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书店看猪
那时候书店里有很多猪，我们经常去书店里看猪。每次我们对别人说去书店看猪的时候，大家都露出不知所以的样子。而这种不被理解正构成了我们骄傲的徽章。
说起来，书店的猪和养猪场的猪或者其他什么地方的猪有什么不同呢。大概谁也不能说出所以然。也许书店的猪更富于文化气息吧，它们毕竟整天和书在一起。它们几乎能读懂古文呢。古文书籍就在最里面的书架，是猪常常栖息的地方。它们的栖息才是真正的诗意的栖居。谁说猪不如人。猪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它们优雅地躺在书架中间，好像刚出浴的美人。我们从书架上拿一本书，一边看书一边看猪，其实主要还是为了看猪。越过书页，我们变换不同的目光，犹疑的、迷蒙的、火热的。为什么它身上有那样大的魅力呢，好像身上披挂着一道彩虹。怎么也看不够。
许多人想要和我们一起去看。看完之后有的说，真是太奇妙了，应该每年都组织中小学生一起来看，让他们接受教育。有的却说，并没有什么值得看的，和其他地方也没有什么区别，大概是为了提高书籍的销量吧。毕竟书店里一般不会有猪的。但持第二种说法的人是没有真正了解猪的人，他们以为的并不是真相。
在我们看来，没有什么比看一下午猪更让人觉得幸福的事了，再喝一杯下午茶。如同羲皇上人。我们坐在栏杆后面，书放在与鼻翼平齐的位置，眼睛可以直视猪，猪摇着蒲扇一样的耳朵，一副无忧无虑的表情，好像什么事都不能干扰它，它拥有无上的宁静与欢喜。它不经意错动的嘴角泄露了它的幸福。它虽然身在书店，心却向着幸福的道路上狂奔。我是为数不多的能理解它的人之一。每当我们出现在书店，猪都似乎更加高兴一些。它们甚至开始跳舞，竖立身体，踮起脚尖，前蹄互相挽着，跳很标准的拉丁舞。即便是人也难以跳得同它们一样灵巧。与此同时，我们也获得了极大的放松与满足。
有时候店主也允许我们走进栏杆。他说，你们想要进去吗，进去看看也不错。和它们跳一支舞，放松放松。并不是每个客人都可以近距离和它们接触的，我们有严格的健康措施。在你们进去之前，也要抹一些免洗洗手液。
我们走进去，好像斗牛士走进斗牛场，心中略有些忐忑。老板说，没关系，我们的猪是非常友好的。我们比平时距离更近地看到了猪。近距离的猪似乎与远距离的并不相同。它们变得更加优雅，轻轻地迈动着蹄子，它们的脸也显得更加美好，好像一轮明月，没有一丝一毫瘢痕，好像用了极好的护肤品。我们都沐浴在它们的光芒之中。身在它们中间，好像聆听着月光曲，内心宁静无缺。但让人觉得奇怪的是，它们的面目并不如远处看得真切了。好像万花筒一样发生了变化。每一个侧面都如同钻石的一个切面，发出不同的光辉，使得它们夺目璀璨。后来我们每次看到珠宝时候都会联想起猪来。
书店里，有的猪横躺在书架下，有的猪挺直身体用蹄子翻动着书页，有的猪身边卧着小猪。它们享受着天下无事的快乐。书店是它们的安稳世界。它们可以在书店里做自己的美梦，梦到史前岁月，梦到春秋战国。它们的梦贯通古今。仿佛一个悠长的隧道。它们可以用自己的梦帮助人穿越到古老的岁月之中。探险家往往从它们的梦中步入从前的时代。但通往过去的道路并不一帆风顺，会随着猪本身的感觉而不断发生变化。猪的梦中有时候充满了闪电与暴雨，还有战争与杀戮。走在其中的人随时有无法生还的危险。他们在进入之前都签订了生死契约。他们像是去非洲探险一般踏入猪的梦境。他们先是要去一个如同机场候机厅一样的候梦厅，等到梦境缓缓从猪的头脑中升起的时候，他们拿着登机牌，经过一道安检，检验是否有对猪有损伤的东西。不允许携带手机、电脑以及各种电子设备。到了时间，守梦人打开门，他们慢慢走入猪的梦境。在此之前他们要经过很长的一段路。
