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枝一叶总关情
竹之为物,其性不同众木,不因寒暑而荣谢,不以四时而变化,风雨无惧,飒飒幽幽,劲不输于青松,曲可比于细柳,故寓君子于竹。苏轼论文同(北宋画家,字与可)竹:“与可之文,其德之糟粕;与可之诗,其文之毫末。(文与可写的文章,远远不能表现出他的德行中精华的部分。文与可做的诗,只相当于他文章的细枝末节。)诗不能尽,溢而为书,变而为画,皆诗之余。其诗与文,好者益寡。有好其德如好其画者乎?悲夫!”以草木慰藉心灵者,皆可交之人。当然,在推广文同墨竹同时,无意间也传播了自己的思想。
郑板桥的《潍县署中画竹呈年伯包大中丞括》诗曰:“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些小吾曹州县吏,一枝一叶总关情。” 托物取喻,畅述胸怀,每诵之,辄(总是,就)感慨低徊不置(低回:徘徊留恋;不已:不停止。 不停地徘徊,留恋忘返。形容伤感难忘的心情。)。尤其是“一枝一叶总关情”句,看似吟竹,实则寄情。汪曾祺评此诗“关于民瘼(人民大众的疾苦),出于至性(多指天赋的卓绝的品性。)”。此句演绎自苏东坡的一首竹枝自题诗:“坡翁文艺更潇洒,兴来画竹世所殊。一枝一叶有生意,虚檐鸟雀惊相呼。”较之“一枝一叶有生意”,稍作改动的“一枝一叶总关情”,由实际而虚象,由诗内而诗外,萝卜赛梨,青出于蓝。有好事者据板桥诗改曰:“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欢颂声。尊重吾侪(chái等辈,同类的人们)大人物,一枝一叶莫关情。”极具揶揄(嘲笑)讽喻。
竹者,不卉不蔓,非草非木,平生自负凌云志,不在千花万树中。竹之体,瘦孤高,茎有节,节有枝,枝有节,节有叶。枝枝傲雪,节节千霄,有似君子豪气凌云,不为俗屈。瘦劲孤高,是其神也,豪迈凌云,是其生也。形神毕肖,托物寓意,历经寒暑,四时不凋,心虚柢固,指日干霄(高入云霄),虽无色彩斑斓,花枝招展之秀色可餐,但有虚心高洁,傲然挺立之高格。雨洗娟娟净,风吹细细香。苏轼《墨君堂记》中赞竹曰:“风雪凌厉,以观其操;崖石荦确,以致其节。得志,遂茂而不骄;不得志,瘁瘦而不辱。群居不倚,独立不惧。”所言极是。
竹之于文人画,有着异乎寻常的寓意。竹有拂云擎日之志,高风亮节之品,虚心高节之德,凌霜傲雪之质,吟风弄影之姿,未出土时已有节,及凌云处尚虚心。故钟情于竹者,多向往冰清玉洁、纤尘不染之操守,虚心淡泊、傲然挺立之清高。文同咏竹,一字至十字成诗:“竹,竹。森寒,洁绿。湘江滨,渭水曲。帷幔翠戟,戈矛苍玉。心虚异众草,节劲逾凡木。化龙杖入仙陂,呼凤律鸣神谷。月娥巾帔净丹丹,风女笙竽清簌簌。林间饮酒瘦影摇樽,石上围棋轻阴覆局。屈大夫逐去徒悦椒兰,陶先生归来但存松菊。若论檀栾之操无敌于君,欲图潇洒之姿莫贤于仆。”所咏皆竹之品格,也君子之追求。
四君子中,竹占其一,但画家却多不敢妄为之。缘何,囿于功力不足,修养不济。郑板桥云:“东坡鲁直作书非竹书也,而吾之画竹往往学之,黄书飘洒而瘦,吾竹中瘦叶学之,东坡书短而肥,吾竹中肥叶学之,此吾画之取法于书也。黄体瘦笔,苏体肥锋,隶书之撇捺,竹干亦具圆润之篆意。”元僧觉隐云:“吾尝以喜气写兰,以怒气写竹。文衡山以风意写兰,以雨意写竹。”竹之画,谓之写,喜写兰,怒写竹,笔笔中锋,力透纸背,非笔力扛鼎、铁画银钩者不能为。劲健挺脱,体貌疏朗,疾风有致,枝叶关情,望之有动影,闻之似有声。画竹者,貌多气势奔放,干净利索,墨气深厚,笔锋简捷,饱墨茎枝,淡墨远竹,焦墨前叶,余墨山石。不施粉黛,却有颜色,不事雕琢,而能工稳。
