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本深《灵魂的重量》37、38章
37、“林大侠”
学习、劳动、写作,这三部曲成了林常平狱中生活的全部内容。他虽然没办法改变眼下这样的处境,却可以决定自己在这特殊处境之中的精神法则,随波而不逐流。这是一次艰苦的修炼,是身处险地的磨难之中的修炼,他想到了悉达多王子成为佛陀之前的修炼,也想到了西方传说中那个滚石上山的精神不死的勇士——西西佛斯——每天往山头上滚一块巨石,滚上去的巨石又滚落下来,第二天,他照样往山上滚那巨石,如此周而复始,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林常平只能每天做好手头的事情,那些都是监狱里让他做的事情,而且是必须去做的事情。比方说,劳役之外的管帐那活儿。林常平尽心尽力做得也非常缜密、仔细,这是他一贯办事的习惯。他不让自己认真都不行。
比方说,那些来来往往的发票都要交给他来核算、保管的,仅此一项他就不知得罪了多少人。他为了严格管帐,少不了跟犯人较真,犯人便骂他是故意在干部们面前表现自己,是“假积极”,甚至还辱骂他的人格。林常平咽不下这口气,有人就劝他:“你林常平那么较真干啥?你每天都要同这帮人打交道的,如若事事计较你还能活得下去?算了吧,何苦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少一事不如不管闲事。凡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予人方便,自己方便。”
于是,林常平慢慢也就学乖了,但做帐却比以前更认真了,一旦有了什么问题,他索性就推给干部们去解决好了,自己尽量不与犯人做正面冲突。
有一次,林常平将干部们错开的一叠发票交给队长,要求更改:
“报告队长!你看看这些发票。中队一些干部故意做错帐,睁着眼睛把9元写成90元,把6.26,写成626,整整相差一百倍!这样做显然是不对的,应该实事求是,该多少就是多少,照这样乱写就很不好了,一是让买方可从中贪污,二是给卖方又造成帐目混乱。这事要往严重里说,一旦来个运动,那就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谁敢担这个责啊!”
队长还是很有些修养的,跷着腿,一张张看了看那些发票,脸上既没有高兴的样子,也没有气恼的样子,只是看了看腕上的手表说:“好吧,我知道了。你还有别的事吗?”
除了每天服劳役、管帐之外,林常平还负责对十个帮教对象做工作。
号房里吃二次、三次官司的犯人不在少数,他们早伤透了家人的心。这类犯人当中,有父母已经亡故或者是单亲家庭,坐牢期间便几乎没人来探望了。这些犯人只知道行尸走肉般加班加点地干活,却很少有管教来找他们谈谈心,也没有人多多少少给他们一点精神上的安慰和及时的思想疏导。这批犯人大半是文盲加法盲,没文化再加上缺少教育,但更缺乏的还是亲情关爱,假如对他们略施体恤,他们便会顿觉温暖,内心就会满溢出感激之情。对于这些迷途的羔羊来说,关爱就像是黑暗里透进来的一束阳光,哪怕这光线是微弱的,也能溶化他们心中的坚冰。
人心都是肉长的。没有哪个人天生就是劳改犯的料。林常平常常想,如果这关爱如象充溢于天地间的空气一样,不分穷富贵贱,都可以敞开胸怀尽情地呼吸,那该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啊!