而这样的通道一般人并不知晓，我们也是后来才知道的。怪不得在我们观赏猪的时候，猪做出各种幻梦之中才有的表情，好像在梦游一般。我们好像是在看猪，其实是在观赏猪的梦境，其实在观察我们的来路与人类的历史。猪身上承担了太多历史的沧桑与生活的辛劳，而大多数人对之一无所知。他们只能看到表面的猪。
猪的梦境真是让人着迷。就连我们这些没有进去过的人都能够感受得到。我们似乎可以看见空气中弥漫的迷梦。那是一种真正的梦境，好像最为动听的音乐一般，分为前奏、间奏、尾奏种种。我们看着梦境，如同听着大师指挥的古典交响曲。我们陶醉在它们的美妙的梦境之中。看完以后很久都难以平息内心的激动。几乎要流下眼泪。我们用手绢擦着泪。有一个甚至晕厥了过去。我们急忙将他送到医院。但他醒来后的第一句话是，我要去书店看猪。
就是在书店看猪的时候，我遇见了美丽子。美丽子像她的名字一样美丽。她像是一阵风一样吹进了书店，让整个书店的空气都更加清新了。她的美丽与猪相比都毫不逊色。我们都称赞她的相貌，她一点也不骄傲。她还走进去，和猪一起跳舞。猪好像穿着皮鞋，而她也穿着锃亮的皮鞋。她们发出耀眼的光。让人觉得人间值得。美丽子喜欢笑，她的笑容像是一朵刚刚盛开的花，带有露水的清纯与花叶的芬芳。她和我打招呼说，我常常看到你来这里。我说，幸会幸会，你也喜欢这里吗。她说，说不清为什么，这里对于我而言有一种特别的吸引力。好像地球之于月球，月球之于潮汐。
大家都喜欢美丽子。我们围绕着她，好像寒冷中围着火炉。美丽子对我们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吸引力，正如书店对她的吸引一般。美丽子却只愿意和我说话。她说，我觉得你是这里和我最投缘的人。我想，何以如此呢。我回想了许多我们两人交集之处，并没有发现所以然。也许是我的精神气质与这样的书店很契合，让她因为喜欢书店而对我有好感。抑或因为我对她的态度并不像其他人那么殷勤。我对个中缘由始终不得而知。
美丽子站在我身边说，一起去看电影吧。我说现在忙，我还要处理一个文件。她说我等你，还要多长时间。我说等我一个小时。她坐在我身边。我说，你就像一只小猫一样。她说，你见过这样温柔可爱的小猫吗。我说，今天总算见着了。我提前二十分钟完成了工作。她说，我们走吧。我收拾好东西，和她一起去最近的影院看电影。我似乎很久没有看电影了。我从来不想一个人看电影。她问，你喜欢看什么样的电影。我说，我都可以接受。她说，最喜欢的呢。我说，喜欢文艺片。比如《东邪西毒》之类。她说，王家卫啊。我问，你呢。她说，我喜欢恐怖片，以前经常看丧尸片来着。我说，你是一个胆子很大的女子。
电影看完，我说，电影挺有意思的，是吗。她说不如看猪有意思。身体不舒服，先回去了。我问，你感冒了吗。她说，是女孩子的事情，你应该知道吧。我说，明白了。我要送她，她说不用，我看到她的身影消失在人流之中。