先竹干,快慢生节奏,再细枝,沉着成韵致,又叶片,灵气顿显见。疏密穿插,层层叠加,错落交集,浑然一统,谨严逸放之替,形神兼备,主次内外之间,条理分明。其精微大义,绰约婉妙,皆在意在笔先、趣在法外的高超,皆在深思熟虑的构思与老练纯青笔墨的结合,即所谓的胸有成竹也。郑板桥将之归纳为“眼中之竹、胸中之竹、手中之竹”的三重境地。
淡烟古墨纵横,写出此君半面。画竹,又以风竹见长。叶扫东南日,枝捎西北云,直杆凌云,风声轻吟,竹影颤颤有动姿;尤爱此君好,搔搔缘拂天,清风徐徐,竹韵袅袅,虚无缥缈似梵音。除却郑板桥的“一枝一叶总关情”,还有许浑的《秋日白沙馆对竹》:“萧萧凌雪霜,浓翠异三湘。疏影月移壁,寒声风满堂。”司空曙的《竹里径》:“幽径行迹稀,清阴苔色古。萧萧风欲来,乍似蓬山雨。”班固《竹扇赋》也说:“青青之竹形兆直,妙华长竿纷实翼。杳筿丛生于水泽,疾风时纷纷萧飒。”以萧萧喻风竹,便有了心声:待月阁里,浊酒饮尽,明月等残,何以解忧?风惊晓叶如闻雨,月过春枝似带烟,摇碎心曲,又叩西窗。苏轼咏竹:“卧听谡谡碎龙磷,俯看苍苍玉立身。”苏辙咏竹:“无风箨自飘,策策鸣荒径。”虽无萧萧,却有此意。其势挺拔,数竿苍翠,风助绰约,婵娟寒姿,此为“玉立身”。竹者,虽说宜烟,宜雨,宜风,却不宜表现之。露涤铅粉节,风摇青玉枝,散乱风影中的竹,有其态,难有其质,有其质,难有其姿。故画竹难,画风竹尤难,徐渭就说过:“竹劲由来缺祥同,画家虽巧也难工。”乱叶能劲,柔枝受吹,满林黄鸟,逆风而行,与竹同嬉共舞。此风竹之大貌也。
汪之元《天下有山堂画艺》总结墨竹之六法六病:“书家有八体,山水家有六法,习墨竹者岂无其体法耶?然古人实未之有也,俾学者何所持循?余因拟之,其法亦有六:一曰胸有成竹;二曰骨力行棰笔;三曰立品医俗;四曰气韵圆浑;五曰心意跋刺;六曰疏爽淋漓。又有六病:一曰笔力柔媚;二曰神情散漫;三曰源流不清;四曰体格粗俗,五曰未成自炫;六曰心手相戾。”画竹不见竹,见的是画家胸中的逸气。《芥子园画传·竹谱》论墨竹云:“画叶须墨饱,一笔过去不宜凝滞”,又云“实按而虚起,一抹便过”。此画竹之不易也。画竹须先得成竹于胸,执笔熟视,乃见其所欲画者,急起从之,振笔直逐,以追其所见,如兔起鹘落,稍纵则逝矣。其为胸中之竹,眼中之竹,手中之竹,故郑燮《板桥题画》云:“江馆清秋,晨起看竹,烟光、日影、露气,皆浮动于疏枝密叶之间。胸中勃勃,遂有画意。其实胸中之竹,并不是眼中之竹也。因而磨墨、展纸、落笔,倏作变相,手中之竹又不是胸中之竹也。总之,意在笔先者,定则也;趣在法外者,化机也。独画云乎哉!”文与可画竹,胸有成竹,郑板桥画竹,胸无成竹。浓淡疏密,短长肥瘦,随手写去,自尔成局,其神理俱具足也。藐兹后学,何敢妄拟前贤,然有成竹无成竹,其实只是一个道理。
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居者,身居?心居?心居矣。杜甫曰“嗜酒爱风竹,卜居必林泉”,此居即心居。画竹者,贵在写精神:生挺凌云节,飘摇仍自持;我自不开花,免撩蜂与蝶;无人赏高节,徒自抱贞心;依依似君子,无地不相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