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 萌:墨 萱 图(诵 读 / 周小良)
墨 萱 图
文/马萌
灿灿萱草花,罗生北堂下。
南风吹其心,摇摇为谁吐?
慈母倚门情,游子行路苦。
甘旨日以疏,音问日以阻。
举头望云林,愧听慧鸟语。
——[元] 王冕《墨萱图·其一》
1退潮
老马像个老物件,皱巴巴苦哈哈,让人不忍直视。
我问他的女人,他从什么时候变成这样子?我也在努力地想——好像昨天,也好像二十年前!
老马的老是断崖式的。老马退休前,认识他的人都说:老马看起来好年轻啊。当然,有恭维和顾全,但不全是。小他十几岁的司机和老马一起出门,没见过老马的人总会搞混他俩,把他误认为司机。
老马退休后,身心都退了休,先是精神垮了,随后身体也跨了。
精神垮,是他不再愿意留在曾经向往并奋斗了三十多年的南城,且要弃了让他引以为豪的城市生活回农村老家。他提出了退出南城的决定,但儿女都坚决地反对。他没有坚持,但此后便闭门不出了。
身体垮,是从胆开始的。那天半夜开始痛,他把身体佝偻成一个圈,在床上不住地翻转,额上的汗珠骨碌碌地像泉眼往出冒,吓得他女人电话都不会用了,还是邻居拨电话给了医院,一番检查后,医生指着影像说:看,胆囊,胆管,里面一堆一堆的是石头,得手术。
他不肯,他说他命硬,硬过石头。再痛,他都能扛,他也不怕痛,可以忍。痛开始是用镇痛剂止住的,反复几次后,即使加大镇痛剂量,痛也止不住了,他从床上翻滚到地上,甚至用头撞墙,他宁愿扛宁愿死,依然不愿意手术。最后石头堵塞胆管,胆汁返流致使他全身黄得像是透着光的橘子,终于没有力气反抗,不得已才被家人强拖着去手术的。
第一次手术失败,是他不配合卧床静养,他不乐意被人侍弄起居,也不想别人看他私处,更不愿有人看他落魄不堪。
还住着院,他趁家人去接水去洗手时,自己艰难地挣扎着下床去解手去活动,导致缝合的内层伤口开裂,不得不进行二次手术——把腹部新长的皮肤再切开,再清理,再缝合。手术室外,家人紧张地盯着室内手术的直播影像,切割,撕裂,再缝合。刀尖划过去,蓝色的血液涌出来,一刀一刀的,划在他女人的心上,她痛哭着晕过去了。
那原就裂了口的身体,再度被打了一层补丁,手术前后,自始至终,老马一声没吭。两次手术就像强劲的龙卷风袭过海岸,他身体里最坚硬的钻石和宝藏被掠走了,留给他一片落幕之后破败的废墟。他像一枝没有根基的水草,被风吹着翻滚在荒芜的沙滩上。强韧的老马经过这一劫难之后,曾经的沧海桑田也罢,惊涛骇浪也罢,全都退潮了,一切都变得了无生机。
被重新组合的老马出院后直接换了一个人,他像被大火烘干的豆角,既干瘪又沧桑,一下子衰老了20岁。
接着,他抽了一辈子的烟也开始折磨他。
头五年,受凉或者季节交替时,晚上他就要轻咳一阵子,可早上起床的第一件事,他还是抽烟,他说烟可以顺畅呼吸道,这话简直无理得很。他的女人居然顺着他,从来不觉得他错了。看他在吸烟,只是小心翼翼地提醒一下,最后还是顺着他。
2垂老
后来的,世间所有的清晨,都是崭新的样貌,对老马却都是一样的:6点钟,他会从半睡半醒的状态咳嗽到彻底清醒。那些咳虫,像是在一座既窄又暗且幽闭的牢笼里囚禁了半辈子,外面的自由和光亮时时地诱惑它们出来。一整夜又一整夜,老马只能半卧着,和它们对峙着,抗衡着。一到6点,天地阴阳交接的时刻,该是一个终结的时空了,咳虫差不多就要放弃了,或者是老马就要放弃了,这时候他不住声的哐哐哐的咳嗽,咳嗽声冲到屋顶再摔下来,老马和咳虫做着最后的较量,像一群公鸡和一群鸭子争着打鸣——他的女人就这样形容他的咳嗽,而他的儿女们是听不到的,因为他们不常回去,他们偶尔会回去,吃顿午饭或者晚饭,但,那是在老马状态极好的时候,女人备好了一桌饭菜等着,餐桌边老马虽然有想要咳嗽的迹象,他伸长脖子张张嘴,好像不咳出来也行,咳嗽就被老马吞了。所以,他的女人比划六十多岁的同龄的老马咳嗽的样子时,定会夸张地做一个大起大落的手势,儿女吃着东西,看着他女人那手势,也丝毫不在意的。