她让我去和她看一个朋友。我和她一起去。她将我介绍给她的朋友，又将她的朋友介绍给我。我们都说很高兴认识你。她们聊得很开心。她的朋友问我之前有没有谈过朋友。我说没有。她的朋友说，但看起来你好像谈了很多。我说，是吗，你从哪里看出来的，我自己都不知道。她的朋友说，听说你们经常去书店看猪，带我一起去吧。我好久没有看书了，更没有在书店里看过猪。我说，择日不如撞日，要不我们现在就去看。她说，好呀，我们一起去吧。我们三人坐了一辆出租车，很快就来到了书店门前。书店前已经站了许多人。我们走过去，我问一个人，为什么不进去呢。那人说，我们害怕打扰里面的猪。我说，害怕什么，又不是要偷猪。那人说，你怎么知道我们要偷猪。旁边人连忙向他使眼色，他急忙捂住嘴说，刚才我没说什么吧。我说，好大的胆子，竟然想偷猪。那人说，我们也想开一家这样的书店，但没有猪，就来这里看一看。我说，你们应该好好想一想要做什么。也许当你们看到猪的时候，会改变主意。我打开门，我们一起走进去。屋内人很多，椅子都被坐满了，有许多人站在后面。大家脸上都闪耀着希望与快乐的光辉。我站在其中，感到整个人都被净化了，好像污水处理器一样。我看到那些准备不轨的人也都张大嘴，露出惊讶而佩服的表情。他们完全被眼前的景象折服了。他们诚惶诚恐地叩头请罪。将额头撞得扑通扑通响。
只见猪在空中飘飞着，它们的腰上吊着绳子，为了防止对猪造成伤害，绳子周围裹着很厚的垫子。猪身上有着绚烂的色彩，就像游乐园中旋转的木马一样。还有一只猪在距离地面很高的钢丝绳上漫步。它的蹄子稳稳地踏在绳子中间，身体如同磁悬浮列车一样稳定。他们纷纷发出赞叹，这是天之猪。此猪只应天上有。然而当他们看到一个坐在莲花台上双蹄合十的猪时候，他们都不禁低下头来，也将双手合在一起，虔诚地向它礼拜。只敢用眼角瞥一眼它。它盘着后蹄，很端庄地坐着，周身发出金光。如同一尊同体大慈无量大悲的大佛。有人拿出一束香，点燃后朝它许愿。有人向它施舍钱财。两边的猪都披戴着冠冕，如同菩萨或罗汉。还有四大天猪，持琵琶的持国天猪，持宝剑的增长天猪，持赤龙的广目天猪，持宝伞的多闻天猪。另一边还有仙风道骨的元始天猪、灵宝天猪、太上老猪。大家的精神都激扬震荡着，身体觳觫战栗，几乎难以自持。有人行叩拜大礼，有人发了羊癫疯，有人欢呼叫号。
朋友对美丽子说，真是太震撼了。之前我总以为人们言过其实，现在看来这里真是一个圣洁的地方。美丽子始终微笑着，她的精神也经过了洗涤，流下了如同泉水一般的泪水。
一只猪跑进了书里。美丽子翻开书，怎么也找不到那只猪。递给我，我翻了翻，指着一个猪字说，就在这里。她说，你真聪明。我说，当然，毕竟是这里的常客。看遍大猪三千只，不会看猪也会读。
还有时候猪表演跳火圈。猪跑得很快，如同豹子一样，它迅速地扬起四蹄，很轻松自如地跳过了火圈。站在旁边的我们都为它鼓掌。人们当天格外多买几本书。当年最受欢迎的书都与养猪有关，诸如《实用养猪大全》、《养猪基础教程大全》，但买了书的人并不一定养猪。他们说，我们这样的人难道也能养好猪吗，我们不过是想要提高自己的修养罢了。
有一天，美丽子对我说，我也想养猪了。我说，很好。她说，一起养猪罢。我说，可是我对养猪一无所知。她说，没关系，我已经将整个教程都学过了。但因为审批手续过于冗杂，她最终没能养成猪，但我们却成为了很好的一对。后来大家就将我们一起养猪罢当成了一句爱情的宣言。楼体旁的巨幅广告上也写着这一句，我们一起养猪罢。养不养倒在其次，重要的是一起。
虽然没能养成猪，但美丽子并不灰心。她说，以后可以把你当成猪来养。我说我不是猪。她说，当然你不是猪，但你没有见过猪跑吗。我说你说的是什么意思。她说没什么，我只是想说你可以骑猪去旅行。我问，骑猪去旅行。她点点头，猪的潜力很大，你记得我们上次去看猪的表演吧。我说记得。她说猪身上有无穷无尽的可能。猪是目前已知的最聪明的动物。当它睡着的时候，它那两瓣厚厚的微微翕张的嘴唇，多么让人销魂啊。我喜欢在它睡觉时候掰动它的嘴唇。你喜欢抚摸它吗，它是完全的宝藏。它让人感到世界是温柔的。它完全是世界的化身。它是世界之源。
