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味菊寒温之争理论归纳与经典医案
阳常不足,阴常有余——从祝味菊的两则医案说起
祝味菊(1884一1951),沪上名医,重视阳气,擅用附子,人誉“祝附子”,为火神派中独树一帜的著名医家,《伤寒质难》为其代表作。本文先从他的两则医案说起,进而论述他对寒温之争的卓越见识。
1929年,沪上一位徐姓富商的次子20岁,因患伤寒遍请中西医高手诊治,病势日增。病人的哥哥曾向祝味菊学医,“因常问道于余,对于余之学说,影响稍深”(祝味菊语)。于是出面请祝氏往诊,见症“高热两旬不退,神昏谵妄,前医佥谓热入心包,主用清宫(汤)”,祝氏说:“神已衰矣,不能作热入心包之治法”—认为阳虚欲脱,不能再用凉药,处以温潜兼辛散之法,书方:附子12 g,生龙齿30 g,磁石30 g,酸枣仁15 g,朱茯神12 g,桂枝9 g,生姜9 g,苏梗6 g,.郁金9 g,姜半夏9 g,麻黄6 g。
服药1剂未见好转,“诸恙依然”。徐父慌乱,不敢再服。又延沪上名医某某等会诊,皆认为祝氏姜附热药之误,且批语于案后:“邪入心包,误投辛燥,法在不救”
称祝氏误投热药,已不可救。这下徐家群起埋怨病人之兄,他只好“惶惶然趋车”再找祝味菊讨教。师生二人遂赴徐宅。刚入门,某名医正蹒跚下楼,“相遇于楼次”,祝味菊“因恭叩之曰:‘病者何如?’某医口衔雪茄,翘指仰首而言曰:‘休矣。’岸然扬长而去,其一股傲慢不逊、老气横秋之态,令人愤懑难受。”这是祝味菊当年之记载。祝氏“忍气”审证察病,坚持仍用原方,“无更只字,连服两帖,不分昼夜进之。”同时向徐父说:如果“病以吾药而剧,吾固不得辞其责。可毁我招牌,公之报端。”服药次日,“汗出热减,神静而得安寐矣”,原方再服4剂,“诸恙大愈”。祝氏对徐父说:“向者一纸热药,即被断为杀人。今连服六剂,而热退神清,岂天佑耶?”
徐父谢曰:如果没有“夫子真知毅力,犬子其坐毙矣。”祝味菊则留下那位名医的处方批语。
故事到此并未结束。时值“三一七”中医抗争大会召开,称祝氏“误投辛燥,法在不救”的那位名医“高据主席团”座位。祝氏当场发难:“有地位之名医,一无相当学识,又复信口雌黄,攻讦同道而不负责任,吾侪当若何处置之?”欲揭发前事。幸亏主持者“知事不妙”,告以:“今日为中医一致对外之际,请阁下顾全大局,勿以此授人话柄。”其他道友亦“从中调停,设筵于大加利(饭馆)”。某某两医,不得不强颜谢罪:“事出误会,愿阁下勿介意焉。”祝氏“一笑置之”。
按:此事详载于《伤寒质难》。平心而论,这位沪上名医声名不小,从其“口衔雪茄”,能“高据主席团”座位揣测,当知为沪上数一数二的名医,以擅治温病著称,但在这一回合中可以说输得很狼狈。
