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

我认识笑笑子的时候,她正一个人坐在酒吧里,喝着啤酒,神情落寞。旁边已经有两个空瓶了。我问,可以坐在你旁边吗。她点头。侍者问我要什么,我说,四瓶啤酒。酒上来了,我问,你为什么一个人喝酒。她说,说来话长。我说,愿闻其详。她说,你喝干一杯酒我就讲给你听。我将酒倒满,一饮而尽,酒水顺着我的脖子流入肠胃,好像从溪流中流入大海。我说,你说吧。

笑笑子说,想必你已经听出来了,我是南方人。声音中也有一种潮湿的气息,因为我从小就生活在潮湿多雨的南方县城。我躺在竹床上,听着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心中涌出一股异样的感觉。我那时读的书很少,但凭空想到一些雨中的故事。大概那些都是已经发生过的事,只是像海市蜃楼一样反映在我的脑海中。

在连绵阴雨中,我的心中仿佛长出了草,让我心里痒痒的,我想,迟早我要离开这里。我问离开这里的最好方法是什么。有人说要好好学习,有人说可以去做坐台小姐。我不知道两者有多大区别。我只是随着日子一同流淌,好像没有尽头,好像还有许多青春可以挥霍,好像自己总也不会变老。我的骨头都发霉了,我奶奶说。她的情绪很不稳定,她时不时发出一声怪叫,啊的一声,或者救命啊,她边喊边跑,光着脚,像一个疯子一样,披散着头发。我的母亲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场景,她继续挑着毛衣,唱着歌。我的父亲也视而不见,他往往拿着报纸,挡住自己的脸,有时候报纸贴在脸上,我们听到他如同巴赫平均律一般平稳均匀的鼾声。把报纸拿下来,他的脸上还残留着一些报纸上的字,好像是字自己跑上去的。我们过着一种与世无争的生活。

但有一天,我奶奶被人绑架了。对方通过电话告知了我们,用一种转换过的古里古怪的声音说,你们的亲人被绑架了,拿三十万来换她,明天下午,五点半,野生动物园旁。不要报警。不然后果自负。我和母亲听了好几遍,每一遍都听出不同的感受。似乎其中还有奶奶咯咯的笑声。父亲像往常一样,用报纸遮住脸,坐在角落里。母亲大声对父亲说,听到了吗,你妈被绑架了。父亲一动不动。母亲懊恼地走过去,一把将报纸扯开,报纸哗的一声被撕成两半,父亲的脸如同裤兜损坏后从其中掉落的硬币一样铛地一声显出来,他有些无辜地看着我们。仿佛我们要谋害他。他忽然变得衰老了许多,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一根拐棍,站起身,佝偻着腰,用拐棍拄着地,一探一探地向前走,边走边说,我已经老了,你们找错人了,笑笑子长大了,你可以让她去。母亲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让整个屋子的空气更加沉重。她低头说,我早该知道的,现在,你应该承担起家庭的重任了。于是她拉着我的手,将我带到一个闲置不用的小屋前,找出一个小布袋,从布袋里拿出一把钥匙,将钥匙捅进去,转动了好几下,终于把门打开。一股尘封的味道侵袭了我。我曾经多次好奇,这道门里到底有什么秘密,为何一直没有打开过。现在终于看到这扇门被打开。

然而里面已经储积了太多的黑暗,所以过了一会,等黑暗像蝙蝠一样从屋中纷纷逃逸的时候,我们才通过外面的光亮看到里面的一些景况。里面堆积着一些奇形怪状的杂物。杂物后面,是堆满书的书架。我们在原地伫立了一会。母亲拉起我的手,说,走吧,于是我们走进去,黑暗在我们周围流动。书架上的书都有些老旧了,其中一些已经泛黄,我拿起一本书,书页薄脆,上面有许多我不认识的字,我快速地翻过,上面的图片并不多,也并不有趣,我将书放回去。