美丽子买来很多颜料，她的衣服上洒满了各种颜色的颜料，家里也用颜料四处涂抹着。我问，你要画什么。她说，我要画一只猪。一只全世界都没有，只存在于我脑海中的猪。我说，真的有这样一只猪吗。她说，当然，只要你敢于想象，你也可以画出来一只这样的猪。她动笔画了起来。但她到底画了什么呢。她画了一只羊一样的猪。她指着长着犄角的像羊一样的猪说，这就是猪。我说，不是，这是羊。她说，是吗，我再修改一下。她又画了一条蛇一样的猪，她对我说，这是猪。我说，可它看起来很像猪。她说，是吗，我还以为这就是猪。那么，你来画一只猪吧。奇怪的是，我刚拿起笔，就忘了猪的样子，放下笔却又想了起来，如此反复了几次，最后落笔画出了一只骆驼一样的猪。她说，你也画得并不像啊。在画的过程中，我其实已经注意到自己离目标越来越远了，我的手在轻微地抖动，身上也出了许多汗。我说，我已经尽我所能了。我们都放下画笔，她说，当我想要画猪的时候，为什么却画出了其他呢。我说，也许猪是难以描摹的，你可以画《八骏图》，可以画《蜀葵双鸡图》，但很难画猪。她说，我是这样想的，当你想要画一件事的时候，会画出另一件事。当你想画猪的时候，你画出了其他，当你想要画其他什么的时候，也许你就会画出猪了。我说，这也是一个好主意。我们可以试一试。我们画了许多，但都没能画出猪。她也只是画了一个嘴唇，她画得很生动，看到她画的嘴唇就仿佛听到猪的特有的哼哼唧唧的声音。我问，它的身体呢。她的身体在一层迷雾后面。当你不刻意去看的时候，就能看到它。
后来她离开了这个地方。她没有和我告别。她是有一天忽然不见的。我找遍了整个城市，都没能发现她。我给她打了许多电话，她都没有接。
我心里很有些不快，在酒精的作用下如同着火的柴油。那天我喝了不少酒，却怎么也喝不醉。我一直清醒地望着天上的一轮半弦月。我说，为什么会这样。
清醒之后，我想起自己很久没有去书店看猪了。为了避免勾起对往事的回忆，我拒绝了朋友们共赴书店的邀请。他们说，去看一看吧，也许你可以得到什么启示。
当我去看时，那里已经变了一番模样。书店已经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游乐场。有人说，早该如此了。现在谁还想要看书呢。不过是为了看猪罢了。只要看猪看得开心，去哪里都好。人们在游乐场中游戏着，好像重新返回到童年时光，脸上洋溢着欢笑。他们的嘴都张得很大，似乎为了吞入更多的氧气，寻欢作乐往往比其他事更需要氧气。他们高兴地互相拍打着对方的脊背，亲吻着互相的面颊。他们将猪抱起来合影，摸着猪的嘴唇，和猪跳贴面舞，带猪一起坐过山车。
我已经忘了自己是怎么回到家中的了。我的心中惘惘的。在家里待了好几天。一个朋友来找我，问，你为什么不出去转一转。我说，我感到生活欺骗了我。他说，生活不仅欺骗你，还欺骗了我们所有人。但所有人不是还在努力生活吗。所有人，你知道吗。我说，因为你们从来没有意识到自己被欺骗得有多么深。我们出去转转吧，他提议。我呆呆地看着他，说，不想出去。但他还是拉着我走了出去。外面的阳光很灿烂，好像去书店看猪的那一天。我说，我好想回到过去。他说，你的每一刻都在成为过去，来路无可眷恋，值得期待的唯有远方。我说，这是马男里的话。你说，远方有多远。他看着我，似乎看到了我下巴颏上迎风飘扬的胡须，半晌才说，小时候我不知道大地有多深，总想着拿一把铁锹将整个地球挖通。后来学了地理才知道，大地是难以穷尽的。
