毁誉参半的他,在永州留下了十四方石刻
□张京华 杨中瑜
打卡时间:元祐七年(1092年)至元祐九年(1094年)
打卡地点:朝阳岩、石角山、华严岩、浯溪
邢恕朝阳岩独游偶题拓片
邢恕浯溪诗刻拓片(潇湘意提供)
邢恕元祐七年九月二十一日朝阳岩题刻拓片
邢恕元祐壬申季秋庚子日与刘蒙同游朝阳岩题刻拓片
一
为人一世,难免性格复杂。
有的人,天赋不错,但为了追名逐利,舍弃做人的基本原则,或背叛师门,或出卖朋友,或陷害忠良,或残害百姓,因而留下了千古骂名。也有的人,喜怒无常,善于投机专营,时好时坏,因而毁誉参半,让人爱恨交加。
宋代的邢恕,就属于后者。
邢恕,字和叔,郑州阳武(今河南原阳)人。他“博贯经籍,能文章,喜功名,论古今成败事,有战国纵横气习”,天生脑瓜子灵活,经籍过目不忘;天生一张好嘴,谈论时口若悬河。早年,拜在小程(程颐)门下。到了宋英宗治平年间,他又问学于大程(程颢)。郭晓东《程明道先生简明年谱》:“宋英宗治平元年甲辰,三十三岁。移泽州晋城令。过磁州省亲,邢恕以师礼来见。”
邢恕深得大程真传,大程弟子最著名者如刘绚、李吁均早卒,而杨时、游酢、谢良佐等从学均晚。程颢去世时,《程氏遗书》附录《门人朋友叙述》惟四人,即刘立之、朱光庭、邢恕、范祖禹。所以说,邢恕是程门的早期精进弟子。
二程是北宋大儒,朋友圈都是顶呱呱的大腕儿。邢恕跟着程氏兄弟,沾光不少,结交了司马光、吕公著等权势人物,并经常出入这些人的门庭。
邢恕很会营造人际关系,不但跟司马光、吕公著等实权派攀上关系,还跟司马光的儿子司马康关系密切,并且“同年登科。”
考上进士之后,邢恕被补永安主簿。吕公著看在二程的面子上,就推荐他为崇文院校书。期间,他还得到了王安石的赏识,跟王安石的儿子王滂也多交往。
有一次,邢恕居然对王滂说王安石推行的新法这也不是那也不是。王安石听了儿子的报告后,心中大怒:你一个小小的邢恕,算哪根葱?居然敢对本人推行的新法指手画脚?
王安石想要处置邢恕,谏官见风使舵,跟着上疏神宗说邢恕本是新科进士,未历官即处馆阁,多有不妥。神宗眉头一皱,邢恕就在熙宁三年(公元1070年)被赶出朝廷,到延陵县当知县去了。
可是,过了不久,延陵县被撤销,邢恕也没接到新的任命书,于是变成了“无业游民”,游荡在陕西、洛阳之间,一待便是七年。
几乎在同一时间,邢恕的老师、监察御史程颢上书论新法之害,被改任京西路提刑,又改签书镇宁军节度判官。
熙宁五年(1072年),程颢罢归洛阳,前后不足两年。同年,废延陵县,邢恕亦罢官。程颢与邵雍同居洛阳,邢恕既问学于大程,亦问学于邵雍。同时,还与小程(程颐)保持往来。因为表现卓越,同门捻称邢七。
邢恕的社交能力很强,与苏轼、黄庭坚、晁补之、张耒、秦观、曾巩、章惇等当时的社会名流都有交往,在儒学界颇有知名度。
二
邢恕,在宋儒正统传承中占据一席之地是毋庸置疑的,而且,只要研究宋代儒学,似乎都无法绕过他。
但邢恕这个人天资反覆、善为表露,外持正论却内藏奸猾,很多时候,对老师和朋友还出阴招,陷害起来不遗余力,因此,在《宋史》中,邢恕与蔡确、吕惠卿等被列入奸臣传。
话说邢恕在陕西、洛阳一带游荡了七年,忽然被朝廷恢复其官为校书。
时任宰相吴充,念在多方面的人情面子上,就任用他为馆阁校勘。不久,又迁为历史馆检校、著作佐郎。