第二个病人徐某,是儿科名医徐小圃之子,且系祝氏弟子。徐小圃(18871961),20世纪30年代为上海滩儿科名医巨擘,用药以寒凉为主,属时方温病学派,与祝味菊关系很好,“属莫逆之交”。且说徐某患伤寒甚剧,热度逐日上升,昏眩昏愦,呓语呢喃。徐亲为诊治,然病情日进,恶候频见,几濒于危。徐邀名医会诊,一致认为热入心包,邪热内闭,主以清宫汤、紫雪丹凉血开窍,服之无效。徐氏方寸已乱,亲友建议请祝味菊会诊一决。徐叹曰:“我与祝君虽属莫逆之交,但学术观点不同,他擅温阳,人称‘祝附子',今儿患热病,祝君来诊,无非温药而已,此犹抱薪救火,我孰忍目睹其自焚耶?”又逾日,徐某奄奄一息。不得已,乃请祝氏诊视。祝氏仔细望闻问切,曰:“病人神志昏愦系由渐而成,呓语郑声,脉现伏象,不是中热毒昏愦突然而来,实系阳虚欲脱之象,并非中热毒,吾意不能用清宫汤、紫雪丹类,君等若听吾言,信余安排,吾徒病倘不能愈,余不复言医矣!”遂处方,果然不出所料,第一味就是附子12 g,接着:生龙齿30 g,磁石30 g,酸枣仁24 g,朱茯神12 g,石决明45 g,桂枝9 g,白芍9 g,石菖蒲9 g,姜半夏12 g,麻黄6 g。当晚服药1剂,及至天明,病人汗出,热度大减,神识逐渐转清,身体颇为疲惫。仍以原方去掉麻黄,加人参9 g,再服。药后呓语呕恶均止,7日而热退,谈话对答颇清,继续调理而愈。
徐某康复,徐小圃百感交集,曰:“速将我‘儿科专家’招牌取下来,我连自己儿子都看不好,哪里还够资格,我要拜祝兄为师,苦学3年。”意颇坚决,亲自登门执弟子礼,后徐之两个儿子均随祝氏学医。徐小圃自此一改故辙,由主“清”到主“温”,以擅用附子、麻黄名噪沪上。
很明显,两则案例均是在寒温两派的剧烈交争中推进,期间曲折反复(笔者为节省篇幅还略去很多环节),令人唏嘘。要知道,两案中与之交锋的都是沪上数一数二的温病名医,祝味菊据理力争,最终皆以麻黄附子等热药治愈收效,显示出祝氏之“真知”卓识,读来颇受启迪。
祝味菊之所以能获此佳效未非偶然,实践出真知。关于寒温之争,他有很多卓越见解,不同凡响,值得引起重视,下面归纳一下:
(一)人以阳气为生,保护阳气为本
在《伤寒质难》中,祝氏大量引证《内经》、仲景、景岳等著名医家的重阳之论,强调阳气在人体生理、病理、治疗等方面的重要意义。
如论述人体生理,祝氏说:“人以阳气为生,天以日光为明。宇宙万物,同兹日光;贤愚强弱,同兹气阳。向阳花木,繁荣早春;阴盛阳虚,未秋先衰。”“得阳者生,失阳者死。.故医家当以保护阳气为本”(《伤寒质难·第七篇》)。
论述病理:
“抗力之消长,阳气实主持之。阳气者,抗力之枢纽也。”“克奏平乱祛邪之功者,阳气之力也。夫邪正消长之机,一以阳气盛衰为转归论述治病:“及其既病,则当首重阳用。阳衰一分,则病进一分;正旺一分,则邪却一分,此必然之理也。”因此,高热病人,只要具有阳气不足之色脉,均予扶正温阳,这也就是上述两案为什么投用附子的道理。
针对时医用药喜凉畏温,喜柔恶刚,视姜附、麻桂如蛇蝎不敢一用的世俗,祝氏分析了个中原因,指明祸害:“凉药阴柔,隐害不觉;阳药刚暴,显患立见。好凉药者如亲小人,日闻言,鲜知其恶;用温药者如任君子,刚正不阿,落落寡合。凉药之害,如小人之恶,善于隐蔽;热药之祸,如君子之过,路人尽知。…亲水而远火,避淑而就慝,人之常情也。阴寒之药,其害不彰;热药之患,人所共戒。吾于寒凉之祸,斤斤重致辞者,亦古人慎柔远佞之意也。”(《伤寒质难·第十四篇》)所论确含至理。
(二)阳常不足,阴常有余
祝氏认为,阴为物质,阳为机能,阴生于阳,阳用不衰则阴血自然源源不断。
切营养物质只有在阳气的作用下,才能为身体所用。“阳以阴为体,阴以阳为用;阴为死质,阳乃神灵;阳为生之本,阴实死之基;重阳者生,重阴者死”。“良工治病,不患津之伤,而患阳之亡。所以然者,阳能生阴也 b 是故阴津之盈绌,阳气实左右之”