我们边说边走到一座桥上。桥下有一些飞鸟在水面上游弋。它们梳理并盥洗着自己的洁白的羽毛，好像很爱惜的样子。它们凭借着自己的羽毛在天空中划出一个又一个美妙的圆圈，好像音乐一般清澈动人。他说，你看这些飞鸟多么美丽。我说，我已经忘了许多事情。他说，忘了就好了。这样你就可以更好地面对生活。他的眼睛充满了憧憬。我们靠着栏杆，栏杆是白色的，湖水一层一层地漾过来，形成一个个同心圆，然后消失于无。好像有看不见的石子投进湖中。
那天我们走到很远，一直走到城外去。出城的路上有许多汽车修理铺，我们闻到浓浓的汽油与钢铁味。即便从中跳出一个钢铁侠我们也不会感到很奇怪。有人钻到头歪在一边的大汽车下面做修理工作，千斤顶、螺丝、与油污黑亮的手。
他说，我的腿为什么在发抖。我说，因为你走了太多的路。他说，可我以前走过比这还要长的路。难道我老了。我说，你大概确实老了。他将双手插在腰际，好像种庄稼插秧一样，他将一只手插在裤兜上，上衣衣角斜掠在外。他说，我只是缺乏锻炼罢了。我已经很久没有像今天这样走这么远的路了。
凭借某种不知名的力量的支撑，我们又走了一段路。我们忽然听到了猪叫的声音。他问，你听到了吗。我说，听到了，是猪在叫。他说，猪在呼唤我们。我们也许到了一座村庄。我说，应该就在不远处。我们去看看吧。
路上有许多果树，微风送来缕缕苹果的芬芳。我们好像走在一只巨大的苹果之上。他跳起来，树枝荡了荡，从枝头上摘下一只苹果。他用手擦了擦，张大嘴，咔嚓咔嚓地吃起来。他说，很甜，你也吃一个。我也跳起来摘了一个，我说，确实很好吃。我们摘了许多，将吃了不多几口的苹果扔在地上。这时候不知从哪里跑出一个戴着草帽的果农，他看到满地凌乱的苹果，生气地向我们跑来，一边跑一边用手指着我们数落，你们两个坏种，竟敢偷吃我的苹果。我们拔腿就跑。但农人紧追不舍，我们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他说，我实在跑不动了。于是我们躲进一个猪圈，里面有许多猪，有的躺卧着，有的站立着，有的蹦跳着。我们躲在几只站立的猪后面。他紧紧趴在一只猪背后，随着猪的移动而移动。我趴在一只躺卧着的猪旁边。果农进来看了一眼，又急匆匆地跑出去了。我们从猪身后走出来。他说，这里有好多猪，大概是一个养猪场。没想到我们误打误撞来到了这里。我们仿佛考古学家偶然发现了古墓一般兴奋地看着来来往往的猪。它们生活得多么惬意，多么像是一个个隐士。有一只美丽的花斑猪，它长得眉清目秀，走起路来袅娜多姿，有一种说不出的忧郁气质。它好像随时都会停下来，掏出一根烟，擦燃，用蹄子夹着烟，吞吐烟雾。
啊哈哈，一阵骇人的笑声传进来，刚才追逐我们的果农出现在猪栏后面，他说，我就知道你们藏在这里。说说看吧，你们打算怎样赔偿我的苹果。我的苹果每个都是金苹果，比人参果还要贵重，却被你们这样糟蹋。我摸出兜里的钱，两百，说，两百可以吗，就当是我买你的苹果吃了。他摇摇头，说，你们未经别人允许就吃别人的东西，要接受惩罚。他拿出一根棒子，举起来，说，黑暗之神，赐给我力量吧。忽然电闪雷鸣，我和朋友都被变成了猪。我们互相看着，想要和对方说话，但什么也说不出。其他猪拥挤过来，我们差点被冲散。我不禁怀疑这里的猪都是由人变成的。他的眼神很惶恐，大概在想会不会被拉出去杀了吃。他的头上都冒出汗来，隐隐地有白气上升。我们都听到哐当一声响，猪圈的门被锁住了。我们想要走到门边，但其他猪拦住了我们，我们只得向后退却。它们将我们围在垓心，朝我们发出低低的叫吼，好像一朵巨大的将要下雨的云。花斑猪站在后面，看来它是整个猪群的领袖。擒贼先擒王。我们冲开重重包围，径直冲向花斑猪。花斑猪见势不妙，急忙向后跑去。整个猪群也都如同潮水一般向后退去。