那样的咳嗽状况,大概是在五六年前了。岁月流逝,光阴荏苒,老马肺部的纤维越来越张狂,他的轻咳变成了狂咳,狂咳又转为喘息,说话也咝咝啦啦的。他的呼吸道似乎越来越窄,空气中所有的氧气也不够他用了,后来用两个氧气瓶轮换着给他送氧,可老马还是咳,还是喘。他喘到不能平躺,睡觉时要半卧着,要吸氧和吸食扩张气管的药物来加强他的呼吸。
一夜一夜一整夜,他难受得睡不了觉,他女人惊慌地不敢睡觉。可老马固执得依然不去医院,嫌医院检查太繁琐。每次发作时,他咳喘不定,有时剧烈到像要把心肺咳出来了……他的身体轻飘飘的,脚下软绵绵的,没有力气去应付检查,就是有力气,他也是用来求死的。
无奈,最终他还是被押送着做各项繁复的检查:
头部、胸部CT,各种超声波心肝肺功能胸片,血气血氧血尿分析......那一圈检查下来,老马被折磨得奄奄一息。所以,他宁愿扛着,宁愿去死,也不乐意住院。老马好几次是在诊所窒息后,被强行送去医院的。
医生总是说,呼吸衰竭无法逆转,只会越来越重……后期会失忆,会臆想。
为了配合治疗,家人把医生的话传给老马,想要他爱惜自己的身体,不承想却得到相反的结果,老马宁愿痛快地死去,也不想要委屈地活着。
很快,他的女人就看到了他失忆和臆想的状态:
在自家的院子里,老马来来回回徘徊,他忘记了回家的路;他走出洗手间,却找不到房子;他说不清他刚刚吃过的东西;他把很早发生的事情说成昨天发生的;他活成了六十多岁的小孩子,赖在院里的凳子上不肯回家;他要被哄着才肯吃药吃饭;他趁人不注意,会偷偷溜出门,被人指出后会呜呜地哭……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老马不是马,老马是老年了。老年的老马,让人又气又恼又爱又怜惜。他的女人,虽说日夜陪在他身边,有时候也被老马的情况整懵了,会做出让人生气的事情。
可最终,我再怎么也气恨不出来。
因为老马是我爸,他女人是我妈。
3去芜
我老家沣村处于沣河东岸。那是诗经兴起的地方,近年家乡环境改善很多,新建的公园比比皆是。诗经里距我家3公里,昆明池距我家2公里,荷苑在我们村子东边,农博园在我们村子北边。西边沣河也活泛多了,又涌出了涓涓溪流。
三年前的夏天,痴呆的老马时常说要回老家,每一次说起都会泪流满面。他已经在南城居住了三十多年,儿女在南城,朋友在南城,所有人的生活轨迹都在南城。
阿妈说,在南城,老马只能孤独地活在一座房子里。
阿妈从来没有主见,她既做不了老马的主,也做不了儿女的主。老马尽管有主见,可是没有了行动的能力,所有的意愿都依赖阿妈来实施。
阿妈跟我们商量回老家的事情。
她说老家空气好,敞亮,夏天也凉快,尤其对老马的呼吸好,等秋凉了再回南城。
其实,他们住哪里对我们都一样,我和弟弟各有各的家,各自进出在自己的生活圈。
虽说做为儿女,却没有为他们做什么。
父母住在南城,无非是在儿女去茶馆酒肆闲扯时帮着接送一下孩子,无非是为了儿女实在无聊得没地方可去时到他们家更方便一些,再或者是儿女想体验田园生活时去他们的园子浇一浇和他们一样被冷落了的花花草草。
原来,他们一直没有回老家竟是为了我们,在阿妈提出回老家之前我从来没有想到这些。实在没有理由不让他们回沣村老家的!
