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家】枫桥有个陈孝女，及背后潜藏的隐情

枫桥陈氏家族出才子，还出孝子孝女。才子的事众所周知，孝子孝女的事却鲜有提及。陈氏的孝子孝女，代表人物有两：一是南宋的陈泰，他是枫桥陈氏始祖陈寿的儿子，陈泰以耕以读，奉养父母，人称“陈孝子”。一是明代的陈寀，她是陈鹤鸣的幼女，陈洪绶的小姑婆，以割股疗亲而得到朝廷的旌表，人称“陈孝女”。

这里说说受过朝廷表彰的陈孝女。陈孝女的事迹，在《乾隆诸暨县志》和《国朝三修诸暨县志》中，有不足百字的介绍。

（明）陈孝女，名宷，陈方伯陈性学季妹也。适生员周道隆。父疾，冒雪归宁，躬调汤药，至废寝食。疾剧，吁天割股，和羹以进。竟不起，宷犹呵气入口，冀苏。踊躃榻前，呕血毙，年二十有六。旌孝。（《国朝三修诸暨县志》）

大致意思：陈寀是陈性学最小的妹妹。她嫁给秀才周道隆。后来父亲陈鹤鸣生病了，陈寀大雪天赶回娘家，细心服侍父亲，以至于废寢忘食。父亲病重时，陈寀吁告上苍，割下手臂上的肉，做成一碗羹汤，让父亲喝下。后父亲断气昏迷，陈寀为父亲呵气，希望父亲苏醒过来。父亲没有醒过来，陈寀在父亲床前顿足搥胸，吐血而死，年仅二十六岁。朝廷表彰了她的孝行。

在明代，割股疗亲不再稀奇。因为割股者曾受朝廷表彰，而受表彰者能得实惠，譬如减免赋税之类，所以割股这种愚孝曾大行其道。陈孝女陈寀之所以还能得到朝廷的旌表，其实不是她的割股，而是她大哥陈性学极力上疏的结果。

“背景”和“靠山”，影响事情的结局。若是发生在普通人家，呕血死了也就死了，怎么可能与孝联系起来？可是，陈性学不仅把小妹的“呕血毙”与孝联系了起来，而且还与朝廷旌表联系了起来。这件事的前后经过，记录在《恳乞圣明特赐表扬以励世风疏》中。

《恳乞圣明特赐表扬以励世风疏》，是一道奏疏，是陈于朝起草的，以陈性学的名义递交给朝廷的。这道奏疏，若是换成现在的申请报告，那就是——《关于请求皇上恩准表彰浙江诸暨枫桥陈寀孝行以激励社会风尚的申请》。在陈于朝的《苎萝山稿》中，这是唯一的一篇奏疏。

透过这道奏疏，我们可以还原孝女陈寀更翔实的细节。且看陈于朝如何充当“枪手”，以他父亲的口吻，介绍自己小姑的感人事迹的：

癸卯春，寀忽心动思家，俄而奚童以父疾告。冒雪归宁，躬调汤药，至废寢食。阅月，父疾大渐，寀计股肉庶几可疗，因就密室，焚香籲天，操匕首，割股片落，血溅仆地，逾时而醒。和羹进，父啜而甘之，精神顿爽，目寀曰：“吾生矣。”翼日，复笃，竟不起，寀犹呵气入口，冀苏不得，辄踊躃榻前，呕血晕绝，侍婢灌以姜汤，扶卧床第，奄奄一息。旬日而亡，时年二十有六。

翻译一下：癸卯（1603）立春后，陈寀突然想念起娘家来了。过了一会儿，竟有仆人来报，说父亲生病了。于是陈寀冒着大雪回到娘家，亲自炖汤煮药，服侍父亲，衣不解带，废寢忘食。一个月后，父亲病危，陈寀无计可施，只剩割股疗亲一条路。于是，她来到一个暗房，焚香祈祷，拿起匕首，割下手臂上的一片肉，鲜血喷溅，陈寀昏倒在地，好长时间后才醒过来。然后陈寀做成一碗羹汤，劝父亲喝下。父亲喝下羹汤，感觉有些甜味，精神顿时好了起来，还盯着小女陈寀说：“看来我有救了。”第二天，父亲又病危，且已断了气，陈寀把自己的嘴贴在父亲的嘴上，帮父亲呵气，希望父亲苏醒过来，可是父亲再也没有醒过来，陈寀靠在父亲的床边，顿足搥胸，突然口吐鲜血，昏死过去。女婢忙给她灌姜汤，扶她到床上休息，此时她已奄奄一息。十天后，陈寀就死了，年仅二十六岁。

