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海棠贾母赏花妖事实上,刘姥姥如何称贾母还不是难事,因为捡个好听的说,哪怕不妥帖,也可因其身份而得到某种原谅,就如乌进孝红禀帖上写着:“门下庄头乌进孝叩请爷、奶奶万福金安,并公子小姐金安。新春大喜大福,荣贵平安,加官进禄,万事如意。”贾珍笑着说:“庄家人有些意思。”就是觉得这里的用词粗俗,贾蓉赶快解释说:“别看文法,只取个吉利罢了。”场景虽不同,逻辑却相似。现在,刘姥姥已经“出了题”,贾母回应时当然也要有称呼,却又不能再像刘姥姥一进荣国府时凤姐那样只说“这位姥姥”,那就显得太拿架子了,但如何称呼,确实是个难题。如果随便搭话,显得不重视,也与中国人交往时的礼数不合,贾母无论如何还是大家出身,不能失礼;但若与刘姥姥称呼自己“老寿星”那样使用某个尊称,则一来贾母也叫不出,二来也太虚伪。面对这个难题,相信读者(尤其是当下对中国传统亲属称谓已经很陌生的读者)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但曹雪芹实在了不起,伟大的《红楼梦》在小小的称谓细节上也如此讲究——她先“欠身问好”,然后赫然叫出“老亲家”三字,与上之“老寿星”不但异曲同工,而且更为难得:一来,前文已及,刘姥姥的女婿与凤姐家联过宗,那么刘姥姥与王家便是亲家,这边贾政娶了王夫人,贾琏娶了王熙凤,则贾府与王府也是亲家,所以,贾母称刘姥姥为“亲家”于亲戚之关系亦通;二来,“亲家”这个词较为通俗,不会显得拿腔作势,更重要的是,“亲家”只是个亲属称谓,与“太太”“奶奶”之类明确尊卑者不同,没有等级之分,比较中性,既给了刘姥姥面子,也算不卑不亢。所以脂砚斋更为赞叹,批云:“神妙之极!看官至此,必愁贾母以何相称。谁知公然曰'老亲家’,何等现成,何等大方,何等有情理。若云作者心中编出,余断断不信,何也?盖编得出者,断不能有这等情理。”这道题就算二人不分胜负了。接下来是寒暄,从寒暄的表面来看,都是抑己扬人之语,但细究起来,却颇有对自己明贬实褒的“凡尔赛”体之嫌。贾母问:“老亲家,你今年多大年纪了?”“刘姥姥忙立身答道:'我今年七十五了。’贾母向众人道:'这么大年纪了,还这么健朗。比我大好几岁呢。我要到这么大年纪,还不知怎么动不得呢。’”至此,我们才知道,原来刘姥姥比贾母要大几岁。之所以才发现,是因为小说行文的整个表现都让我们误以为贾母更年长,所以刘姥姥才会恭恭敬敬地上来“道了万福”,而贾母只是“欠身问好”,贾母问话,刘姥姥还要“立身”回答——但现在我们才发现,原来这种表现并非齿序,而是地位之尊卑,在这个新认识之下再来看刘姥姥这个年龄更大的老人称比自己小几岁的人为“老寿星”,则别有一番滋味。也或许因为这个原因,在接下来的对话中,刘姥姥几乎再没有用过前面那个被脂砚斋称“妙”的称呼“老寿星”(只在讲小姑娘偷柴时又用了一次),而回归到诸人通用的平淡的“老太太”了——因为这个称呼强调的是身份,而非高寿。当然,刘姥姥比贾母大几岁的事实可能贾母也是刚刚知道,此前,她心安理得受刘姥姥“老寿星”的奉承,或许觉得自己年长于彼,受之无妨;现在发现并非如此,没有了年龄的掩饰,等级的高下就赤裸裸地暴露出来,便也觉稍有不安,因此,她后边的话就颇堪玩味。先是夸刘姥姥“这么大年纪了,还这么健朗”,然后说“我要到这么大年纪,还不知怎么动不得呢”,这种自抑可能是对刚才坦然受之的一点反拨。刘姥姥说:“我们生来是受苦的人,老太太生来是享福的。若我们也这样,那些庄家活也没人作了。”这一方面似乎是对贾母的奉承,但另一方面却也像是在炫耀自己身体的惯经风霜。贾母接着问刘姥姥:“眼睛牙齿都还好?”刘姥姥说:“都还好,就是今年左边的槽牙活动了。”可见刘姥姥的身体确实不错。贾母则说了一长串话:“我老了,都不中用了,眼也花,耳也聋,记性也没了。你们这些老亲戚,我都不记得了。亲戚们来了,我怕人笑我,我都不会。不过嚼的动的吃两口,困了睡一觉,闷了时和这些孙子孙女儿顽笑一回就完了。”这段话意味深长。“记性也没了。