珠滚成了大团大团的雪花,一层一层覆了下来,屋外一片银白,晃得人眼前发花,刺得双目欲泪。孟广轩喃喃自语道:“眉清,你为何不告诉我,这红叶是你的?你为何作茧自缚,活得这般卑微?”他黯然抚着那片红叶,反反复复,默立良久,再无一言。
一个月后,京郊饮霞溪边多了一座新坟,坟不远处有座小小院落,附近的人都知道,里面住着两个守坟人,一个叫翠烟的瘦弱姑娘和一个孟大人赐名“罗烟花”的疯姑娘,那个疯姑娘整天只会反复念叨几句话:“烟花……烟花……你别来找我索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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