在沣村,老马从不会迷路,他认识村子里纵横交错的所有的道路。
早上,放羊的兔娃子会送来新鲜的奶,他喜欢喝。在邻居家,甚至更远的街邻,他竟然就听不懂别人的客气话,居然留在人家家里都吃饭了,完了还要指指点点提一些意见,压根不知道客气是礼数。
走在沣村的街上,他甚至可以不吸氧,只要放慢脚步,就可以在树林边的小道上走两个小来回。到了晚上,阿妈她们在村口跳广场舞,阿爸就守在旁边乐呵着,和邻里评头论足地说一堆老话。
我家和叔叔家紧挨着,为了相互往来方便,当时就没砌院墙,两家人开了门是一家子,关了门是两家子,村里多家的兄弟都是这样盖的房子。叔叔因为一场变故已经走了好几年,已经出嫁的堂妹一家子就搬回来和婶娘相互照应着住在一起。
回到老家的老马,住在老宅子里。弟弟几年前在老家新批了庄基地,请人精心设计后,盖了小别墅一样的房子,有小院,有小花园,有阔大的厨房餐厅,有老人专用的带卫生间的起居室和会客厅。可老马不肯住过去,他喜欢老宅子,堂妹和婶娘也不情愿他们去住新房子,说大家处一起方便照顾。
沣村的年轻人,大都在城市安家立业了,留守在村里的大多是和老马一样的老年人。他们一辈子在这里养儿育女,婚丧嫁娶,繁衍生息。他们的根扎在这里,他们所有的悲喜都扎根在这里,即使漂泊再远也会落叶归根。
他们看到老马也回来了,远远的就招呼着老马。坐到一起后,说家长里短,论吃药将息,谈生老病死,仿佛他们与生俱来就熟稔。他们过去和将来的日子,仍然都是散淡地过着,没有大喜大悲,没有高低尊卑,没有荣辱成败。老马也仿佛一直就生活在这里,从没有离开过一刻,或者他没有过从前,没有过年轻的时候,他和他们一直都是这样,慢吞吞地一直活到老年。
好几次,我们回老家去看老马,他被一群老家伙围在中间,眉飞色舞兴致高昂,完全不是他从前寡淡离群的样子。那些人是他幼年时的玩伴,他们年轻时也曾相互较劲攀比过,有已经结了半辈子怨不再往来的,有曾经站在相对的两个立场势不两立的,有为了攀比儿女前途相互置气的。如今的他们集体失忆了,好像从前的一切不曾发生,而他们一直都是亲人一般不曾有过半点隔阂。我听了几回,每次老马几乎都说着一样的往事,说得津津有味,反反复复。而那些听者乐此不疲,好像是第一次听,聚精会神,时而附和,时而叫好。
老马和阿妈,每一天的日子都过得明明白白,看得见摸得着。阿妈在院子里栽种的花草蔬菜,生根发芽开花结果枯败,一茬接一茬,一季复一季。
可是我并不喜欢这样的乡村。夏天蚊虫太多,冬天滴水成冰,冷和热都容易诱发人堕性,我已经适应了城市里能为空调控制的气温和能够大快朵颐的饭馆外卖。在城市,我从来不为生火做饭,捣衣种菜这类繁杂琐事所累。
我抱怨老马和他的女人,南城的条件多好啊,大可不必这样熬煎,他俩的养老金吃穿用度之外尚有结余,何必费时费力事事动手。南城的房子宁愿空置着,跑这里来做苦行僧,这是何苦来着?!
