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朝鲜遇险者笔下的天朝南北差别
崔溥(1454~1504)是明弘治年间朝鲜王国一位五品官员。此人二十四岁中进士,1487年任朝鲜王国弘文馆副校理,奉王命赴济州岛办公差。次年闰正月初三,接到父亲去世的讣告,立刻带着随从奔丧回乡,在大海中遭受暴风雨袭击。九死一生后,一行43人漂流了14天,在大明帝国浙江省台州府临海县(登陆点今已划归三门县)登岸得救。
上岸后,因为言语不通,崔溥一行几乎被当作入侵的倭寇杀掉。幸亏他从小接受严格的儒家教育,对天朝的典籍、文物很是熟悉。通过笔谈,明朝官员证实了他等不是入侵者,而是朝鲜官员。朝鲜是明朝最恭顺的藩属国,因此他和随行者受到了优待。朝廷得知此事后,令地方官好生护送崔溥一行进京。这一行由浙江启程,顺着刚刚经过大规模疏浚修整、已经全线贯通的京杭大运河北行,经过浙江、南直隶、山东、北直隶进京,弘治皇帝特意接见了这位陪臣,赏赐有加,再命官员护送其东行,经过辽东,跨过鸭绿江回到朝鲜。
回国后,朝鲜国王命令崔溥将这段经历写出来。因为此前虽然朝鲜赴天朝贡使络绎于道,但所能看到的只是朝鲜到北京这一段的风物和社情,他们并不能自由地深入到天朝的腹地考察。崔溥因遇险行程八千里,在中国滞留了四个多月,结识了中国各阶层的人物。崔溥和中国士大夫有着同样的话语体系,可以毫无障碍地笔谈,且诗文酬答,他对中国地理和社会的了解之深度,超过了以前任何一位贡使。随便找一个细节可知他对中国典故的深谙,船行到浙江崇德县塘西镇时,有一位姓韩的乡绅问崔溥,“你母奶奶(即母亲)知你到此否?”崔答曰:“海天茫茫,雁杳鱼沉,母必以为我已葬身鱼腹。伤母心,不孝于亲,莫我若也。今蒙大国厚恩生还故乡,则母子相见有胜隧下之融融矣。”这段话用到了《左传》中郑庄公与母亲和好的典故:“公入而赋:‘大隧之中,其乐也融融。’”
崔溥写就56000字的《漂海录》敬献国王。此书涉及到明帝国地理风貌、政制、海防、漕运、城市建设、司法、民俗等各方面,可谓是对明帝国最强盛时的社会全方位描摹。
对中国南北的差异崔溥很敏感,中国士大夫来眼里,这类差异似乎太正常了,习焉不察,而对一个在狭窄半岛上长大的士大夫,天朝这样巨大的差异让他惊讶。故其在《漂海录》中用不少笔墨描写了这种差异。
在江南,崔溥经过了台州、宁波、绍兴、杭州、嘉兴、苏州、镇江,过江后经过扬州、高邮、淮安等城。
崔溥获救后经过的第一个大城是台州,他的描述是:“牟麦欲穗,笋芽方盛,桃杏满开。又山川高大,林薮屏翳,人物繁伙,第宅壮丽,别是一区天地也。”余姚只是区区一个县,亦是“江山高大,郊野平铺,人烟稠密,景物万千。”
崔溥一行从杭州南门进城,“重城叠门,门有三层楼,入其城,过文魁门、灵顺宫、肃宪门、澄清门、南察院、祐圣殿、土地庙、芝松坊铺至武林驿。自城门至此驿,约十余里矣。”其于书中写道:“杭即东南一都会,连屋成廊,连衽成帷;市积金银,人拥锦绣;蛮樯海舶,栉立街衢;酒帘歌楼,咫尺相望;四时有不谢之花,八节有常春之景,真所谓别作天地也。”这样宏伟富丽的大城市,此前他哪里见过呀。
嘉兴府,“其屋宇宏壮,景物繁华,亦与宁波府同。”“苏州古称吴会,东濒于海,控三江,带五湖,沃野千里,士夫渊薮。海陆珍宝,若纱罗绫缎、金银珠玉,百工技艺、富商大贾,皆萃于此。自古天下以江南为佳丽地,而江南之中以苏杭为第一州,此城尤最。”
江北的城邑繁华不及江南,但依然让崔溥赞叹,如他笔下的高邮州,“州城枕大湖,湖即高邮湖也。江湖之胜,人物之繁,亦江北一泽国。”
过了淮安府清江浦后,崔溥对街衢和景物的描写就比较简略了。如到济宁州,此乃鲁地大城,崔溥只把笔墨用在记载运河的水闸如何运行。他对所经过的北方城池唯一不吝称赞的是运河边的临清县城,“在两京要冲、商旅辐辏之地。其城中及城外数十里间,楼台之密、市肆之盛、货财之富、船泊之集,虽不及苏杭亦甲于山东,名于天下矣。”
即使是让朝鲜使臣赞叹其巍峨繁华的北京城,因为有此前经过南方各城池的对比,在崔溥眼中不过尔尔:“魏以来,习成胡俗。厥后,辽为南京,金为中都,元亦为大都,夷狄之君相继建都,其民风土俗皆袭胡风。今大明一洗旧染之污,使左衽之区为衣冠之俗。朝廷文物之盛有可观焉。然其闾阎之间,尚道、佛,不尚儒;业商贾,不业农;衣服短窄,男女同制;饮食腥秽,尊卑同器;馀风未殄,其可恨者。且其山童,其川污,其地沙土扬起,尘埃涨天,五谷不丰。其间人物之夥,楼台之盛,市肆之富,恐不及于苏杭。其城中之所需,皆自南京及苏杭而来。”——崔溥观察得很仔细,他全程走过的那条大运河,就是帝国深入到江南吸取养分的脐带。