我问,这里为什么有这么多书。母亲说,说来话长。我摇着她的手说,给我讲一讲吧。

母亲说,你的父亲说,所有书都可以变成同一本书,这本书一定揭露了世界乃至宇宙的某种规律。这本书从来不曾存在过,它只是一种可能,但只要实现了这种可能的百分之十,就可以过上无忧无虑的生活。于是他每天骑着车,或者步行去图书馆,他从早坐到晚,他的身边渐渐堆起了一座书的山峰。他像是一只书虫,在高大的书山中奋力攀登。他一点点地啃着书本。他偶尔会从书山中抬起头来,像拉磨的驴忽然停下来,叹一口气,看一看周围,而后继续低头在文字的田地中耕耨。有时候我和他一起去,坐在他对面,当我抬起头,发现他在对我傻笑。回家后,他问我,为什么书越看越多。他拿出一张计划表,上面列了多少岁之前要看完哪些书,多少岁之前又要读完多少。我说,你立下了一桩宏愿。他踌躇满志地说,我要对着这盏灯发誓,在十年之内读完四库全书。但没过几个月,那盏灯就坏掉了。他转而去读外国作品。走路时候看,吃饭时候看,连上班也看,看得走火入魔。因此影响了业绩,老板委婉地批判了他。回到家后,他默默坐了很久,而后对我说,我有一个想法。我问,什么想法。他说,我想要开一家书店。我说,可是我们有时间经营书店吗。他说,我想把工作辞掉。可是你没想过这份工作是多么来之不易吗。他说,但是它妨碍了我。当然,生活中有很多事妨碍着我们,但工作是其中最大的一个。我问,你在工作中感受不到快乐吗。他摇摇头,说,我想要做一些自己想做的事。我说,可是开书店的话,我们并没有经验,而且现在读书的人并不那么多,人们一般都买报刊杂志,或者一些畅销书,还有习题册。你确定要卖这些书吗。他说,这些书也可以卖。我们可以先试一试,也许开书店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呢。人生要勇于尝试。我说,你再考虑考虑。他说,我已经决定了。

我们和亲朋好友借了一些钱,在附近的一条街上租了一家店。正好原来的店主有事要走。这里的位置不错,前面有一个公园,不远处有一座学校。他说,就起名叫惠风堂。

他进了许多哲学文学史学类的书,直到我提醒他,他才又买了教辅书与畅销书。在没有人来的时候,他坐在一边看书,为了发现书籍的规律,他买了许多笔记本,在上面摘抄涂画。他用完一个又一个笔记本,读到会心处的时候,他如癫似狂地舞蹈,顾客来了,他拉住顾客不停地说话。顾客听得半懂不懂,最后都匆匆逃逸。他对我说,今天我又发现了一个规律。我问,什么。他说,所有的诗人都姓李。我问,这是没有道理的话。杜甫、王昌龄这些诗人怎么说。他说,一切尽在天意之中。然后低头整理笔记。有一天我随便翻了翻他的笔记,上面画了好几幅画,还有一些蝇头小楷,外国名字,各种术语,各国文字,错综复杂如同迷宫的线条。

因为光顾的学生较多,我们的书店像是一条海上的鲸鱼,平稳地开了下去。

他读的书越来越多,而后发现自己没有读过的也越来越多。他想出了新的读书方法。将不同的书撕成两半或更多,互相拼接在不同的书本上,而后进行阅读,这样在阅读一个故事时候就会突然跳到另一个故事中去,最后又回到开头的一个故事中去。他还设计了书的雕塑,把书裁剪成零星段落,用胶布粘在一起组成一本新书,又将新书重新裁剪,拼接成又一本新书。他向每个顾客推荐自己做的手工书。竟也有人高兴地将书买走,但更多的人都对这样的做法嗤之以鼻。他还将不同的书页印在一张纸上,字迹深深浅浅,横横斜斜,都叠在一起,有的笔画重叠在一起,好像三头六臂一般。他说,这样就可以同时阅读好几本书了。

但我们的境况越来越差。像是遭遇海难后搁浅的船只。他说,我是愚公,我完不成的任务要交给我的子孙后代去完成。于是他将他认为的好书都拿回了家中,还买了好几个书架。他将其他的书都便宜处理或送了人。我们离开了书店。