这则奏疏，旨在拔高陈寀的孝行，故部分情节涉嫌造假。

譬如，陈寀冒雪回娘家服侍父亲的时间，到底是在癸卯（1603）春？还是在壬寅（1602）冬？如果按奏疏的说法，陈寀是“癸卯春”冒雪归宁，那么陈鹤鸣的去世时间当在陈寀到娘家后“阅月”（一个月）之后。然而，《先大父墓志铭》里明确写着陈鹤鸣去世的时间：“语竟，遂瞑，盖万历癸卯正月十三日也。距其生嘉靖丙戌四月十日，享年七十有八。”哪个是假的？肯定奏疏上说的是假的。

再譬如陈寀去世的时间，到底是“呕血毙”（吐血后即死）？还是“旬日”（十天）？其实标准答案在《先大父墓志铭》里藏着：“公未殁三日，季女寀抱痾归，侍药饵，度己无可奈何，脔臂进公。公殁，阅月，以死殉。”既不是呕血毙，也不是旬日死，而是父亲殁后一个月才去世。

现在真相大白了：1603年的正月初十，陈寀抱病回到娘家，此时离父亲去世还有三天。回到娘家后，病恹恹的陈寀无计可施，竟想到了割股疗亲，于是她割下手臂上的一片肉，以此为药引，和羹让父亲喝下。父亲死后一个月，陈寀也死了。

事情就这么简单，真相就这么清晰。但陈鹤鸣墓志铭的记录，与陈性学的奏疏的记录，两者差距悬殊。陈寀服侍父亲的时间，由三天夸张成一个月；陈寀去世的时间，由“父殁阅月”缩短成“旬日”。这就是文字的粉饰功能，文字可以黑变白，文字可以小变大。陈寀成为陈孝女，此事虽然记录在志书中，但其真实性确实是值得怀疑的。

事实上，陈性学为小妹请求旌表之事，也并非一帆风顺。先是“抚按、司道复议，表扬未果”，层层向上申报，巡抚衙门经过认真复议，并没有批复同意。原因是割股疗亲的孝行与《大明会典》相抵触，因为法律条文已有明确规定，割股是伤生，并非孝行。

当时的诸暨知县刘光复，也为陈家的这件事出过力。陈于朝在《复刘见初老师》的信中提及这件事：“先姑事乃荷留意，如此更早为寄声，先得道地。此情尤念肫厚，一门顶戴，九壤含恩。第按君所云，割股之禁无所稽考，亦不过先朝士论而已。此后有方便处，犹仗台慈不靳齿牙以植人纪耳。”看来刘光复也是支持者，他说禁止割股之事好像并未找到相关法规。陈于朝希望刘光复老师在小姑的旌表一事上给予帮助，能“方便”的地方尽量给予“方便”。用现在的话来看这件事，陈于朝是动用了社会关系的。

陈性学的奏疏，是在遭遇相关部门的否决后，不得不做的无奈之举。至于上疏结果如何，则不得而知了。虽然后来县志在陈寀事迹上写着“旌孝”二字，但朝廷是否真的给予旌表，此事的真实性仍值得怀疑。毕竟，割股疗亲是违背《大明会典》的，抚按司道既然已复议否决，朝廷怎么可能仅凭陈性学的一纸奏疏，就把抚按司道既有的决定给推翻呢？

笔者撰写此文，并非要推翻孝女陈寀，而是看到了陈孝女事件背后的另一个隐情。这个隐情，这个秘密，其实笔者在其它文章中已有提及，那就是枫桥陈氏家族的遗传、疾病与短寿。

笔者的思维路径如下：陈于朝只活了35岁——陈于朝长兄陈于廷只活了19岁——陈于朝小姑陈寀只活了26岁。陈寀的早世其实与她服侍父亲无关，因为在她父亲去世前，她已抱病在身。她能成为孝女，是因为死得其时——死在父亲之后。在笔者看来，陈寀是陈氏家族内短寿的又一个例证。

陈寀是陈鹤鸣的第四女，如果她的短寿跟遗传有关，那么在陈鹤鸣一代，就应该有蛛丝马迹了。证据是找不到了，但相关文字记载给我们提供了猜想的空间。陈寀的上一辈，果然发生过触目惊心的事。《先大父墓志铭》一文中，有这么一句不起眼的话：“季年而斯夫人始生公，赠公先后凡九子，皆蚤殇，而公独以中子统箕裘。”这句话的信息是，陈鹤鸣的母亲姓斯，斯夫人嫁到枫桥第三年时生了陈鹤鸣。陈鹤鸣父亲前前后后生育了十个儿子，九子均早逝，唯老二陈鹤鸣，挑起了传宗接代的重任。墓志铭中短短的一句交代，隐藏着陈氏家族曾经经历的天大的灾难，也隐藏着家族生命基因上的某种玄机。

现在，关于陈洪绶家族人物的早逝与短寿，已赫然在目。上至陈洪绶曾祖辈，下至陈洪绶子侄辈，前后五代连贯，那些下寿的事，那些早逝的痛，已历历可数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