过了山海关,崔溥的描写更加简略,大约是因为朝鲜有太多的使臣行经这些地方,不劳他多费笔墨。山海关至鸭绿江这片称为辽东的地区,最繁华的当属辽东城(辽阳老城东北隅),“城中有都司、察院、布政司(砍柴按:应该是山东布政使派出机构,明代辽东地区民政由山东布政使司管辖)、太仆分司、阅马司,又有左、右、中、前、后卫。自城西升平桥以至肃清、迎恩、澄清、扬武、威振四路等门,及进士门八座,以至高丽市间民居,可谓繁伙。揆之江南,可与嘉兴府相颉颃矣。但嘉兴城外市阑相接,辽东城外鸡鸣狗吠不得相闻,海子路旁冢土累累耳。”
在书中的最后,崔溥对南北差异有一段长长的总结性文字,对南北从诸方面进行比较。崔氏大约把他经历的地区分成四个单元:大江以南,江淮之间,过淮河到北京的华北地区、出山海关至鸭绿江地区。这四个单元的经济和文教的繁荣由南至北递减。
城乡人烟稀稠、市面盛衰、建筑华陋、物产多寡,崔氏做了这样的比较:
大抵百里之间,尚且风殊俗异,况乎天下风俗不可以一概论之。然其大概以扬子一江分南北而观,其人烟盛衰:则江以南,诸府城县卫之中,繁华壮丽,言不可悉。至若镇、若巡检司、若千户所、若寨、若驿、若铺、若里、若坝所在附近,或三四里,或七八里,或十馀里多,或至二十馀里间,闾阎扑地,市肆夹路,楼台相望,舳舻接缆,珠、玉、金、银宝贝之产,稻、梁、盐、铁、鱼、蟹之富,羔羊鹅、鸭、鸡、豚、驴、牛之畜,松、篁、藤、棕、龙眼、荔枝、桔、柚之物,甲于天下,古人以江南为佳丽地者以此。江以北,若扬州、淮安,及淮河以北,若徐州、济宁、临清,繁华丰阜,无异江南,临清为尤盛。其他,若官府所治之城,则亦间有富盛繁伙者。若镇、若寨、若驿、若铺、若里、若集、若嘴、若厂、若湾、若坞、若闸、若坝、若迁之间,人烟不甚繁盛,里閈萧条。通州以东,人烟渐少,过山海关,行百里仅得一里社,不过二三草屋,唯羔羊、鸡、猪、驴、骆、牛、马之畜笼络原野,杨、柳、桑、枣之树茂翳交柯。八渡河以南,荒旷无人居。其第宅:则江南盖以瓦,铺以砖,阶砌皆用湲东石,亦或有建石柱者,皆宏壮华丽。江北草屋,矮小者殆居其半。
对居民穿着打扮的比较:
其服饰:则江南人皆穿宽大黑襦裤,做以绫、罗、绢、绡、匹缎者多;或戴羊毛帽、黑匹缎帽、马尾帽,或以巾帕裹头,或无角黑巾、有角黑巾、官人纱帽,丧者白布巾或粗布巾;或着靴,或着皮鞋、傚翁鞋、芒鞋;又有以巾子缠脚以代袜者。妇女所服皆左衽。首饰于宁波府以南,圆而长而大,其端中约华饰;以北圆而锐如牛角然,或戴观音冠饰,以金玉照耀人目,虽白发老妪皆垂耳环。江北服饰大概与江南一般,但江北好着短窄白衣,贫匮悬鹑者十居三四。妇女首饰亦圆而尖如鸡喙然。自沧州以北,女服之衽或左或右,至通州以后皆右衽。山海关以东,其人皆粗鄙,衣冠褴褛。海州、辽东等处,人半是中国,半是我国,半是女真。石门岭以南至鸭绿江,都是我国人移住者,其冠裳、语音及女首饰,类与我国同。
对民风的比较:
人心风俗:则江南和顺,或兄弟、或堂兄弟、再从兄弟有同居一屋。自吴江县以北,间有父子异居者,人皆非之。无男女老少皆踞绳床交椅以事其事。江北人心强悍,至山东以北,一家不相保,斗殴之声炮闹不绝,或多有劫盗杀人。山海关以东,其人性行尤暴悍,大有胡狄之风。
对南北的教育程度也有一番比较:
且江南人以读书为业,虽里閈童稚及津夫、水夫皆识文字。臣至其地写以问之,则凡山川古迹、土地沿革,皆晓解详告之。江北则不学者多,故臣欲问之则皆曰:“我不识字。”就是无识人也。
不知道崔溥和朝鲜国王对成祖为何要迁都北京是否有过讨论。从治理成本而言,舍南京而都北京,太不合算了,崔氏也看到了北京市面的物产,多来自江南。可一个幅员辽阔、民情复杂的农业帝国,把首都设在经济欠发达的北方,是为了维持大一统的需要。明朝天子守国门,不得不如此,只有都北京,明朝君臣才能时刻意识到北部蒙古部落的威胁,也才能有效地控制西北和辽东及朝鲜半岛。为了维持这种一统,必须限制南方的发展速度,朝廷通过权力之手在地区之间削峰填谷,劫富济贫,不至于让各地区的差异太大。
明帝国是这样做的,清帝国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