外号叫“匠人”的犯人被判的是强奸罪,匠人不服,于是三天两头就被抓了去关禁闭,但匠人睡在屎尿里也还是不服,于是就成了全大队的“抗改尖子”,成了一个难剃的头,这匠人不但明目张胆地消极怠工,还动不动就摔盆砸锅,你让他朝东,他却故意向西,处处专门往枪口上死撞,显然是抱定决心,但求一死了。
中队便指派林常平给“匠人”做工作。这不但因为林常平是属于那种比较稳定的,踏实地接受改造的犯人,还因为他有知识,有眼光,有胸怀,平常在号房里。只要犯人之间发生了纠纷,甚至闹腾到互相打斗的时候,只要林常平一出面,三句话十分理,虽则君子动口不动手,但往往就可消弭仇恨于瞬间。
林常平听那“匠人”从头到尾细细吐露了案情,根据他掌握的法律知识,觉得“匠人”的罪明显是量刑过重了,其实应该定强奸未遂才符合事实。
还有个姓周的犯人,故意杀人案,整天想逃跑,做梦都想逃出去,去找那个给他判案的狗法官算帐,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来个鱼死网破。林常平看了周某的判决书。的确属于冤枉了,他就为这犯人写了申诉状递交法院。
果然,没过多久,法院里就派来了两个人,到号房里来找匠人和周某来了解案情了。
林常平却没想到,法院的人前脚走,后脚中队长就把他找了去,一进门就劈头盖脸一顿训斥:
“林常平啊林常平!你管得也太宽了点吧!叫你去帮教犯人,你就是这么帮教的?帮教来帮教去,倒替犯人们翻起案来了?你看你闹腾的这事情,法院的人三天两头地往监狱里跑,这成什么体统?你是不是觉得你自己比谁都有能耐?嗯?你是不是还想让人叫你一声'林大侠’?嗯?光你自己的事还操心不过来呢,你倒有闲心管旁人的事了?”
林常平实话实说:“我是可怜那些可怜的犯人,他们连刑法,刑事诉讼法都不懂,更不懂得如何保护自己。只会……”
队长梆梆梆敲打了三声桌子:“姓林的!不是我说你,我看你还是先可怜可怜你自己吧!”
38、非常时期
监狱里毕竟也不是与世隔绝的地方。号房里也天天组织犯人们看新闻联播,或者听收音机,但有一段时间,监狱里忽然把号各个房里共用的收音机统统都收起来了,于是,犯人们就没来头地自找起了乐子,拉开一条脏兮兮的毛毯,两个犯人往身上一蒙就舞起了狮子,还舞动得活灵活现,其他几个犯人在一旁看热闹,拍打着桌椅板凳,和着铿锵的节奏喝彩……
正闹腾着,指导员面孔严肃地背着手进来了。
林常平大喊一声:“起立!”
指导员劈头盖脸便是一顿训:“这不是大过年的,谁让你们闹腾的?啊!都给我老实点!我看你们是精力过剩了,好啊!你!你!还有你!都到走廊里去,给我翻跟头!”
犯人们于是一个个灰头土脸地复了原位……
指导员冲林常平一摆手:“你,出来一下。”
在外面的大太阳底下,指导员的表情十分严肃,他问林常平:“你是不是收到了两封从北京的来信?”
林常平诚实地回答:“报告政府,是,有。”
“那信上都说了些什么?”
“也没有什么啊,不就是些罗里罗嗦的家常事,朋友间的嘘寒问暖,让我好好改造,争取宽大,早日改造成一个新人,其别什么也没有说什么呀……哦,对了,信还在我兜里揣着。”他拿出从北京来的信,双手递给管教:“信还在这里。请政府过目。”
指导员仔细地看了信件之后,稍稍松了一口气,把信件还给他:“噢,没有什么就好,我们对犯人首先要从政治上关心,林常平,你还背得出十不准的第一条是什么吗?”
林常平:“报告政府,不准反对四项基本原则,不准编造和传播政治谣言……”
“完全对,所以我得给你及时地提个醒,你千万不要忘记自己的身份,你可是个吃官司的犯人。”
“谢谢政府提醒。我一定牢记在心中,念念不忘。”在监狱里的这几年,这些犯人惯熟的语句早嵌入了他的脑子,根本不用思索,随口就来。
林常平在号房里说话还是有份量的,日久见人心,犯人们都实实在在感觉到老林这人本质上是个大善之人,他从来不欺负弱小,不但如此,老林这人做人还很有原则,事事都能主持公道,说出口的话总是有根有据,句句都在理上,让你不得不心服口服。不但本监舍里的犯人,就是全中队的犯人也都喜欢往他这儿跑,这个求他代写家书,那个求他念信,心里有了难缠事,不好对别人讲,就对林常平私底下悄悄地吐露,求他帮着拿个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