4返璞
诗经里再好也有日月,一晃就是3年,老马越来越衰了——他半痴半呆了。
说他半痴呆,他可以记起生命里前四十年的所有好时光,他不再像从前字斟句酌地拿捏着,也不似从前那般惜字如金了。半痴呆的他,说起话来夸夸其谈,口若悬河。把他苦难的少年时期的求学求经之路讲得风生水起,像西游记里唐僧师徒西天取经一般玄而又玄。说他盛年时,把乡间社火如何推动在周边四村盛行,那时候四村八乡人涌来沣村看社火,看悬疑不决的变花子,社火场子其实就是各个村子比文化较智慧拼凝聚力看实力的角斗场。而他就是那场斗智斗勇的大戏的策划者。说他两手空空从沣村走出去,在外面创业时经历过的风风雨雨,神奇之处在于每次总能让事态化险为夷。倘若事情有出口就顺水推舟,倘若无路可走,也没关系,地上无路还有天路。老马信佛,他说那一切都缘于佛,因为他身边有佛,心里有佛,佛总是佑护着他。
一天天的,老马从天亮讲到天黑,仍然是意犹未尽的样子。
其实,他讲的是不是真的,无人在意。只要是他喜欢的情节,他就春风化雨地润色进去,凡是他厌弃的,却总能回避了。阿妈知道,听者也知道,也许不知道,可那又怎样呢?
和老马在一起,话题轻易不敢打开,兴起时他滔滔不绝,会忘了时间的流走和身体的疼痛。但一散场,他就像气球撑到了极限,突然就泄气了。他就又开始疼了,头疼胳膊也疼,全身轮换着疼。
老马把他生命里五十岁以后的事情几乎全忘了,无人时,他和家人说话期期艾艾,哼哼唧唧,吃饭吃药要被哄着才张嘴。
老马越来越任性,但凡有一些精神,就想出门去,不管天冷天热,阿妈没办法,只能时时跟着他艰难地挪步。他被提醒得烦了,还会发脾气,阿妈总会顺着他,他便也知道了恃病而娇,故意用不吃药不吃饭、用死亡来威胁阿妈。我们做儿女的,哪里有阿妈的耐心呢!我们会吓唬他,会抱怨他,可是完全没有用,阿妈总是向他妥协。任我们埋怨她,也只是缄口不言。
老马的肺病发作周期越来越短,先是秋冬季易发,慢慢变成了受凉易发,现在的发作已经没有规律而言了。
老马时常半躺着,像一把弯曲的旧弓箭,把咳嗽随时准备发射出去。可是,箭弦旧了松了,一放手咳又被弹回喉咙里。他身上身边的各种管子,像蜘蛛网一般牢牢地捆缚着他,他无法挣脱。阿妈更是无能为力。
医生看看老马,指着他身体的光影片哀叹,这人命硬啊:胆没了,那里空空荡荡;心是残缺的;两片肺叶已经枯萎,那里似被荒草占领……氧气供给不足,二氧化碳大量驻留,如果正常人早已昏迷,可他耐受性太强了。你们随时都要留意呢,如果他情绪激动会导致肺叶气体破裂,导致大脑缺氧可能随时昏厥。依据纸上的指标,他应该完全没有行动和思维能力了,这人命硬呐!
