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散文‖【我的至暗流年】◆张立忠
流年似流水,一波流过去,一波又淌过来。旧的一年虽然渐渐地在视线里消失了,可有些东西却非常清晰地沉淀下来,像眼前江面上的冰,把往日凝结在记忆里。刚刚过去的这一年多时间,我所经历的与我生命里所有的一年都不相同,不如意的事一件接着一件,生活似乎跌入谷底,好像走进了一种“至暗流年”中。
一年前,刚刚跨进新一年的第二天,我就收到了一份惊悚的“礼物”,一份CT检查结果:脑垂体瘤?这个结果所以打了个问号,是因为我原本不是做的头部肿瘤的筛查,而是做的脑血管CT造影,“肿瘤”是意外的发现,所以不能确定。医生建议我再做一个加强的核磁共振,我照做了,结论是脑垂体囊肿。从肿瘤到囊肿,结论虽然不再那么吓人了,但心中依然有一丝隐隐的恐惧,感觉死神好像就蛰伏在身边,我几乎闻到了它嘴里腐朽的味道,说不定什么时候它就会扑上来,狠狠地咬人一口。为了远离它,我毅然去了北京。在天坛医院,一位儒雅的老专家,几句话就化解了我的担扰。他告诉我,我脑袋里长的东西叫“拉克氏囊肿”,是一种先天的疾患,可以用简单的微创手术化解,我的这个囊肿因为还小,暂时不必做手术,回去定期检查,待长大了再做即可。这个结论,让我云遮雾罩的心里即刻云开雾散、天清日朗。于是,我们飞回故乡,到家时距春节还有十天。
这一场虚惊虽然以近乎理想的方式化解,但这种新的一年并不理想的开头,还是在我的心理上,留下了一种隐隐的不祥之兆。果然,之后发生的事情,一再证实我的担扰。
2020年1月23号,距春节还有一天时武汉封城。早在月初,躺在北京的小宾馆里,我就在网上看到一则消息:武汉出现不明原因肺炎。当时未以为意,没想到十几天后竟导致一座千万人口的城市被封,举国震动。封城的冲击波,春节刚过便传导到我们这座距武汉数千公里的小城,我们也被封了。窝在家里,无所事事,此生头回。那些日子,站在窗前,看到外边商铺关门、马路空旷、行人廖廖,即使偶尔有人走过,也都行色匆匆、表情凝重,似乎外面到处都潜藏着致命的危险,须以最快的速度躲避起来。于是,街道上只剩下楼房,在寒风中僵硬地立在那里,好像城市已被点了死穴、按了静音,曾有的繁华和喧嚣骤然失去。
三月上旬,形势开始好转,小区终于解封了。走出小区的那一刻,春天扑面而来,眼前川流不息的车辆、熙熙攘攘的人流,让人感觉好像是从天上又重新回到凡间了,心里奔涌着生活的温暖和希望。行走在江边漫长的步道上,视线好像突然变得远了,久违的远山近水,画一样重又铺展在眼前,自然的美和自由的美融合着淌进灵魂里,心胸似乎顿然旷大了,人陶醉在重新获得的美好中。那是一种被感受放大了无数倍的美好,即便它本就寻常和平淡,也会让人觉得无比的珍贵和难得。
春天过后,疫情渐渐地暂时远离了这座小城,有关疫情的一切,似乎都成了远方的消息。但恶运并未远离我个人,它又以另外一种方式,突兀地降到我身上。2020年7月27号,因为一个偶然的小事故,我的肋骨被撞断了一根。从此,伤痛又把我重新禁锢起来,但这种禁锢与之前的封控,有着完全不同的经历和感受。困在家里,因为疼痛日夜坐卧不宁,望着窗外熙来攘往的世界,心中盛满了对比而来的孤寂。
骨折是我一生中的第一次经历,小时候掏鸟从树上掉下来过,爬墙上房从高墙上摔下来过;在部队几十年摸爬滚打,从双杠上、木马上都摔下过,甚至为此还住过半个月医院。磕磕碰碰无以计数,但从来没有骨折过,想不到一个小小的趔趄,竟然收获了一场特别的经历。
骨折的疼痛刻骨铭心,尤其是头半个月的剧痛,一辈子都忘不了,我曾把那种特别的疼痛写了一篇《感受疼痛》的散文,详细记录了骨折的疼痛带来的从未有过的感受,这里不再赘述。原来人们都说伤筋动骨一百天,我深以为然,沒想到那种隐隐的创痛断断续续地一直延续到年底,这时我才想起朋友曲锋说的那句话:伤筋动骨一百五。那些日子显得特别漫长,像一种被疼痛拘禁后度日如年的漫长。
伴随着肋部隐隐的疼痛,迎来了新的一年,当新年的钟声敲响时,我心中充满了希望,我笃定所有的困厄都会随着旧有一年的流走而逝去,坚信好运一定会伴随着新的岁月,像天使一样翩然降临。带着美好的憧憬,我开始计划着如何完成过去一年没能完成的愿望。可是人算不如天算,我们无论如何也没有料到,新的恶运又降临了,疫情像一股邪火重又窜回山城,把整个小城带进了恐惧和慌乱中。