过了不知多长时间，有人打开一扇小门，端来一盆菜汤。猪都涌过去喝汤。我和朋友饥饿难当，也挤过去喝。大概是因为饥饿，汤喝起来很有味道。猪吃完了就睡，听着它们酣畅的鼾声，我和朋友思考着如何脱离这里。我们踮起后蹄，用前蹄去开门，但门锁得很紧。我们深深感到自己的弱小与无望。
这样的生活持续了半个月，陆续有一些人被变成猪后送进来，我们想要交流什么，但苦于无法发出正常的声音。许多猪被送到不同的地方。我被运到书店，朋友则坐上了去往马戏团的车，他流下了无限感伤的眼泪。分别时候，我拉着它的手，看着他朦胧的泪眼，竟然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在书店中，我想到了以前看过的猪，看来那些猪也大都是人变成的。所以它们才那样忧郁。书店里的灯光很柔和，我通常坐在一排书架后面，背靠着书架，看着一本又一本书，人们说我是最喜欢看书的猪。人们看着猪，而猪看着书。于是人们发起了与猪共读一本书计划。他们说，让你的孩子像猪一样聪明，像猪一样美丽吧。宣传文字旁边是我的照片。我用蹄子翻着书，眼睛专注地看着书，眼睛上还架着一副眼镜。是摄影师架在我鼻子上的，眼镜腿闪着金光，使我看起来很博学。我看着书，努力想找回从前的感觉。那时我坐在咖啡馆，拿着一本书翻动，桌子上放着飘出袅袅香气的热咖啡，阳光从巨大的落地窗中照进来，我一直坐到黄昏时分，阳光变得昏黄，将我的面目染成金黄色。我挺直身子，站起来，将书收起来，去外面吃饭。而现在，面对着众多的人们，我感到自己读书的行为有些做作，但还可以接受。我倒不大在乎，但恐怕人们会议论，他们会说，连猪也懂得阅读了。猪要取代人类了这些话。但我还是有一颗坚定的内心，虽然外貌变成了猪，但我还是拥有一颗慧心，我还能像过去一样感观。我怀疑一切都是一场梦，但每次醒来自己还是猪的模样。每次想到被送到马戏团的朋友，我的心中都感到无奈。我有时候看着书，却不知道书的内容到底在说什么。我翻遍了书架上的书，没有一本能够告诉我为什么。我将一本书放在另一本书的位置，工作人员只得不停地整理着书籍。到后来我不再想要看书，将书抛在一边，我开始在白昼睡觉，晚上在书店里四处走动。书店一共有两层楼，中间有一个螺旋形楼梯。我从楼梯下走到楼梯上，又走下来，闻到咖啡的香气，旁边有一座咖啡厅。咖啡厅里放着歌，我随着音乐跳舞，我的身体比原来重了很多，不再像从前一样灵活了。月亮照在我的面颊上，照亮我的眼泪。我好像是整个世界的孤儿。其他的猪都眼神呆滞，失去了对生活的兴趣。它们吃了又吃，睡了又睡，做着乐不思蜀的美梦。而我常常在梦中惊醒，有时候我梦到自己被狗咬了。隔着书店的玻璃看到狗时候我便感到惊慌，然而它迅速地跑开了。
玻璃外另有一个世界，我常常可以看到来去匆匆的行人与车辆，红绿灯掌握着大街的脉搏。灯火如同熊熊燃烧的炭火，将整个世界作为燃料。我们是他们的燃料。有一些年轻人，在小巷里吸着烟，喝着酒，吃着烤串，脚下滚动着皮球，旁边挺着三轮车，有一张石桌。墙壁已经被时光用旧了，上面有一些歪歪斜斜的涂鸦。他们就是这样度过一天中的许多时光。临着玻璃，我看到自己的形象，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我在众书之中发现了一本特殊的书，它没有名字，内容与似乎荒诞不稽，外面包了好几层书皮，有树皮做成的树皮，还有兽皮，我如获至宝地捧着这本书。睡觉都放在怀里。我看了一遍又一遍，但每次都好像能够看到不同的内容。人们又开始说，它又振作起来了。当我读到它的时候，觉得很不习惯，我很难将它与我联系在一起。我莫非不过是生命的它者，一个匆匆的过客，人们对我有着和我对玻璃外的行人同样的感觉。想到这一点我感到一些释然。