哪知道山雨欲来风满楼,天气说变就变。公元1082年,蔡确拜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也就是首席宰相。
蔡确与吴充有隙,上任不久,便把吴充所任用的人分批驱逐下台。此刻的邢恕,心中变成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食不安,睡不稳,一直在揣测何日被逐出朝廷。
凑巧的是,神宗皇帝偶尔读了一篇邢恕所写的《送文彦博诗》,感觉不错,于是在蔡确面前称赞该诗写得很好。
蔡确是个人精,仿佛听出了宋神宗的弦外之音,立刻提拔邢恕为职方员外郎。邢恕不知内中根由,一时感激涕零。
不久,蔡确又看出宋神宗有复用司马光和吕公著之意,如果他们重新掌权,肯定对自己不利。想起当年邢恕未及第时便常出入此二公之门,于是又掉过头来巴结邢恕。邢恕也以蔡确为靠山,二人越发情投意合,成为知交。
邢恕之所以被《宋史》列入奸臣,大约有这么几点原因:
一是他曾参与册立哲宗皇帝,预谋废黜宣仁太后;二是他当了御史中丞之后,反诬宣仁太后当年有废哲宗之谋;三是他老师程颢被贬职,很多人怀疑是他陷害,李心传《道命录》卷一载曰:“初,御史中丞邢恕与先生(程颐)素善,同知枢密院事林希,意恕必救先生,因以倾恕。恕与友人曰:'便斩颐万段,恕亦不救。’闻者笑之。”;四是他原本得到司马光、吕公著的赏识与提携,却反过来陷害司马光和吕公著;五是他曾得到王安石的赏识,却攻击王安石的新法;六是他为了个人前途,投靠蔡确,并与蔡确狼狈为奸……
若把他的恶行列举出来,真是一条又一条的,可见他的人品是多么的败坏!
据《宋会要辑稿》职官六七之二记载:元祐四年(1089年),蔡确败,邢恕贬永州监仓。也就是说,邢恕因救蔡确被贬永州,时间在元祐四年五月。
《续资治通鉴》卷八十一也有类似记载:元祐四年,五月:诏直龙图阁邢恕,候服阕日落职,授承议郎、监永州盐酒税。
三
按道理,史书的记载极少会有错误。但这次关于邢恕的记载,确实错了!
根据《宋会要辑稿》和《续资治通鉴》的记载:邢恕贬谪永州的时间是元祐四年(1089年)五月。但是,地方方志的记载却截然不同。康熙《永州府志·职官表》:“元祐七年(1092年)邢恕以参军监酒税。”
最重要的一点是,康熙《永州府志》上的记载跟邢恕在永州各地留下的石刻基本吻合。邢恕在永州共计留下十四方石刻,石刻中的最早纪年是元祐七年(1092年)九月,其次为八年三月、四月,最后为九年正月。
也就是说,邢恕打卡永州的第一时间为元祐七年(1092年)。
永州古城西南的朝阳岩,为唐代大诗人、道州刺史元结于永泰二年(公元765年)发现并命名。元结之后,安南都护张舟于唐大历十三年(公元778年)来此留下题刻;贬谪永州十年的中唐诗人柳宗元经常来此游玩,写下了《渔翁》《游朝阳岩遂登西亭二十韵》等作品;唐会昌元年(公元841年),时任永州刺史李坦也在这里留下了一方石刻。
由于元结和柳宗元的诗名及影响力,永泰以降,来朝阳岩及其东南附近火星岩游览的唐宋文人墨客甚多。
邢恕谪居永州三年,也经常来朝阳岩游览。他在永州留下的十四方石刻,有九方跟朝阳岩有关,一方跟火星岩有关,约占总数的三分之二。
如果按照时间顺序来排列,邢恕在永州留下的第一方石刻是火星岩题刻,时间是元祐七年(1092年)九月二十日,内容如下:
程敏叔、刘资明、邢和叔元祐七年九月二十日自朝阳洞过此试茶。