在整理书籍的过程中,他发现了一本奇书。这本书夹在众多书中间,并不十分起眼。上面落了一层薄薄的灰。他郑重其事地拿起来,用手擦干净书皮,他的眼中放出宝石一般的光芒。他说我们什么时候进过这本书呢。我看了看,是一本武功秘籍。说,大概是不小心混在里面的吧。他说,这是一本旷世奇书。他翻动着书页,上面有许多奇奇怪怪的图画。我说,但这看起来并不是武功秘籍的样子。他说,每一幅图画都包含着极为高深的一招。只要悟透一招,就可以称霸武林。

他洗了手,翻开第一页,是一片广袤的草地,上面飘着一只气球,气球中似乎有一座宝塔。他摇摇头,又打开第二页,看到穿着古代铠甲的将军在开出租车,出租车后面还插着一根长长的旗杆。又翻过几页,都半懂不懂的。他说,这需要有很高的悟性,或者一个合适的时机。

母亲说完,我说,那么,这本书就在这里。母亲点点头。她按动了一个按钮,从一块砖下面露出一本书。母亲弯腰拿起来,对我说,这就是这本书,你父亲研究了很久,但走入了歧途,最后走火入魔,把身体也练垮了。他让我告诉你,如果不是合适的时机,就永远不要将书给你看。如果你看了但看不懂,就放下不要再看。我说,我相信我可以。母亲说,这本书可以随意翻开哪一页,不用从头到尾地看,看得在精不在多,明白了吗。我点点头。

她走回身,将门关住,将我独自一人留在黑暗中。我推门,门被锁住了。我大声问,可是在黑暗里怎么看。母亲的声音飘进来,好像和她平时的声音并不相同: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打不开门,我抱怨了一会,就坐下来,黑暗在我身边游离不居。我捧着书,两腿盘在一起。闭上眼睛。我感到一种力量萦绕在我的周围。我想象着寥廓的草原、奔腾的野马,还有飘忽的白云。我比任何时候都更贴近自然的世界,梦的世界。我是一只麋鹿,或者地底的烈火。通过不看之看,我渐渐领悟了书中的谛义。我就是书,书就是我。我不看书,书却看我。忽然,书的周围出现一层昏黄的光晕,开始时忽隐忽现,渐渐趋于稳定,成为恒定的明光,我看清了书中的画面,和我想象的不差分毫。我在云朵上来回跳跃,身轻如燕,我长出了翅膀,翅膀是芭蕉扇做成,每次扇动翅膀,都能飞跃千里。

我大声欢笑,笑声爽朗,像是千丈瀑布跌落崖底,哗哗啦啦。我说,我知道了。门自动打开了。我走出去,母亲依然坐在沙发上织毛衣。她说,你父亲果然没有错看你。现在,你可以去找你的奶奶了。说完,她继续平静地织着毛衣,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

我叫了一辆车,我说,野生动物园。司机没有说话,径直发动车辆。城市中的建筑被我们迅速抛在后面,好像弃置不用的废铁。

时间也仿佛在加速,快要五点半了。我说,师傅,能再快点吗。师傅踩了一脚油门。前面有一个人,我紧张地抓住车门,车向上飞起,越过那人,当我们在庆幸中就要落地时,前面的一截铁轨上忽然驶来一辆火车。火车呜呜着疾速驶来,好像是剧烈的风声,车中出现巨大的火光,哐当一声,车门被撞开,我感到一阵强烈的气流向我涌来。

当我醒来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床上,旁边挂着吊瓶。周围静悄悄的,没有人。我拔掉手上的针管,走下床去,走出医院。边走边想,我为什么会在这里,以及我将要去哪里。我摸了摸衣兜,还有一些钱,我决定去车站。走着走着,我想起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不知道奶奶怎么样了,有没有被撕票,我没能救成她,心里感到很不自在,也不想回家了。我决定离开南方。于是我买了一张去石家庄的票。石家庄的空气不是很好,住了两天,我继续往北走,一直走到这里。我在这里找了一份工作,不是很累,工资也微薄。就到这里吧。时间也不早了,我要回去了。你不回去吗。

