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皇帝,看到韩愈的朝奏,一定也会夕贬他

文:聂传安


我们学过的韩愈的《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第一句就是: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州路八千。

早上我给朝廷写了一封谏书,晚上被贬到离京城八千里外的潮州(八千里,虚指)。

背景老师都会讲。原来,唐宪宗非常信佛。在唐元和十四年(819年)正月,他命宦官从凤翔府法门寺真身塔中将所谓的释迦文佛的一节指骨迎入宫廷供奉,并送往各寺庙,要官民敬香礼拜。

而时任刑部侍郎的韩愈非常反感这种信佛的行为,便上奏了一篇《谏迎佛骨表》,结果皇帝大怒,韩愈几乎被处死。后经人说情,韩愈被贬为潮州刺史。

那么,这到底是一封什么样的奏折,蕴藏着如此巨大的杀伤力,居然能把韩愈从长安一下子弹到八千里外的潮州?

我们且来粗略了解一下韩愈的《谏迎佛骨表》吧。(为了便于阅读,韩愈原文有的省略,有的概括,关键部分保留,段落为我自己所分。如果蓝色字不愿看,可直接跳过看红色字)

第一段:列举上古很多皇帝既活得长,在位时间也长。而那时佛教并未入中国,他们的长寿长位可不是事佛的结果。

第二段:汉明帝时,始有佛法,明帝在位,才十八年耳。其后乱亡相继,运祚不长。宋、齐、梁、陈、元魏已下,事佛渐谨,年代尤促。惟梁武帝在位四十八年,前后三度舍身施佛,宗庙之祭,不用牲牢,昼日一食,止于菜果,其后竞为侯景所逼,饿死台城,国亦寻灭。事佛求福,乃更得祸。由此观之,佛不足事,亦可知矣。(这段是说:汉朝之后,很多皇帝对佛越来越恭敬,但他们活的都不长、在位不长;有一个长命长位的最后饿死了……此段很关键)

第三段的大意是:本朝以前的大臣不知先王之道,未能止佛,我常痛心。但皇帝您神武英明无与伦比,即位之初,对佛严厉。可现在即使不再压制,但怎么能让它任意由衰转盛呢?

第四段的大意是:现在你从凤翔迎来佛骨,我再笨,也知道您不是被佛所迷惑,而只是想为国祈福求吉祥。但是老百姓愚蠢啊,他们不懂陛下您的深意,以为你真心事佛,进而做出伤风败俗甚至更荒诞不经之事。

第五段:夫佛本夷狄之人,与中国言语不通,衣服殊制;口不言先王之法言,身不服先王之法服;不知君臣之义,父子之情。假如其身至今尚在,奉其国命,来朝京师,陛下容而接之,不过宣政一见,礼宾一设,赐衣一袭,卫而出之于境,不令惑众也。况其身死已久,枯朽之骨,凶秽之馀,岂宜令入宫禁?(这一段非常好玩。大意是:那佛本来就是外国人,和我们语言不通,衣服不同。不知君臣之义,不懂父子之情。如果他还活着,奉命出使我国,陛下见见他,以礼待他,然后送他出境,不让他妖言惑众。但是他已经死了很久,只是枯朽的骨头,是极不吉利之物,怎么能让它进入宫廷呢?)

第六段的大意是:古之凭吊,一定先要去除其不祥,再吊念。现在无缘无故拿了一个肮脏的东西,就去亲临瞻仰,而群臣、御史都不指出这其中的不妥,我实在感到羞耻。

第七段:乞以此骨付之有司,投诸水火,永绝根本,断天下之疑,绝后代之惑。使天下之人,知大圣人之所作为,出于寻常万万也。岂不盛哉!岂不快哉!(我建议有关部门,把那肮脏的东西扔进水火之中,永远消失,不让它再迷藏后世之人。岂不快哉?)

第八段:佛如有灵,能作祸祟,凡有殃咎,宜加臣身,上天鉴临,臣不怨悔。无任感激恳悃之至,谨奉表以闻。臣某诚惶诚恐。(佛如果有灵,想要加害于我,我无怨无悔!)

佛后来是否降祸于韩愈,我们不知道;但皇帝的刀马上举起来了。

《新唐书韩愈传》有如下记载:

表入,帝大怒,持示宰相,将抵以死。(皇帝要杀他)裴度、崔群曰:“愈言讦牾,罪之诚宜。然非内怀至忠,安能及此?愿少宽假,以来谏争。”(两大臣求请。其中裴度既是宰相,又是出征淮西时韩愈的老领导)帝曰:“愈言我奉佛太过,犹可容;至谓东汉奉佛以后,天子咸夭促,言何乖剌邪?愈,人臣,狂妄敢尔,固不可赦。”(原来在天子看来,谏佛没什么事,但你说信佛的天子都短命,这不是太过分了太违逆了?作为臣子,这么说是不是太狂妄了?是不是该杀?!)于是中外骇惧,虽戚里诸贵,亦为愈言,乃贬潮州刺史。(多人求情,终贬潮州)

由此看来,皇帝的怒火也可以理解。你不让我沉迷于佛也就得了,你怎么能诅咒我短命诅咒国运不长呢?这也太大逆不道了吧?

你丫这不是找死吗?

谁当皇帝也会对你不客气啊!

所以,后来的夕贬潮州,实在是网开一面、刀下留情!

其实韩愈官运一直不佳。虽24岁中进士,但一直不得重用(所以才有《马说》一文),直到50岁时随裴度平“淮西之乱”后才因功授于刑部侍郎。过了两年,也就是52岁时,又来了这么一贬。

虽说死罪已免,但离开京城,远赴瘴地,政治生命从此不可预测,而自己的身体状况也不好(他自述“臣少多病,年才五十,发白齿落,理不久长”)。

你说他真的像谏书中说的不后悔?

怎么可能!

韩愈到了潮州,就要写表向皇帝谢恩。

谢表第一段说:

臣以狂妄戆愚,不识礼度,陈佛骨事,言涉不恭,正名定罪,万死莫塞。陛下哀臣愚忠,恕臣狂直,谓言虽可罪,心亦无它,特屈刑章,以臣为潮州刺史。既免刑诛,又获禄食,圣恩宽大,天地莫量,破脑刳心,岂足为谢!(大意是我狂妄我愚蠢我错了!皇上您大人不计小人过让我当潮州刺史,我肝脑涂地也不足为谢!)

后来写道潮州地恶,自己身体糟糕,无亲无党,恳请皇帝哀怜:“苟非陛下哀而念之,谁肯为臣言者?”

最后更是可怜之至:“怀痛穷天,死不闭目,伏惟陛下天地父母哀而怜之。”

这么看来,韩愈的确为他的直率文字而痛心疾首。

五十多岁的韩愈,依然能如“愤青”般写出让皇帝“义愤填膺”文字,其实与性格有些关系。

《唐书》上说他“愈性明锐,不诡随。与人交,终始不少变”,就是说他敏锐、正直,始终如一。他自己的反思说“臣受性愚陋,人事多所不通,惟酷好学问文章……”可见他有些书生意气,于人事上有些“痴”;也有人评价他“狂疏”,也可见他骨子里的狂放不羁。

遇到不喜欢的事敢说,后悔了也敢说。

即使是面对皇帝。

韩愈真是个直男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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