时隔九百二十余年,我们不知道当天是否秋高气爽、风和日丽?但至少可以想象出邢恕跟时任湖南提刑转运使程博文(字敏叔)、永州知军州事刘蒙(字资明)三人游览了朝阳岩之后,来火星岩喝茶的情景。
火星岩,又名德星岩,在朝阳岩东南群玉山的西麓,那里众石林立,上有古观火星观,供奉火德星君。火星岩宋刻颇多,后因建零陵县水泥厂采石而毁。
大约游兴未尽,第二天(元祐七年九月二十一日),邢恕等人再次来朝阳岩游览,他们留下了三方石刻:
其一
元祐壬申季秋庚子日同临川刘蒙资明、原武邢恕和叔来游朝阳洞,鄱阳程博文敏叔书。
其二
临川刘蒙资明、原武邢恕和叔、河东安惇处厚,元祐七年九月二十一日,泛舟渡江,同游朝阳岩。
其三
河东安惇处厚□行经零陵□□,临川刘蒙资明,原武邢恕和叔,同□□□朝阳□(下缺一行半)时元祐□□秋九月二十一日□□□。
这次同游者多了一个安惇。这个安惇,广安军人,字处厚,跟邢恕一样,被《宋史》列入奸臣。绍圣初,累官谏议大夫。曾与蔡京大肆诋毁元祐大臣司马光、刘挚、梁焘等。从安惇的履历来看,他外放任职时不会经过永州,由于第三方石刻关键字眼磨泐,所以,他为什么来永州,至今还是一个谜。
第二年(元祐八年,暨公元1093年),邢恕陪同自己的顶头上司刘蒙以及来永宾客游览朝阳岩,留下了三方石刻:
其一
高邮孙览传师自桂林移庆阳,同临川刘蒙资明、原武邢恕和叔、永丰卢约潜礼游朝阳岩,时资明守零陵。元祐癸酉三月八日。
其二
临川刘蒙资明守零陵,原武邢恕和叔责监盐酒税,长沙从事南阳周玠元锡,沿徼过郡同饯,倅海陵阮之武子文,拣兵营道,置酒沧洲亭,遂游朝阳洞。是夕子文宿火星岩僧舍。元祐八年癸酉四月十一日。
其三
题愚溪寄刻朝阳岩
溪流贯清江,湍濑亘百里。龙蛇几盘纡,雷雨忽奔驰。
石渠状穿凿,怪力祖谁氏。突如见头角,虎豹或蹲峙。
横杠互枝拄,小艇俄纷委。苹藻翳泓澄,松竹荫厓涘。
两山束鸟道,侧岸数鱼尾。缭然閟深幽,梵宇叠危址。
钟呗杂滩声,亭台森水底。凭栏几游目,策杖时临履。
酒杓间茶铛,棋枰延昼昃。放怀得天倪,清啸谢尘滓。
忽忘儿女缚,似接嬴秦子。顾予拙谋身,霜鬓飒垂耳。
雅意在延龄,丹砂夙充饵。焉得兹结庐,怅念远桑梓。
右题愚溪,寄刻朝阳岩石之左,元祐八年癸酉十二月丙辰,时谪零陵将去矣,原武邢恕和叔
第一方石刻是元祐八年(1093年)三月八日,因为桂林郡守孙览(字传师)从桂林调去庆阳,途径永州,刘蒙就叫上部属邢恕(字和叔)和卢约(字潜礼)陪同,一起游览朝阳岩。这方石刻至今尚存。
第二方石刻是当年的四月十一日,因为长沙从事郎周玠(字元锡)路过永州,刘蒙出自礼节,叫上时任永州通判阮之武(字子文)、监永州盐酒税邢恕一起陪同游览朝阳岩,当天晚上大家住在火星岩僧舍。遗憾的是,这方石刻早已不见,拓片也找不到。
第三方石刻是邢恕自己写的一首诗歌。大约是邢恕已经接到回京的通知,所以在离开零陵前,再游愚溪,有感而发写下这首诗,却刻在朝阳岩的石壁上。幸运的是,这方石刻至今尚存,字迹清晰。
此外,邢恕还曾在朝阳岩留下三方诗刻:
其一 朝阳岩独游偶题
颓然一睡足,岩溜尚潺湲,面几郎山郭,寂无人世喧。
其二 朝阳岩
濯足临澄碧,和云卧石室。淅沥天风生,披襟当呼吸。
其三 朝阳岩
岩巅风雨落泉声,岩下江流见底清,夹岸松筠倒流影,炊烟渔父近寒城。
这三方诗刻都没有具体时间,除了第一方石刻至今尚存,后两方早就不见,令人颇感遗憾。
四