在说话的过程中,笑笑子又喝完两瓶酒。我也喝了两瓶,我们不时干杯。我说,好酒量,我也要回去了。她说,我今天说的话太多了,有点语无伦次,但还算清楚。不知道为什么说这么多,也许因为和你聊得比较来吧,虽然我们是第一次见面。我说,你讲得很好,我很喜欢听,我们改日再见。她说,再见。

因为工作繁忙,过了一个月,我才再次来到这家酒吧。她也在,她坐在不断闪耀的灯光下面,脸上好像涂了一层油彩,好像京剧中勾画了脸谱的角色一般。我和她打招呼,她也发现了我,她让我坐在对面。她对我说,这是我的朋友司空。这时我才注意到她身边还坐着一个女子。笑笑子又指着我对司空说,这是我上次喝酒认识的朋友李富贵。司空和我互相说,你好。我们浅浅地握了握手。

我们又要了半打啤酒,加了一个碗。倒在碗里,啤酒生出雪白的泡沫。我们干了一杯又一杯。我说,你们常常来这里买醉吗。笑笑子说,也不是,偶尔来。司空说,笑笑子总说她想要忘记一些事,但总也忘不了。李富贵,你说,有这样的事吗。我说,大概有的。司空说,我就不一样,我无忧无虑地生活,如果有烦恼睡一觉就好了。笑笑子笑了笑,她一只胳膊放在桌上,另一只胳膊举起酒杯。透过杯中酒,她打量着酒吧。她说,最近有什么有意思的事吗。我说,我听说有个人从商场中很高的地方跳下去了,摔得头都不见了。也不知道因为什么。司空说,好像很年轻的样子,大概是因为感情,谁知道呢,要是我,我可不敢,想一想就害怕。笑笑子叹了一口气,没说什么。我说,可能高处会让人鼓起勇气也未可知。

喝完酒,我们各自告别。

日子就像水井上辘轳的绳索一样周而复始的转动。有时传来噗通的声音,水桶掉入无尽的深渊,这时候我们才看到光阴的深度,原来随着时光的流动,我们已经难以回首,只能一边失去一边向前走。

又过了一个月,在忙碌的工作之外,我想到是时候去一次酒吧了,也许笑笑子也去了。我走进去,果不其然,她正坐在其中。她向我露出雪白的笑容。我向她走过去。她一个人坐在座位上,我问,你的朋友没有和你一起来吗。笑笑子说,她有约了。我说,这是我们第三次见面吧,每次来都能看到你。她说,是啊。我问,你为什么不和男友一起来。她说,我不想要谈恋爱。我喜欢一个人的生活。我觉得一个人也很好。我问,你在喝酒的时候,会想什么呢。她说,没什么。有时候想到这里,有时候想到那里,心里也不平静。我说,有些事要勇敢去面对。她说,你知道吗,上周我接到了母亲的电话。不知道她怎么找到我的联系方式。她对我说,最近好吗。我说,还好。她说,回家看看吧。我说,到回去的时候再回去。她说,你奶奶在家里等你呢。我说,她还在吗。她说,她还在。于是母亲向我讲述了我离开之后发生的一些事。