如果说一年前疫情与小城只是擦肩而过、小城被蹭破了一点点皮,而这一次,它却与这座城撞了个满怀,一下子让小城如被撞坏了脏腑的人一样,受了不小的内伤,小城停摆了。
我们又一次被病毒拘禁。
关在狭小的房间里,人最愿意做的事情,就是站在窗前向外张望,好像这样就能把置身其内的空间有所放大。最初的几天,街上又重现了一年前的景象,视线里的城市苍凉冷寂,街道上空无一人,偶尔有只塑料袋被寒风裹挟着,慌慌张张漫无目的地在马路上奔跑;远处的十字路口上,曾有的车水马龙已杳无踪迹,只剩下红绿灯面对着空荡荡的马路仍旧茫然地变换着。小区里,静寂得不同寻常,没有了平常不绝于耳的喧杂人声;刚下了不久的雪,平展展地铺在院子里,沒人清扫,雪地上人迹罕见,只有在通往楼门的甬道上,印着一些零零散散的脚窝,看起来这里仿佛是一些被废弃已久的建筑;院子里的树木光秃秃地站着,在寒风中瑟瑟地抖着身子;鸟儿一只也不见了,连家在这院子里的那些麻雀也看不到了,不知道是不是也被隔离在某处了?目光所及的世界,到处都弥漫着萧索冷寂的气息。
人关在屋子里的时间一久,心情开始发生微妙的变化,人好像进入了一种灰暗的时空里,茫然、苦闷、焦灼、无奈种种情绪汇聚一起,在精神上渐渐地堆叠起沉重的压力,以至引起睡眠甚至是消化上的问题。为了调节自己的心理和身体,我在家里坚持行走,每天晚饭后在屋子里走五千步,从卧室开始,斜着穿过客厅进入书房,再拐出来原路返回,这一趟正好五十步,我需要走一百趟,用时大约五十分钟。最初走时,感觉效率极低,没走几圈就腻烦了,速度也上不去,刚刚想要起速,却需要调头回转了,只得硬着头皮坚持。慢慢地走习惯了,也找到一些窍门,比如走不出速度来,就大幅度摆臂,用摆臂的节奏带动步速,取得了较好的结果。这种在斗室中走步,不只是为了煅练,也是为了转移和释放,它可以把心理和生理上积压的晦暗和阴霾挪除,我觉得效果不错。
持续了二十多天的封户之后,我终于可以拿着通行证走出家门了。那是一个奇妙而又尴尬的时刻:阳光与白雪联手,向我的眼睛射来无数支锐利的箭,刺得我双眼疼痛一时无法睁开;久关室内,只穿着线衣线裤,冷丁穿上棉衣棉鞋出来走路,感觉有点怪怪的,腿脚与意识有些许剥离,人无法完全有效地指挥双腿,脚的落点总是与预期的位置不能精确重合,人好像变得不会走路了。只有呼吸给人带来超乎想象的畅意,清新、寒凉、富氧的空气,透过口罩流进肺腑,再渗遍全身,让人猝然变得异常清醒和通透。没有任何时候能有此时这样清晰而深刻的感受:释放了身心、自如地走在阳光下,这种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际遇,有时竟是生命里最为难得的享受。
回首这一年多的时光,我的生活好像走进了夜暗的最深处,肿瘤、骨折和反复袭来的疫情,恶梦一场接着一场,人似乎在夜暗的苦痛中踉跄跋涉。
在生活的“至暗”中行走,让我感到惊奇的是,所谓“至暗”不是一片漆黑的暗夜,而只是生活里暂时出现的一块阴影,在这阴影里,虽然幸运的光被某种事物遮住了,但随处都有人性的光芒在闪耀,这种光就是人的信念和善良。在黑暗中,信念和善良时时都在点亮着人的内心、都在照耀着人们前行的路。当我自己孤独地在疾病和骨折的伤痛中跋涉时,乐观坚定就是我生命里的一束光,照亮着我前行的方向,我坚信厄运只是一片乌云,它早晚都要飘走,不会永远停留在我的头上,于是我坦然面对、乐观从容地走了过来;当整个城市都在生活的阴暗中举步维艰时,我看到的是人性中的一束束光,那光就是人们的大爱和善良,那些奋战在抗疫一线的医护人员、志愿者、环卫工人和公职人员,每个人都在释放着自己的爱,那一份份就爱就是一束束光,汇聚到一起,便照亮了整座城市,也点亮了人们的灵魂;即使是那些关在家里的普通人,他们心底的善良也是一束束光,在小区的微信群里,我感受着他们的乐观积极、理解包容、互助互爱的温度和亮度,他们让疫情笼罩下的生活,沐浴着温软的普通人的人性之光。这种光告诉我们一条至理,在“至暗的流年”中行走,有爱有善良就有希望和力量,就有方向和晴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