除了朝阳岩和愚溪之外,邢恕谪居永州期间,足迹还涉及华严岩、石角山和浯溪等地,并在这些地方留下了石刻。
永州古城以北五里处,有一座石山,起初无名。柳宗元谪居永州时,曾郊游至此,写了一首诗歌《游石角过小岭至长乌村》,其中有“石角恣幽步,长乌遂遐征。磴回茂树断,景晏寒川明。”之类的句子,把这座石山描绘得很美,后人据此命名为石角山。
邢恕谪居永州时,十分仰慕柳宗元,多次追寻柳宗元的脚步游览愚溪和朝阳岩。他到永州的第二年,也曾与郡守刘蒙、通判阮之武寻踪至石角山,在山上发现一个小洞,由于不知洞名,他就效仿柳宗元,将这个小石洞命名为小隐洞,并写了一篇类似柳子文风的小记,请人刻在石头上:
予责官零陵岁余,不知所谓石角者,一日,临川刘蒙资明方守郡,约倅静海阮之武子文与予偕游。既至,未甚奇之,问其所以得名,盖自唐柳子厚始,窃怪何以得此于子厚也。已而搜索历览,洞穴阴邃,石立丛攒,曾未咫尺,忽与尘隔,爽然清泠,醒人毛骨,相与睠焉,有不忍去之意,然后知所以怪者非是,而昔人所以有取焉者为不诬也。洞昔未名,今名之曰小隐云。时宋元祐八年癸酉十月十七日辛酉原武邢恕和叔题
这方石刻穿越九百年的历史风雨,踉踉跄跄迈入新千年。遗憾的是,由于两个房地产项目的开发,石角山被毁,仅存一小坨,而邢恕命名的小隐洞及其石刻,也被粉碎得灰飞烟灭。
华严岩,俗称晒阳岩,位于永州市东门岭原永州府学附近。据隆庆史朝富、陈良珍《永州府志》载:“华严岩,在县南一里郡学后,唐为石门精室。”姜承基《永州府志》载:“华严岩在城内东山郡学后石上,多镌名人题识。”石刻中有柳宗元《法华寺石门精室三十韵》,并有柳宗直题名石刻:“永州刺史冯叙,永州员外司马柳宗元,永州司户参军柴察,进士卢宏礼,进士柳宗直。元和三年三月八日,宗直题。”
据老人们回忆,岩石高约二十米,岩洞深三米有余,宽约一米五左右,高约二米,山岩纵横三十来米。岩额为南宋汪藻书,文为“华严岩,绍兴甲子浮溪翁书。”
其实,在王藻之前,邢恕曾多次游览至此,其中两次留下了石刻。一方是元祐八年(1093年)写的一首诗:
一簇僧房路屈盘,不踰城郭到林峦。
何人为假丹青手,写入轻绡挂壁看。
另一方是元祐九年(暨绍圣元年,1094年)正月初五日,他与郡守刘蒙、通判阮之武游览至此,留下了一方题刻,内容为:
临川刘蒙资明,静海阮之武子文,原武邢恕和叔,同游华严岩。宋元祐甲戌正月丁丑和叔题。
华严岩的命运跟华严岩差不多,毁于无知年代的建设。1959年,零陵县东门岭居委会于岩侧设石灰厂,山岩轰毁。后来,仅存的岩洞被改为炸药库,1968 年 7 月 18 日 零时 30 分,炸药仓库发生爆炸事故,华严岩在爆炸声中化为一片瓦砾碎石。
邢恕在华严岩的两方石刻。前者有拓片流传下来,上有“题花严嵓……元祐八年邢恕和叔”等字样。据此可知,华严岩又称花严岩。
后面这方三人题刻,如今荡然无存,也没有听说哪个地方存有拓片。
祁阳湘江之滨的浯溪,也为唐代大诗人、道州刺史元结所发现并命名,最吸引人的是元结请好友颜真卿将自己的《大唐中兴颂》写出来刻在石壁上,成为后人的观瞻对象。
元祐九年(暨绍圣元年,1094年)正月,邢恕游览浯溪,留下一方诗刻:
归舟一夜泊浯溪,晓雨丝丝不作泥。指点苍崖访遗刻,更磨苔藓为留题。
上述十四方石刻,就是毁誉参半的他,留给永州的历史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