你乘坐的出租车被火车撞飞了,司机当场死亡,你从车门中飞出去,被人送去医院,医院联系我们。我们去看你。你在病床上躺着,陷入长久的昏迷之中,医生说没有大碍,过两天就好了。我留在医院守候你。你的父亲与警察一同去找你奶奶。在野生动物园旁边,有一个没有住人的废弃屋子。警察拿着枪,弯着腰走过去,贴在门后,一个警察踢开门,用枪对准,一个白发苍苍的妇人赫然显示出来,她哈哈大笑,说,你们在做什么。你父亲说,妈,你不是被绑架了吗。她说,是啊,他们说要和我玩游戏,我就和他们玩,他们都把黑色丝袜戴在头上,我说,我也要戴。他们就给我戴上。我说,你们拿着什么,我也要拿。他们不给我。他们把我带到这里,用枪指住我,对我说,现在,你被我们绑架了,我们要让你的亲人用钱来赎你。你最好老实点。我拿出他们的枪,将枪管对准眼睛,问,你们的枪里卖的是什么药。他们说,不要动,会打死你的。我说,为什么要对我动手。难道我这么可爱是我的错吗,真希望你们有一天也像我一样可爱。他们说,老太婆,你难道不怕死吗。我说,不要叫我老太婆,我是樊梨花,看我一枪搠死你们。我攥紧两手做出突刺的动作。他们说,这老太婆是个疯子。我说,我再说最后一遍,不要叫我老太婆。不然我咬死你们。他们不理我。我在他们身边转来转去。他们要把我捆起来。我呼天抢地,他们都被我吓住了。一不小心,我触动了一把枪的扳机,子弹飞出来,射入墙壁中。他们说,真是个疯婆子。我说,我是美少女。我永远十八岁。他们都说,我们还是走吧,不然会被她搞疯的。我说,你们要一起玩捉迷藏吗。他们说,对,就玩捉迷藏,他们让我闭住眼睛,数三百个数再去找他们。我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你们说他们会藏在哪里呢。你爸要把你奶奶带回去。她不肯回去,你爸只得说他们藏在了我们家。她每天在家里四处寻找他们的踪迹。她常常大声喊叫,找到了,他们就藏在这里,我看到他们的鞋了。她会突然打开衣柜,说,我看到你了。在医院里,我中午去外面吃饭,等回来时,发现你已经不见了。我们找你找了很久。但怎么也找不到。还好现在我们有了你的联系方式。你回来看看我们吧。

听了笑笑子的讲述,我说,你应该回去看一看。笑笑子说,我也觉得我应该回去,但我不知道要用什么样的身份与态度面对大家。如果我若无其事地回去,那么我这么多年的歉疚又要和谁去说,我的心如何得到宽解。我感到生活变得虚情假意。我想要从中逃离,首先要做的就是更换联系方式,我不想让大家找到我。也许以后我也不会来酒吧了。

我说,或许回去一次更好,你可以再想一想。如果你的想法改变,事情也会发生变化。笑笑子笑了笑,说,也许吧。不过,如果我要回去,你方便和我一起去吗。我说,有时间的话可以。

我请了几天假。

我们一起去火车站。她背了一个蓝色背包。火车一直往南发。路上的植物变得越来越茂密。她看着窗外,一言不发。脸面如同山崖一般冷峻。不一会,天就变得灰蒙蒙的,好像要下雨的样子。火车到站,大家都搬动行李往出走,行李箱的轮子发出辘辘的声音。一股泥土的清新味道传进来,下雨了。雨滴迎着人面落下来。

我们拦了一辆出租车,她说,这里变了很多。你知道吗,小时候我去一个地方,总是刻舟求剑一般记那条街上的店铺的名字,我想这样我就记住了这条街。后来我才知道,街上的店铺变得很快,甚至整条街也会消失不见。原来的动物园变成公园,原来的电影院变成商场,好像魔方一样不停旋转。车辆在街道与街道中旋转,她说,我有些记不清了。我说,你可以打电话问一问。她手里攥着手机,好像攥着一把火。她缓缓地按动数字,打通了。她问,喂。那边传来快乐亲热的声音,好像火一般烘烤着气氛。她说,是的。她又说,是人民公园吗。她说,知道了。放下手机,她说,他们搬家了。

她轻轻地敲门。开门的是一个女人。她拉住笑笑子的手,说,你终于回来了。又看了看我,问,这是你男友吗。她摇头说,我朋友。请进。我说,阿姨好。一个男人走出来,笑笑子说,爸。男人说,你回来了。一个老妇人的尖叫声传来,大概是她奶奶了。她母亲说,你们吃了吗,我给你们做饭。我们说,我们路上吃了一些。她奶奶跑了出来,两手拿着两根竹子,看到我们后停下来,仔细端详了我们一回,说,这两个人好眼熟,但想不起来了。说完咬了两口竹子。而后跑开了。她母亲说,她越来越疯了。这段时间她一直想象自己是一只熊猫,要吃竹子。不让吃就砸东西。