尽管这样,谁也左右不了老马的行动和思维。每发作一次就比上一次更重一些。他从不愿意住院治疗,故意和医生护士作对,拒绝检查,拒绝用药,天天要回家。每次稍有稳定,他会用绝食逼迫我们办出院。
他在医院闹腾得太厉害了,拔针头,拔监护器械管子,吵闹不止,最后只能出院。
南城他坚决不回,只肯回诗经里的沣村。
再住沣村是不可能的,那么冷,医生再三叮嘱:他以后是温室里植物,千万不能受凉的。
我想让老马住南城,就跟阿妈说:反正他痴呆了,住哪里他又不知道。反正他也没有行动能力,住哪里还不是一样?他喜欢沣村,就告诉他说,这是春天的沣村。
阿妈觉得有道理,他在南城三楼的房子是不能住了,现在走平道都是他的高山呢。弟媳要接去她家那边,阿妈想着两个小侄女已经够她们忙了,不愿意去。而住我家呢,小熊在外地,我和高高白天都不回家,这样阿妈可以帮我照管家,所以出院后就住我家了。
5安魂
老马像一个破败腐朽的旧风箱,到处跑风漏气,令人无法遮挡。
他老年残破的身体简直是一个矛盾体,他被咳喘折磨得不能挪动半步,却又被憋在身体里不能自动排泄的恶魔指挥着,闹腾着,驱使着,迫使他不得不一次一次地翻腾再翻腾。
性情要他动,衰败又迫使他静。已经骨瘦如柴的老马,风吹一下就可以倒下。他每挪动一下,硕大的辅助他呼吸的制氧机要动,厚重的衣服要披挂着,那一切他全无能为力,只有阿妈替他担着。他被病痛折磨得整日烦躁得一刻也不安宁,而阿妈被他折磨得一刻也安宁不了!
这一次在医院里,病情稍稍稳定一些,不等他使完各种威胁手段,医生就已经同意他出院。
我们偷偷接他回了我家。
他嘴巴张得大大的,呼嗤呼嗤的,像一头老牛正在艰难地耕耘着一片久旱未雨的土地,他一边艰难前行一边粗重地喘息着。
他眼睛狐疑地看看四周,警觉地以为还在医院。
当他确定不是医院时,便也知道了这也不是他沣村的家。
他说他不能住南城,南城自古就是个风口,他已经在风口上被吹了几十年,已经受够了!
他说怎么可以把他焪在一个热气球里呢,他是不能再被炙烤了,一辈子的憋屈就要炸裂。
他说这里海拔太高了,他的心被悬吊在高空,连草木都有着阴阳滋养才能生息,一个人怎能不落地呢?
他说房子像笼子,空气是凝固的,他像困兽一样被拘住了。
他说要呼吸外面的空气。
我打开窗户让风吹进来……
他说沣村的空气没有雾霾,氧气浓度高,可以不吸氧。
他说沣村的水清澈,喝下去不会担心排泄引起的水肿。
他吃药的时候,抱怨人参也有三分毒,他吃饭时会以自然而为来推脱。他有一万个不能居住南城的理由,我先是讲道理,继而反驳,后来硬着心肠听而不闻,任他折腾都不为所动。
可他终究是阿妈的软肋,他最后哭了,说他要死了,每个人都有灵魂,每个灵魂都有自己的归宿,如果他死在了外面,他的魂魄会找不着回家的路,没有了家的灵魂又怎能找到自己失散的亲人,一个人飘荡流浪是多么孤独呐。他不想也不能死在外面,落叶终要归根的。说着他又放声大哭。
阿妈也跟着流泪了,说:就依着他吧,他虽然痴呆了,可他好强了大半辈子,现在还有谁肯听他的呢,就让他说了算吧!
其实不让他回家的原因不仅是寒冷,这几年被病痛折磨的,不止是他的身体,还有他的精神。
他已经完全丧失了理智,近三年来,疾病使他不能正常入眠,夜里半坐半卧在床上,一刻都不得安宁,平喘的药物使他精神一直处于亢奋状态,停用药物又有呼吸衰竭的危险。他有多大的苦难,阿妈就要承受多大!