人们给我披着花色的丝绸外衣，我坐在书店中，和人们一同读书，我读书的速度总是比他们快，一本二三百页的小说我只消两个小时就可以读完，并且能很好地把握小说的内容与思想。我向他们要来纸和笔，写下文从字顺的文章。人们纷纷向我索字。我成了书店轰动一时的明珠。我因此获得了外出的特权。我坐在一顶轿子上，轿子走在宽阔的马路上。或者他们让我坐在敞篷车上，我两脚站立，新鲜的空气涌入我的鼻子与气管，我看到蔚蓝的天空，洁白的云朵。想起那些逝去的光阴。
我得以和智能机器人、著名诗人、作家一起坐在笔会上。他们用许多美好的词来形容我写的东西。我的脸有些红。吃饭时候他们吃的是牛羊肉，给我准备了菜。我吃着各种样的绿色蔬菜，心里弥漫着对于肉的渴望。最后我要了两个鸡腿。他们说，看啊，猪在吃鸡腿。但我控制着自己的食量，万一我吃得太多而被抓起来杀掉成为别人的盘中餐。我很知道这一点，毕竟大家可以互相吃，而且已经吃了很长时间了。
另一些猪开始向我学习，它们也拿起了书，它们用笔在纸上写字。但它们都没能写得很好。
有一回下了大雪，我们坐在窗边看雪。人们一边看雪一边看着我们。好像我们会长着翅膀飞走一样。我忽然想去滑雪，我以前经常去滑雪，于是我写了一张纸条递给工作人员。他点头说，没有问题，猪先生，我们会给您安排的。
过了两天，我穿着制定厂商提供的羽绒服，两只蹄子蹬在滑雪板上，身边都是好事的记者。他们不断地拍照，用夸张的语言解说着我的行为。我滑动着滑雪杆，好像坐船时候划桨一样，我滑得很快。好像飞一样。我在雪中飞舞，羽绒服迎风飘扬。一只会飞的猪，我知道他们会这样说。我在空中完成了三百六十度转弯。我飞过人们的头顶，落在无人的山丘。
我想，做一只猪也是不错的事。我想着事情的来龙去脉，就因为苹果。苹果让人类被赶出伊甸园，苹果让我们被变成猪。都是苹果惹的祸，如果我再吃一些苹果，会不会变回原来的样子。我要了几只苹果，摄影师将苹果放在我身上的不同位置，拍了一组又一组照片。终于拍完了，我大口大口地吃着苹果，一边吃一边吐着口水。自从变成了猪，我的吃相也变得难看起来。意识到这一点，我开始细嚼慢咽，像一个贵小姐的样子。我还想要喝酒，但遭到了拒绝，管理人员说，喝酒对猪不好。
我去了更多的书店，接受了如同熊猫一样的待遇。我的身边常常跟着两个保镖，他们反而让我觉得危险，我总觉得身边有什么危险的人在跟着我，伺机给我一枪，我走得提心吊胆。我看着周围的人，更多的时候周围的人看着我，为了避免尴尬，我戴上一副墨镜。接下来，似乎应该文身了。文一个人，或者一条龙。这样我就可以变成龙猪。
虽然去过许多书店，但我还是回到了原来的书店，我喜欢这里，喜欢这里楼梯的拐弯，如同大江大河的弯道。喜欢外面的人群，他们表面上在走来，其实都在远离。我坐在书架后面，寻找着那本没有名字的书，但怎么也找不到了。我已经忘了最后一次看它是在什么时候。我向来看我的人们发出不满的叫吼。他们请来医生，说我可能陷入了一些癫狂，应该去精神医院看病。为此我吃了许多草药。书店里弥漫着一股中药的味道。一面墙上还摆了一个中药柜子，里面有各种样的草药。
我坐在书店的一张椅子上，翻开一本书，看了一会我想起之前看过这本书，不经意间，我看到玻璃窗反映出的自己的形象。我发现自己重新变回了人的模样。我向自己微笑，露出两颗因为喝茶过多色素沉积而显得微黄的牙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