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派路数荀派骨——忆童芷苓演《坐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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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郎探母》中的“坐宫”是一折唱工戏,生旦并重,旗鼓相当。铁镜公主一角自梅兰芳之 后,代有人出,各领风骚。颇负盛名者,如雪艳琴、王玉蓉、张君秋、顾正秋、李慧芳、李维康、李胜素、王蓉蓉……各擅胜场,数不胜数。但其中令笔者印象最深刻、最难忘的,则是荀派翘楚——童芷苓。
童芷苓本工花旦,系荀门高足,于荀派艺术颇多建树,造诣甚深,精于表演,擅长做工,同时又有一条与生俱来的好嗓子,娇滴滴、水灵灵、脆生生、甜丝丝,珠圆玉润,玲珑剔透。这折“坐宫”中,公主一角常以青衣应工,但童芷苓不仅在做工上表演细腻,刻画入微;而且在唱念上也一展身手,歌喉婉转,声情并茂,把角色的内心世界揭示得淋漓尽致,人物形象塑造得光彩照人,可谓“梅派路数荀派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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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镜公主出场时,有段〔西皮摇板〕“芍药开牡丹放花红一片,艳阳天春光好百鸟声喧”,在 唱“好”字时,她先在“光”字上放慢速度,低回一转,然后用顿音唱“好”,耍了一个小腔,轻快跳跃,俏皮活泼,煞是好听。腔随情走,情由腔生,表现出公主面对阳春美景难以掩饰的欢快与喜悦。随着剧情的展开,大段〔西皮慢板〕按王(瑶卿)派唱法,唱得一波一波,高潮迭起,对口 〔快板〕,严丝合缝,极为精彩。
“四猜”及其表演,是“坐宫”的重头,能否把它唱好、演活,是检验演员艺术水准的试金石。因为这四句唱,不是一唱到底、一气唱完的,而是在唱完之前,每一猜之后,均有一段时间的停顿间歇(公主与四郎对白)。这就给了演员自由发挥的余地和施展才华的空间。大凡一般青衣演 员演到此处,都注重于唱,而对剧中人的心理状态有所忽略,状摹刻画得不够而略显单薄,处理起来往往轻描淡写。童芷苓则不同,她彰显花旦本色,把戏做足,该着力处,则浓墨重彩,着意点染,于细微处显其功力。这里,她打着“背躬”,以哑语手势,比划、指点人物,眉眼神态之间, 与观众交流,把角色内心所思所想演示出来,让观众看个明明白白,并为下面的唱做了很好的铺 垫。
童芷苓的唱,是那样的美妙动听,腔又是那么婉转,蕴含深情;做,更是她的优势强项,演技老到,运用自如,火候纯青,出神入化。她时而低眉颌首,时而凝神沉思,有时作娇柔之状,有时露女儿情愁。不用说一招一式,一戳一站,举手投足,身上“边式”,有大家风范;就是托一托香 腮,抿一抿嘴唇,转一转眼珠,掸一掸“阿哥”撒在她身上的尿……也都尽显风流,大有看头。角 色的逸致情怀和神韵风采得到了完美体现,生活的真实与艺术的审美达到了高度统一。通过对细节的一笔笔描绘,一道道镂刻,童芷苓把铁镜公主这个人物,勾勒得面目清晰、丰满厚实,;立体凸现,而手法之高超、做工之娴熟、表演之深刻,都是他人无法比肩、难以企及的。童芷苓的铁镜公主,可以说浑身都是戏,脸上充满情,不能不令人佩服得五体投地——这才是真正的表演艺术家!
“坐宫”这折戏最令人欣赏和称道的,是童芷苓的念白——一口极为纯正、富有感情色彩的 “京片子”(此乃南方俗称,即口语化、话剧色彩浓厚的京白,亦有人称之为“京韵白”)。俗话说“千斤念白四两唱”,是说念白比唱吃力、吃重、吃功。因为它不像唱那样有胡琴衬托,可以借 力;而是完全靠平时长期坚持练功,口念不辍,才能练就一口嘴上硬功夫。否则稍有懈念,就会底气不足。童芷苓执着追求的,就是艺术上的均衡发展。因此,她除了在唱、做、舞诸方面加强修 练、精益求精外,还在念白上花大力气,下大功夫。她的吐字发声、气息控制得王(瑶卿)派真传,加之自己朝夕用功,勤学苦练,终于磨练出过硬的嘴皮子功夫。她那一口纯粹的“京片子”,远近闻名,无人不夸!
