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妍极巧文事中 ——谈《王思任散文注评》
王思任,字季重,号遂东,又号谑庵,绍兴山阴人,生于万历三年,少负文名,二十一岁考取进士。但在数十年地方官任上,位低权轻,多次被弹劾去职,仕途很不顺利。在古代士人独重的事功一途上,建树甚少。这一方面和明末官场党派倾轧、社会物欲横流的乱象不无干系,另一方面也有王思任个人性格、家庭背景之因素。季重是一能吏,善于理政,尤有经济钱谷之才,亦曾巧言谏阻太监邢隆开矿害民,因不满于权贵而获得地方商贾、小民的拥戴。季重一生为人谑浪狂放。季重面对党争,选择独善其身,优游于山水之间,沉迷于雕章绩句。在思宗自尽煤山、鲁王南逃、清军入绍兴之后,七十多岁的王思任作句云:“再嫁无此脸,山呼无此嘴。急则三寸刀,缓则一泓水。”最终拒绝劝诱,绝食而亡,保持了文人最重要的政治气节。
今人于王季重的名字,最熟悉的来源是二处。一者,鲁迅引用这位同乡的话,“夫越乃报仇雪耻之国,非藏垢纳污之地也。”来表达自己的激切和凌厉,掷地凛凛有声。二者,王季重点评的《牡丹亭还魂记》是该剧最早的研究成果之一,在近代古典戏曲研究中地位颇高,受到重视。实际上,季重散文方是他一生用力最多处,也是最能代表他丰沛才华、高妙技巧的作品。散文之中,又特以游记见长。张岱在《王谑庵先生传》中评价为“笔悍而胆怒,眼俊而舌尖。恣意描摩,尽情刻画,文誉鹊起。”而袁宏道、钱谦益等时文批评者,则认为他是“竟陵余波”“亡国之音”的“又一旁派”。的确,读季重游记、序跋(《游唤》《文饭小品》)等,获得的是比公安、竟陵之作更艰涩奇崛的阅读体验。读者于本册《王思任散文注评》展卷之下,自能作出自己的审美判断。
本书注评者江南大学文学院孙虹教授,将王思任散文的文学特点总结为:
一、 缒入险境,抒真我之性情
也就是以写山水之神韵骨格为追求,务必尖新独特,将鲜明、微妙的个人情感代入草木山石之中,借文章为天地山水传神吐气。王思任与山水不仅相亲相狎,将其引为同类、为知己、为至交,而且可以争诟、叱骂、颐指气使,仿佛庄子笔下那物我两忘、生死同一的混沌境界,又仿佛走入了屈子意中瑰丽奇妙的西王母、山鬼、羲和、望舒缤纷涌现的神话世界。
二、 别解生新,显谐谑之风神
王思任山水散文大量采用了“别解”的修辞手法,也就是临时赋予一个词语或句子以原来不曾有的新义。别解和暗喻、隐喻、拟人、语典、事典等灵活复杂地运用,写出了大量含义幽晦、词藻深美的佳句,堪比诗中山谷,词中梦窗。例如:
“然下数里,一展珠帘水,则鲛人之泪,万颗圆明,抽袭冰蚕,向月下织结晶丝箔者。是当嫁龙妹,恐石梁之火浣,欲裁作奴衫也。予薄幸矣!”
虽然依旧是熟俗的鲛人、龙女之典,但如果不细思,几乎看不出在描写山泉瀑布,反而蹈虚入空,引入空灵玄妙的龙宫仙境,实在是“脑洞大开”。读季重散文,处处需要丰富的想象力和通感力,才能跟上他随性跳跃的思绪。
王季重还是位渊博的学士,对四部经典十分熟悉。“过雷岩,殷在南山之阳。过风洞,泠然善也。”这样平平无奇的一句话,套用了《诗· 殷其雷》和《庄子 · 逍遥游》两句话,不仅是獭祭堆垒而已,甚见苦心和巧思,可以说是心血呕出,方得之于平淡。但,作者控制不住地炫学用典,阅读效果上却徒有一些文人会心微笑的情味,并无更多关合严密、气脉灵动之长。
三、 刺瞳警骨,写独知之郁闷
王思任追求用词、造句的峭峻溪刻,生造了大量“望文生义”的新词,喜用“怒”字、“雄”字。孙虹教授列举了一串这类生造词,如“侗而不愿”“雕伶湾宛”“绛雰浮嶾”“臂篆手镳”“厥夭陪乞”“湍险震汤”“坦迤繂直”“仄劣陡悬”“简积诡戾”“蔽亏攒植”“杳绿蔽封”“荔裳薜积”“虚清杳漠”“穷坞困源”“凶湍险洑”等等,单单一眼扫去,就令人头晕目眩。由此,尽管王思任的散文骈散交织,声韵铿锵,但却无浮华藻饰之病,而是出现了新的因妍而病、失之纤巧的倾向。
王思任似乎有意打破诗词之间、诗文之间的界限,将古今中外语料统统信手拈来,务避陈词,笔下每字每句都用力结撰,形成了非常独特的、感官刺激强烈的语言风格。如:
“而予促唇作苏门啸,两谷穿应,犹然笙舌之溜云和也。蝙蝠益怪飞疑叫,而壁下游鱼侧其头耳,呼党潜听,不肯去,雅是知音。”写山谷中的人啸、物鸣。
“而瀑以为侮予,遂盛气相加,腥风恶语,扑人旋舞,且呼且逼,似不欲寓人一瞬者。”这是瀑布的声、色、气息、力量。
“一径千绕,绿霞翳染,不知几千万竹树,党结寒阴,使人骨面之血皆为蒏碧。”这种入骨入肌的森森寒意让读者也一时无物无我,坠入无边无垠的对自然力量之强大的想象体察之中。
王思任性格尖刻,好作谑语,也体现在散文中。他嘲笑山水木石,臧否安石、太白,嬉笑怒骂皆成文章。对于这样一位奇人、才子,我们不妨化身为伴他踏破铁鞋、磨穿脚板的一位好友,一起上天台,游仙都,玩赏浙东、苏南、江西、徽地的山山水水,听他口吐莲花,舌唾珠玑,眼前的秀丽山水又平添了朦胧的神秘光彩。晚明人性解放、重情主性的风习浸润之下,王思任笔端的佯狂骂世与精言妙语,何尝不是一种叛离、对话和升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