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围作品 | 韩越:几多怅然在清明

清明未至,奶奶便提前算好了扫墓的日子和时辰,郑重其事地来电告知我和父亲务必要提早回家,且必须在早上八点前赶到太爷爷的墓地,时辰好,扫墓的子孙自然升官发财,大吉大利。老人家算好的日子是周五,法定节假日却是周六到周一,算命先生自然不管这一套,无奈,父亲为了孝心,我为了“大吉大利”的愿望,一齐在周四晚上赶回了家。

父亲家里要扫的墓有两坛,一坛是大爷爷的,另一坛是太爷爷的。大爷爷是爷爷的父亲,太爷爷是爷爷的爷爷,说起来拗口,其实就是我的曾祖和高祖。从小,祖辈人最得意的便是高祖太爷爷的墓,据说曾祖父十几岁时,在塔山有一个酱油厂和一些田产,一次大约是受到家族没有一块像样墓地的嘲讽,曾祖父一气之下卖掉了所有产业,换来两担白银,在老家的溪口为高祖父置地修墓,却也因此家道中落了。

虽然故事的真实性已不可考,但大概确有其事,这坛坐落在溪口半山腰的官道旁、历经了一百多年沧桑的墓地,现在看来仍十分气派漂亮。说是高祖墓,其实还合葬着高祖母。墓碑上方是显眼的“御赐翕和堂”,寄寓着子孙和睦的美好愿望,中间一竖列刻着“清敕授儒林郎同六品衔廪贡生显祖泽如韩公祖妣龚氏安人墓”,颇有用官品衔级摆摆排场的味道。当我煞有介事地读着碑文时,堂叔笑称这六品官一定是花钱买的,此话倒不假,小时候也曾听说为了修墓好看,曾祖买了个官衔,却也因此遭了好几回盗墓贼的毒手。墓的主体之外,左右两边还分别供奉着土地神和财神,扫墓时除了要给祖先烧香烧纸钱,这两尊神的元宝钱和香烛也是千万不能忘的。

而坐落在小城另一头的曾祖父墓,虽然形制同高祖的相近,但规格大小便没有那样气派了。曾祖在我出生前就已过世,他的墓是爷爷兄弟几人在九六年修的,除曾祖外,还葬有两位曾祖母及几位过世的伯祖父、伯祖母。墓地选址在老家一块叫做上金贝的风水宝地,前些年考古学家还在这里发现疑似明建文帝朱允文的墓,民间纷纷猜测这位下落不明的皇帝也许是逃到我们闽东小城,而紧挨着皇帝墓的曾祖墓,风水之好自然便成为家族老人最得意洋洋的谈资。

几十年来,每逢清明,宗族亲人一起扫墓已然成为家族传统,爷爷兄弟五人每户各出几个人力,扫墓当天各家带上镰刀、扫帚、簸箕,边聊天边清理墓前的杂草和苔藓,其乐融融。久未联系的亲戚们也借此机会团聚,相互询问近况,拾起都市中冷落已久的宗族交往。这也是我喜欢清明的原因,它不仅保存着民俗传统,还传递着浓浓的血脉温情。

然而近些年,扫墓再不复儿时那样热闹了。伯祖父们年事渐高,有几位还相继过世,爷爷身体尚可,但也是唯一还能上山的祖辈人。好些堂叔伯陆续离开家乡,同代人里似乎也只有我还记得两座墓地的位置。

当我站在充满历史感的墓碑前轻轻地抚去尘土,内心最受震动的恰是这百年间血脉的代代传承和开枝散叶后的疏离。我尚还知晓他们的墓地与往事,而后来者呢?曾经聚集在墓碑前的孝子贤孙,如今生生死死,各自散落天涯。年轻的生命又有谁会记挂着山中的祖先?许多年后会不会遇到强行拆迁,连墓地都不复存在了?就如同《百年孤独》和《额尔古纳河的右岸》中关于代际繁衍那种冷静到哀伤的叙述,一代人有一代的故事,故事最初的那些人会逐渐生老病死,他们的孩子会在原来的土地讲述新的故事,他们的子孙或许会忘记他们是谁,他们的子孙甚至会离开这片土地,最早那批人的融洽与和睦在繁衍的过程中日渐疏离,然而一代生一代死,血脉伴随着遗忘,永远是生生不息的。

(作者:韩越,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中国古代文学专业研究生)

责编 / 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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