为了使剧中念白能念出人物,念出感情,她不断体验人物在不同境遇中的思想感情,用心揣摩不同角色复杂的内心世界,深入研究情感的宣泄、倾诉的方式方法以及语言的声调。她深感剧中现场念白与书面文字还是有些差距的,如果一味照本宣科、像背书似的,平铺直叙,则似嫌呆板,显得平淡,甚至无味,削弱了剧场效果,更出不来俏头。如要念出“不一般”,似应再动动脑筋,想想办法。童芷苓聪明绝顶,充满灵性与智慧,决定在剧本的文字上寻找突破口。于是她在原本的基础上,对个别字眼略作改动,稍加补充,增加些衬字、垫头,强调语气,注重收放,同时又注入现代元素,使用时尚语汇,念白更为自然通俗,贴近现实,趋于生活化。如“哪个”、“国家大事”、
“不会么”、“好啊”、“今儿个”、“谁信呢”、“怎么着”、“不会你们那一套”、“挺大的人你哭的哪门子呀”……等等。经过她的一番梳理改造、调整补充、加工修饰的,虽与原台词并无多大区别,然而舞台效果却大不一样。有些看似毫不经意、信手拈来的即兴发挥,实为精心设计、刻意营造的点睛之笔,为演出平添无限生活情趣,也增加了扣人心弦的艺术魅力。以致越听越想听,越听越爱听,百听不厌!
今儿我们不妨来听听童芷苓在“坐宫”中的念白,即使在纸上也能得到动人的艺术享受。这是 铁镜公主窥见驸马面带泪痕、疑有心事的一段问答:“我说驸马,自从你来在我国一十五载,每日朝欢暮乐,未曾忧思;怎么这几天你老是(这么)愁眉不展的,难道说(驸马爷)还有什么心事不成吗?……你说你没心事啊!(谁信呢?)你瞧你的眼泪还没擦干呢!唷,现擦呀,那哪儿来得及 呀!……慢说是驸马爷(您)的心事,就是我母亲她老人家的国家大事,咱家(呀)不猜便罢…… 嗯,也猜它个八九分吧!(伸出食指、拇指,作八字状)……那好啊(今儿个)闲着也是闲着(咱们就猜它一猜!)……我说丫头,打座向前!”—— 这一字字, 一声声,慢吞吞,笃悠悠,从容不迫,落落大方,每一句话白就像口中吐出的一串珍珠,字字珠玑,晶莹剔透,显着梅派神韵。本 来是极普通的话语,到了童芷苓口中经过二度创作,再念出来,就像一首首诗,琅琅上口,有声有色;又如一首首歌,曲调悠扬,奏着美妙的乐章!
再来听听杨四郎吐露真情后,公主的念:“呦,这满朝文武,哪个不知道你是木易驸马啊?
……非也?哈哈!(好啊!)自从你来在我国十五载,怎么连个真名实姓也没有啊?如今你说了实话便罢,如若不然,奏明母后,(我说)哥哥呀,要你的脑袋!”……“哎哟,你可害苦了我了!(哭状)”公主初闻驸马之言,乍疑又惊,继而风云突变,声色俱厉,怒气喷涌而出,终至满腹委屈袭上心头,不由伤感起来,感情波澜,层次分明。再来听听杨四郎要公主盟誓、方肯实言相告的一段念白:“唷,闹了半天你(敢情)还叫咱家盟誓啊?……嗨!巧勒!我们番邦女子就是(不会你们的一套)……哎,不会嘛!……我跟你学学……就这个?你听着:跪在尘埃,口称皇天在上,我番邦女子在下,驸马爷对我说了真情实话,我要是走漏了(他的)消息半点,到后来,天把我怎长,地(嘿嘿,笑)把我怎短……”语气口吻,一反常态,判为两人。童芷苓通过念白,活脱脱地显现了这位北国佳丽的音容笑貌和儿女情态,飘散出浓郁的荀(慧生)派风格。
童芷苓在“坐宫”中的念白,字字清晰,声声入耳,高低错落,起伏跌宕,轻重疾徐有致,抑扬顿挫分明,念出了剧中人物的喜怒哀乐、情绪变化,念出了角色的内心世界、鲜明个性。她的念,铿锵有力,金声玉振,清脆悦耳,甜美无比,令观众如痴如醉。曾有人赞童芷苓的一口“京片子”曰“群芳丛中世无双”!
《四郎探母》中“坐宫”这折戏,童芷苓演来与一般大青衣不同的是:梅派路数荀派骨,骨子里含着荀派神韵。她饰演的铁镜公主,风情万种,光彩夺目,唱、念、做俱佳,堪称三绝。称得上是坤伶首席。她的“坐宫”好看,中听,有味,耐品。美哉,童芷苓!
每当我们看到前辈京剧老艺术家或中青年演员演唱“坐宫”的影像时,就不由自主地会想起逝去的童芷苓,不知她在天堂的仙境中,是否还会再演那美艳动人的铁镜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