我去买菜,她母亲说,给你做你小时候最爱吃的辣炒鸡胗。她父亲站起来,拄着拐杖,在屋子里走了两圈,好像想要说什么,但没有说。又回到沙发上,拿起一张报纸来读。我们说,我们一起去吧。她母亲说,你们路上那么累,先休息休息吧。我们坐在沙发上,或者抟弄手机,或者听隔一段时间就会响起的怪叫,好像喷泉一样,或者看报纸。她忽然抬起头说,不过房子的布局还和原来相差不大。她父亲放下报纸,说,是啊,我们知道,迟早有一天你会回来,你回来后,看到这样的布景,你就会想起来从前的许多事。笑笑子说,谢谢你们。我确实想起了很多事。她父亲说,比如这个旧柜子。你一定还记得,一打开,就有一股甜美如意的味道。

她母亲提着一大袋肉与菜回来了。我们忙上前迎接。她帮忙洗菜,切菜。大家和乐融融地吃饭。我讲了一个笑话,大家都笑。吃过饭,我说,我先走了。她们说就在这里住吧。我说算了,过两天再来。笑笑子将我送出来。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她回去给我拿了一把伞。我说,你感觉到家中的快乐了吧。她说,快乐总是会有的。我问,那么,你要一直留在这里吗。她说,我还是想回北方。过两天就回,如果你没事的话可以等我一起回。我说,好。

我在这座南方的城市中四处走了走,辉煌的灯火中透出一股难以消解的湿气。这里确实很潮湿。云雾统摄着这里的天空。夜晚的云好像硫酸侵蚀出的形影,显得瑰丽而诡魅。雨水滴在伞上,发出沙沙的响声。好像是蚕食桑叶。我听到河流潺湲流动的声音,还有依稀的对话。水中的影子缓缓漂游。

我走入一家宾馆,要了一间房,买了一瓶酒,两袋花生米,打开电视,一边看电视一边喝酒一边吃花生米。这是多么惬意而快乐的时光。电视上的影像惝恍迷离,让人看出虚假的底色,没有什么意思。我关了电视,打开窗户,听着外面的冷雨。车辆驶过去,溅起动人的水花。

酒不多了,我一口饮尽。雨停了。我拉上被子,开始做梦。我的梦是一座宫殿,里面有许多人在跳舞。她们的舞姿曼妙,让人得到美的陶冶。我看到自己也在其中跳舞,我走过去的时候,人们都消失了。我醒来,空空荡荡的,忘了关灯了,灯光有些刺眼,我关了灯,继续在黑暗中沉睡。

翌日,醒来后,我在床上躺了一会。我继续去外面游荡,走进一个公园,几个戴着帽子的妇女正在修剪花草,她们弯着身子,用刀掘土,一只手提着篮子。旁边有一个现代化的雕像,线条虬曲,行似男女。草木萋萋。走进公园中央,有一个巨大的石碑,上面题着这座公园的名字,还会着一条龙。树木掩映的凉亭里,几个老人吹拉弹唱,将音符撒在四处。我坐下来听了一会,起身继续向前走,几个小孩在一座短桥上来回跑。一些人在健身器材上驰骋自己的身体。天空依然布着阴云,似乎是浅碧色的。公园的一侧摆着十二生肖铜质雕塑。一个小女孩寻找着自己的生肖。她找到了狗的雕像,抱住狗要合影,于是我推断出她的年龄大概是十三岁。

我遇到了笑笑子和她的母亲。她们坐在一条长凳上说话。我说,真巧。她们都快乐地和我打招呼。我在旁边坐下来。笑笑子说,可是我已经忘了。母亲说,总有一些事你不愿提起,但你其实很难忘记,包括南方的气味。你尽可以离开这里,但你永远难以洗清来自这里的印记。笑笑子说,是这样,但我还是喜欢北方。北方的歌谣,北方的土地,北方的气候,都让我感到自由。母亲说,当然,每个人都有不同的喜好,这是不能强求的,像我就喜欢南方,但你可以多待一段时间。笑笑子说,时间什么时候都是不够的。我和我的朋友约好了,下次我再回来吧。我说,如果你想要留下,我先走也可以。她妈妈也说,很多年过去了。也许我们应该换一种方式去看待生活了。