(《伤寒质难·第七篇》)。
祝氏认为《内经》所谓“阴平阳秘”不是指阴阳平衡协调,而是说“阴不可盛,以平为度;阳不患多,其要在秘”。理由是阴血津液等物质,目的在于供阳之用,当谋供求相等,以适用为平,过则无益,反成负担而有害;反之阳不患多,而以潜蓄秘藏为贵,若倚势妄作,亦足以致病,这确实是见地之言。由此祝味菊提出“阳常不足,阴常有余”的观点:“吾人仆仆终日,万事劳其形,百忧感其心,有动必有耗,所耗者阳也。物质易补,元阳难复,故曰阴常有余,阳常不足。”“善养阳者多寿,好戕阳者多夭。阳常不足,阴常有余,此前人所未道也。”
回顾一下,朱丹溪提出“阴常不足,阳常有余”的观点,张景岳反对,提出“阳非有余,阴常不足”的观点,祝味菊则旗帜鲜明地提出“阳常不足,阴常有余”的观点。作者认为,祝氏的这一观点确实为“前人所未道也”,是对火神派学术思想的补充和发展,对于认识人体发病的趋势有着重要的指导意义。
(三)可温者十之八九,可清者百无一二
由“阳常不足,阴常有余”的观点出发,顺理成章,现代人无论就其体质而言,还是患病以后,“宜温者多,可清者少”,这也是其广用温热药物的前提。祝味菊说:
“今人体质,纯阳者少,可温之证多,而可凉之证少。”“吾非不用寒凉也,特以今人体质浇薄,宜温者多,可清者少。”“秦汉体格,去古已远,今人禀赋更薄,斫伤更甚,虚多实少,彰彰然也。大凡壮实之人,能受清药;虚怯之体,只宜温养。余治医三十年,习见可温者十之八九,可清者百无一二”(《伤寒质难·第十四篇》)。其原因在于,“吾人仆仆终日,万事劳其形,百忧感其心,有动必有耗,所耗者阳也。物质易补,元阳难复,故曰阴常有余,阳常不足”
(《伤寒质难·第七篇》)。近现代许多名医都与祝氏观点相同:吴佩衡先生说:“阴虚热者百不一二,阳虚寒者十之八九。”
河南名医周连三先生说:“阳虚之证十之七八,阴虚之证十无二三。
李可先生说:“暴病多亡阳,久病多伤阳。”“阳气易伤难复,故阳常不足。”
“现代人体质多虚,阳虚者十分之九,阴虚者百难见一。六淫之中风寒湿邪为害十之八九,实热证百分之一二。地无分南北,国不论中外,全球如此”(《首届李可老中医学术思想研讨会论文集》)。
卢崇汉教授说:“临证上的大多数病人,九成以上的病人基本都是阳虚证”(《扶阳论坛》)。“举目望去,现在有几个是阳实的啊?真正阳实的没有几个。”他甚至说道:“末世的很多医者确实搞不清阴阳寒热了,那怎么办呢?就去守这个‘法宝’吧。
开个玩笑,如果你能守好这个‘法宝',就是乱打也会打中70%。换句话说,你乱打都会变成中工,因为十愈六七就算中工”
(《扶阳讲记》)。他所称的“法宝”指的是陈修园那句话——“宁事温补,勿事寒凉”。
这些近现代医家几乎众口一词的观点,看法与祝氏出奇地一致。
由祝味菊的观点,可以引发我们对寒温之争的思考和判断,这才是本文的意义所在。今天,国人的疾病谱发生了很大变化,各种慢性病已成为危害健康的主要疾患,“宜温者多,可清者少”、“阳常不足,阴常有余”的认识尤具现实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