若在沣村,这一切都要阿妈一个人承担,作为儿女的我们,不可能放下一切不管不顾地都住在老家,只能委屈他们住在南城。我知道我是卸不掉阿妈的担子了,只是想替她分担一下。
而阿妈留在南城不仅是为了老马需要恒温的环境来修养身体,她还是为了照顾我这个懒散女儿一家子的起居生活。
先是为了老马千方百计的要出院,阿妈就帮着求我们求医生求出院。现在老马要回沣村,他是料定了阿妈这一生都只会顺着他的。阿妈这一辈子忙碌的事业就是围着家庭绕在老马和儿女之间,唯独心里没有她自己。
阿妈给老马好话说尽,他执意不肯留在南城,最后阿妈只能劝我。
她说天气晴好的日子,老马坐在沣村的家门口,若有人来聊天,他会很欢快;没人来,他也会安静地坐上半天,即使不安静,至少也不像在南城这样,日夜都烦躁不安。
阿妈说:南城虽好,但不是他的安魂之地。
6归乡
在沣村,土地已经废弃了,阿妈这样说,其实她说错了。因为她觉得种了庄稼的土地才是土地该有的样子,现在沣村已经没人种庄稼了,原来村庄四周绿油油的麦田,现在都是桃树李树杨树和各种能开花的树,在春天美得晃眼,简直令人目眩,可是那样的美丽,却有着梦幻一般的虚空感。阿妈可惜那些栽种着各种只开花或者不开花也不会结果的树,可惜那些被虚妄弥漫着的土地。
阿妈在我家前院种了花,她很会利用家里的角角落落。前院的紫藤往高处爬,低处就种植月季,蝴蝶兰,指甲花。她种花,不仅要好看,更是要实用。后院藤架上是葡萄、黄瓜和丝瓜,低处就套种蒜苗,辣椒,西红柿,青菜,香菜。
她回家三年,家里的菜园子种得满满当当。每次我们走时,她就要给我们带一些时令新鲜的蔬菜。我不爱做饭,为了安慰她,也就带上了。看我带走些菜蔬,阿妈以为我喜欢,她总是很喜悦。
把妈妈说成阿妈,不是我矫情,是我一直觉得阿妈应该是个老人,像街上拄着拐杖的那些婆婆,脸上沟壑纵横,满头银发,走路颤颤巍巍,要依赖儿女生活。而我的阿妈皮肤光洁,步履沉稳,头发遗传外婆的,虽少却不见白,她还那么年轻,竟不像个老人。
我喜欢拍照,总想找一个历经沧桑的老人来拍一组阿妈主题的照片,可我的阿妈却不能做我的模特,她和我想要的阿妈有着莫大的差距,她没有黝黑的皮肤和深刻的皱纹,一看就知是没有满腹故事,没有历经过劫的难好命的人。她说话轻声细语,性格温柔内敛,步履轻俏从容,做事有条不紊,还喜欢穿鲜艳的衣服……无论怎么看,她都不像一个饱经沧桑的阿妈。
这一切让我有些遗憾。
我们的家事,从来都被阿妈料理得妥妥当当,使我觉得自己只有嘴巴可以用,手脚都是闲置和多余的。
写到这里,我抬头看阿妈,她的头上怎么就有了些许的白发,她的眼角和额头怎么就有了浅浅的波纹呢?她挪动老马的制氧机时动作变得缓慢了,她怎么就显出老态了呢?她怎么可以苍老呢?
阿妈在整理被阿爸推开的薄被子,看我在看她,就问我:是不是要找什么?
我慌忙说:卫生间没有纸巾了,在哪里?我拿去放好。
阿妈说:瞧我这记性,我以为我放过了,怎么就忘了呢。
我接过阿妈递来的纸巾,逃也似的跑到后院子去哭。
7 萱草
紫藤花一片一片的在架子上开放着,散发着馥郁的清香,这是我喜欢的味道。梧桐花是阿妈今年新栽下的,因为我说我怀念老屋子门前的弯下腰身的那棵老桐树。油菜花金灿灿的,蔷薇和月季结满了花苞,明天或者后天就要开放了。
那些花都是阿妈喜欢的,但凡花开,她打电话时总要说一说的,蔷薇结了小小的花苞了,紫藤已经开花了,花开得正好呢,咱们家的花总比别人家的花香呢!