她的母亲邀请我回家吃饭,我欣然赴约。笑笑子的父亲和我一起喝酒,他的手在颤抖。他说,我快要成了一块枯朽的木头了。我总觉得有人在四处寻找我,想要攻击我。我四处躲避,改换自己的名字与身份。她母亲说,你那是被迫害妄想症,你快要和你的母亲一样了。我怀疑笑笑子也是这样了。我真是命苦,为什么会嫁到你们家呢。她父亲说,我知道,人不能总是依靠直觉生活,但当客观世界拯救不了你的内心时候,你就只能创造自己的世界来抵御外在世界的侵袭。我说,您说的很有道理。我们都需要有一个自己的内在世界。她的父亲拉着我,和我接连喝了三杯酒,对我说,我把笑笑子就交给你了,你以后要好好照顾她,我只有这么一个女儿。我不忍心说我们不是男女朋友。她父亲又说了许多话,还回忆了她童年时候的一些故事。笑笑子说,爸,你喝多了,回去休息吧。她父亲说,不,我很清醒,我比任何时候都清醒。你知道吗,我以前为了研究宇宙的终极奥秘而开了一家书店,我读了上万本书,但我枉费了自己的生命,最后我什么也没有发见。我自己也要嘲笑自己,但我不觉得后悔,因为我从书中得到了快乐。书籍浩如烟海,任谁也读不完,也难以通过书籍发现世界的规律,但我付出过,努力过,这便足够了。我说,您的一生是书香萦绕的一生。我很欣赏您的生活方式。他说,我的女儿笑笑子虽然生活在南方,但始终喜欢着北方。她不知道,其实是有很多南方,一个是我们身处的南方,一个是想象中的南方,过去的南方,还有一个回忆中的南方,以及未来的南方,如此等等。一个南方人确实需要离开南方,以丰富自己对于南方的认识,在离开与接近之间,隐藏着一个人最深切的乡愁。笑笑子说,您说的很有道理,我要到北方去,让北方做我眺望南方的基石。她父亲转过头问她,你看懂了你妈让你看的那本书了吗。她说,我有时候懂了,有时候反过头来看,却觉得陌生。她父亲说,你不必再看了。书只是引发内心活动的一个媒介。当你的内心充盈的时候,书只是你心情的注解。真正的招式从来不在书中,而是生活。生活告诉了我们一切。啊,她奶奶的声音又传过来,好像是山野中的狼嚎声。我身上打了一个激灵。她的父母都摇头。我说,老人家真有意思。她的父亲忽然也大声吼叫了一声,与她奶奶的声音形成呼应。两人又同时发出一阵叫声,啊啊啊,声音洪亮,如同大江大河,响彻整个屋子,整个国家,整个世界。

两天后,我们没能出发,笑笑子的奶奶去世了。她的黑白相片安详而端庄。笑笑子站在白色的纸扎与人群之中,悲伤而落寞。像是一片落叶。两只手好像不知道要放在哪里,哪里都不妥帖,最后插在衣兜里。她的眼泪缓缓坠落,悄无声息。她说,我可能要过一段时间再走了。你先回去吧。等我回去了再去找你。还是原来的地点。

于是我们分别。我独自一人坐车回去。继续投身于忙碌的工作中。在单位与家中来回搬运着自己的身体,我有时候做着做着就忘了自己在做什么,有时候又暗笑自己的徒劳。有一天忙到夜里,同事们相继离开。月光洒下清辉,我想,我也许应该独自去喝一些酒。我来到酒吧,环视了一周,没有熟悉的人,坐在可以看到外面的位置上,独自饮酒。酒吧的斑斓光色使我的酒杯浑浊。浮世的光影浅浅地在我心中掠过。有人倚在柜台,探出一只脚,姿势优雅地拿着酒杯;有人用一种低沉的语调和同座的人们高谈阔论;有人用酒瓶砸头,头破血流。我感到一阵眩晕,人影略微模糊,大概是喝得比平时多了一些。我放下酒杯,要了一碟冰冻杨梅吃。杨梅很冰,但当我含入口中,反而觉得很灼热。

再次见到笑笑子已经是下一个季节了。她拿着一杯酒和我干杯说,我又回来了。我说,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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