你们这些老亲戚,我都不记得了”这一句是交代前文的,其实是场面话,先把多年不交往的事揭过;“亲戚们来了,我怕人笑我,我都不会”一句,则以自我贬低的方式(“怕人笑我”)来照应刘姥姥第一次进贾府时未能与会的事,表示不会面不是因为倨傲,相反,是因为自己不会待人接物:事实上,这两层意思都在指向自己的“老”,因为前边那层表示老了记性不好,后边的表示老了礼数也荒疏。这个意思表述完后,却又说了“不过嚼的动的吃两口,困了睡一觉,闷了时和这些孙子孙女儿顽笑一回就完了”的话来继续描述自己的老态——那么为什么在没有人问她的时候她会这样说呢?其实很可能有前面的心理因素,即此前她没想到刘姥姥会比她大,所以应对稍有简慢。知道对方年龄大些后,一方面对于自己应接简慢有些不好意思,另一方面对于对方大自己几岁身体却更健朗而稍有一些难以言明的情绪。从前一方面来看,这些话是为了弥补此前的简慢,我们大家都有这样的生活经验,向对方说话多一些就显得亲热一些,而且把自己的缺点说得多一些正是揄扬对方的方式;而从后一方面来看,则似乎也算是对刘姥姥刚才颇有炫耀意味之语的回应——虽然自己更有老态,但富而且贵,子孙满堂,看似自嘲,实则不过以自贬来自夸罢了。这后一点意味,刘姥姥这个精明的乡下老妪也心领神会,立刻回答说:“这正是老太太的福了。我们想这么着也不能。”这自然也是实话,当然,也正因为太过真实,贾母就还得再虚饰一下,自嘲说:“什么福,不过是个老废物罢了。”至此,应该说,在这第一回合的“凡尔赛”交锋中,刘姥姥算暂输一阵。不过,刘姥姥在下一回合中又赢了回来。贾母带着她进大观园见识见识,先到潇湘馆。刘姥姥把石子路让出来给贾母等人走,自己走土路,还自夸说“我们走熟了的”,但还是不小心滑了一跤,“贾母问他:'可扭了腰了不曾?叫丫头们捶一捶。’刘姥姥道:'那里说的我这么娇嫩了。那一天不跌两下子,都要捶起来,还了得呢。’”这句话与前文所引贾母的话真是异曲而同工:与贾母相比,富贵自然不足,所凭者,也就在劳动中锻炼出来的强健身体了。于是乎,不只是在言语上,甚至在行为上也让自己处于不利地位,但仍向被丫头们搀着走石子路的贾母表明自己身体的硬朗。至此,两位老人的“凡尔赛”竞争算是打了个平手。不过,就在这一段刘姥姥的高光时刻中,她似乎仍有失言。在开始说吃螃蟹时,周瑞家的说:“早起我就看见那螃蟹了,一斤只好秤两个三个。这么三大篓,想是有七八十斤呢。”然后就与平儿讨论够不够的问题,这本不与刘姥姥相干,但她也情不自禁地议论:“这样螃蟹,今年就值五分一斤。十斤五钱,五五二两五,三五一十五,再搭上酒菜,一共倒有二十多两银子。阿弥陀佛!这一顿的钱够我们庄家人过一年了。”这段话实在夹缠,似乎数学能力也有些可疑。张新之便评云:“便是算账,数已不对。作八十斤算,每斤五分,则价银四两而已。五五二两五,三五一两五就是了。何以不说三五一两五,而说三五一十五?搭上酒菜,则酒菜不过搭上而已,计多费在螃蟹,不在酒菜也。何以成二十多两银子?岂蟹价四两而搭上之酒菜转需十六两多乎?”不过,他把这个数学问题转化成易卦的问题,这种“穿凿”似乎比刘姥姥还要夹缠。至今,刘姥姥这笔糊涂账仍然难倒了很多人,比如说英国汉学家霍克思是这样翻译的:“If one catty is a pennyweight, fifty catties is two taels ten, and another thirty is one and ten; ten and two is twelve and twice ten is a tael, that’s thirteen, and then there’s the wine and the other dishes. It couldn’t have cost less than twenty taels in all. ”用pennyweight即英制金银的重量单位来译“五分”,则“五五二两五”是表示五十斤是二两零十pennyweight,另外三十斤则一两零十pennyweight,接下来就出了问题,他说十加二就是十二,然后两个十pennyweight是一两,那么就是十三两——问题是哪里来的“十加二”呢?刘姥姥把这位汉学家都弄糊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