后院子那么多花那么多菜,她们经了阿妈温柔的抚摸,回馈给阿妈四季不同的收获。那么多花香和绿意,是阿妈温柔性情的内涵和外延。
在漫长的岁月里,阿妈给了我多少看不见的抚摸和看不到的花朵?那无形的花无形的爱,让我在人间自在行走,只见前路布满鲜花阳光,不知暗夜里的苦难如荆棘密布。自古就有萱草是母亲花之说,可我觉得这世上的花都是母亲花,那是母亲用爱的微风催开的花,所有的花都是萱草之花!
阿妈,我可以给你什么呢?我能给你什么呢?在低矮的梧桐树下我却更低矮地抬不起头。
阿妈老了!我的阿妈怎么可以不老呢,她已年近70了,老马都衰老了20年了,而我也早已步入不惑之年,可是阿妈还是替儿女撑着一切,使我一直活在少女时代出不来,我看不到摸不着中年人该有的漫无边际的苦难海岸。
阿妈性格温和到懦弱,像是一辈子都没做过主,被老马左右着,被儿女牵制着,她像一根无形的草绳,总会左右摇摆,却又坚韧无比。
在南城的时候,虽然不住一起,但离阿妈家很近,阿妈总是抽时间趁我上班时去帮我收拾屋子,周末我们都去她那边吃住。我有了儿子,逐渐就知道了做妈的辛苦,也改善了一些惰性,每次想着阿妈又要来帮我擦洗打扫,就自觉地尽量的先做整理。可阿妈一出现,我就又什么都不会做了,又恢复了懒散的状态,依然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娘家小女儿的生活。
现在每次回沣村,我从来用不着进厨房,也不会给阿妈搭手做家务,家里被阿妈收拾得纤尘不染,所有的东西各在各的位置,从来不会错。在电话里说好几点回,阿妈定会早早准备好一切,和老马依在门口等着我回家。
阿妈留我吃饭,却不愿意留我住。下午定会催促我早走,因为晚上是老马的劫,他白天因为人多或者有外人在,还会尽量的强撑着,晚上定是要被病痛打败的。
偶尔晚上我没走,躺在外间的小床上,听老马一声高过一声的哀叹,再听他一遍一遍的喊骂声,声音像锤子一下又一下地敲打在我心上,让我痛得心无所依。迷迷糊糊中,刚要睡着了,马上又被惊醒。听着阿妈起来,一会儿给他搓揉手臂,一会给他叩背抚胸。他要解手,阿妈还要推着沉重的呼吸机给他披衣倒痰。我能感受到阿妈的小心翼翼,唯恐不小心又碰着他正疼着的腰背手臂,那又得要承受他无理的责难。开始时,我会爬起来安慰老马。后来,我会不耐烦地唬吓老马,老马起初还会听我的,后来就自顾自地声唤,不在理会。而阿妈夹在中间,一会安慰我,一会安慰老马。
父亲曾经也是我的一座高山,为我遮风挡雨,给我无数个安稳的春天。而岁月的骤风暴雨袭来了,父亲的高山轰然倒塌,而我什么也挡不住,我甚至连一颗小小的药都不如,无法止住也无法代替你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垂老,疼痛,挣扎,而无能为力!
母亲,小时候儿女吮吸你的乳汁,而今却还要吮吸你身体里所有母性的爱,儿女榨干了你的乳房,还要榨干你的生命。还有什么你不能给出,我又拿什么还你,这一生儿女背负着巨大的债无法偿还也永远还不清!
摁不住见风起澜的时光源头,如草芥一般 ,父母正在走向枯荣。
送给我春风的人呐,给了我艾草, 青葱和柳枝。可我知道,他还将送我梨花, 暮色和落叶,今日是风雨的道场,亲人终将被吹散在海角天涯。我身体里流着你们的血,却无法还给你一个安稳的暮年。
我躺在床上,捂着被子无声地哭,深感羞愧。
早上8点多我爬起来,阿妈已经在厨房做饭了,折腾了一整夜的老马,这时候终于安稳的睡着了……
马萌,微信名小马哥,西安市长安人,长安区作协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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庞 洁:燕笑语兮——读燕芬吾师与《燕语集》/ 刊《延河》2021年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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