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钟才||渡尽劫波师魂在 ——回忆五师苏仰光老师
渡尽劫波师魂在
——回忆五师苏仰光老师
文/郭钟才
1998年4月,我到山西省教育学院参加省级学科带头人培训,顺便看望了我五寨师范的语文老师,当时的省教院训诂学教授苏仰光。当时的苏老师已年届古稀,但看起来还是精神矍铄。互致问候后,便谈起了教学上的问题。
苏老师在省教院授课时的著作
“你也是近20年教龄的教师了,你知道教师在转堂时间应该做什么吗?”苏老师微笑着问我。
“转堂时间,不就是休息休息,放松放松吗?”我感觉苏老师问了一个太过简单的问题。
“不。”苏老师显得很庄重,“转堂时间最重要的是进行教学反思。要把这节课的成败得失及时的总结,及时的记下来。教师只有不断地总结、反思,才能不断地提升自己的素质,提高自己的教学水平。”
听着老师的教诲,我真有一种“如坐春风“,一种“胜读十年书”的感觉。这么多年过去了,已到人生暮年的苏老师还和当年教我们时一样,严谨求实,不懈进取。
我的思绪回到了20年前。
1978年10月,作为恢复高考制度后被录取的第二批学生,我们走进了五寨师范。我们这批学生,是特殊年代造就出来的特殊的中师生:高中毕业后大多经过了数年“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或因家庭出身欠佳,或因无做官的亲戚,或因手上老茧不厚,均无缘被选拔上大学。恢复高考制度后首次考试又名落孙山,只好退而求其次,上了五寨师范。上了高中再上师范,当时的我们对这里总有点不以为意,但一位语文老师的到来,使我们眼前一亮。他是接替原来的老师给我们上课的,看上去有50岁左右,但头发已经近乎全白,目光中时而露出忧伤,满脸刻满岁月的沧桑,一看便知是从极左思潮的“风刀霜剑”中走过来的。果不其然,他开始给我们作自我介绍:“我叫苏仰光,山西稷山人,是20年前被错划的右派。今天,我能再次站在五寨师范的讲台上,是党落实政策,为我平反昭雪……”他语言哽咽,说不下去了,眼里满含着泪水。
苏老师
苏老师是一位很好的语文老师。苏老师的“好处”不在其外,而在其内;不在其形,而在其神。他不是那种风度翩翩的人,他讲课也不会抑扬顿挫,声情并茂,只是实实在在,娓娓道来,而且不会用普通话,操着浓重的稷山口音。刚开始,我们听不懂他的话,有些词语尽管他重复数次,我们还是满脸茫然。苏老师摇摇头,只好在黑板上写出来。这时候,我们恍然大悟地笑了,苏老师也笑了。苏老师的真正魅力在于他的知识的渊博和教学上的严谨勤奋。他博古通今,堪称“立地书橱”。古代掌故,他信手拈来;名家名篇,他随口吟出。如在讲文章的语言简明时,他即兴给我们讲了《唐宋八大家丛话》中的一个故事:欧阳修在翰林院时,常常与同院他人出游。一次,见有匹飞驰的马踩死了一只狗。欧阳修说:“你们试着说一下这件事。”一人说:“有犬卧于通衢,逸马蹄而杀之。”另一人说:“有马逸于街衢,卧犬遭之而毙。”欧阳修笑着说:“如果让你们去修史,一万卷也写不完。”那二人说:“那您说呢?”欧阳修道:“逸马杀犬于道。”这种融知识性、趣味性于一体的故事在苏老师的课堂上俯拾皆是,给同学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大家听后感觉受益匪浅。上李白的《梦游天姥吟留别》,他给我们顺便带出了《清平三章》,诵读“云想衣裳花想容”的名句;又带出了杜甫的《饮中八仙歌》,讲李白“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的浪漫豪情。上白居易的《琵琶行》,他又给我们顺便带出了《长恨歌》,诵读“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的名句,讲唐玄宗和杨玉环的忠贞爱情。这些知识,从现在看来并非罕见,但对刚从十年浩劫中走出来的,被荒芜了的我们这一代人来说,真是如获至宝,真有“如听仙乐耳暂明”的感觉。
苏老师的博学在于他的勤奋好学。年过“知天命”之年的人了,仍然给自己定下明确的学习任务:除英语外,还要粗通三门外语,达到能读懂一些简单的外文资料的水平。为此,他每天4点20起床,4点半到5点半学日语,5点半到6点半学法语,6点半到7点半学俄语。苏老师说他一生最大的爱好就是学习,生活上的许多享受他都可以不要,但不让他学习办不到。闲暇时他给我们讲他的悲惨遭遇。被错划成右派后,他被开除公职,遣返回乡,老婆又抛下不满2岁的儿子和他离了婚,真是雪上加霜啊!他当了男人当女人,既要照顾孩子,又要接受改造,参加生产队劳动,但读书学习却从未间断。他用一个筐子背孩子上地,工间休息时,一边给孩子喂水,一边还要读书学习。有人不理解,说“苏仰光,你读书读成了右派,读回了家里,你还准备读成个啥呀?”他说“我不准备读成个啥,我只是这么个爱好,就像你们爱抽烟、爱喝酒一样。”正是靠这种勤奋刻苦的精神,他在二十年的劳动改造中,将二十四史又通读了一遍,打下了更加深厚的古文化功底。他还将《古文观止》译出了一个集子,写出了一部电影剧本,可惜因为时代的原因,未能出版。
苏老师在教学上的严谨求实体现在他的精心备课上。课余时间,我们经常到他的家里,听他讲历史掌故,也时不时会翻翻他的书籍、教案。他的教案从来都是提前一周写就,同时还要留下写“旁批”和“课堂小结“的地方。每一节课授完,都要及时的用红笔写下一些感悟之类的东西,发现失误,下节课补救。这种优秀传统他一直保持到晚年在省教育学院教书时。
苏老师没有师道尊严的传统观念,他平易近人,和同学们相处得很好。我们对他很尊敬,但有时也跟他争论一些学术上的问题。记得有一次因为逻辑上的一个概念,我和他有不同意见,争论的结果是,苏老师笑着服输:“看来真理还在你的手里!”
苏老师是一位诚实善良的人,我真不敢把他和那个当年给他戴上的帽子:“猖狂地向党进攻的右派分子”挂起钩来。有一次,只我们师生二人在一起的时候,我问他:“您是为啥被定成右派的?”苏老师的脸上顿时现出一种难言的悲伤,我知道这撕开了他心灵上本未完全愈合的伤口,忙说“要不您别说了。”苏老师叹息一声道:“说吧,没啥,都是过去的事了。”于是,他给我讲了那段悲惨的往事:那年他刚大学毕业参加工作,正是血气方刚,风华正茂的时候。一次学校选举工会主席,确定了一位中共党员为候选人,校党委书记明确表态:一定要把这个人选上。当时人们都有点纳罕,既是民主选举,为啥又规定必须选他,还必须是中共党员?但别人的想法都是藏而不露,只有胸无城府,单纯得如一泓清水的苏老师口无遮拦讲了出来。结果,一顶“公开反对党的领导”的大帽子扣在了他的头上……
“好在那场噩梦终于过去了!”苏老师从对痛苦往事的回忆中醒过神来,两只眼睛凝视着远方。
苏老师平反昭雪后,离异多年的妻子来看他和儿子。他每天到街上买很多好吃的回家里热情招待,晚上安排在自己宿舍里休息,自己到外面去寄宿。临走时还给了些钱。我们当中一些知情的同学为此愤愤不平,问苏老师“一个在你最困难的时候背叛你的女人,为啥还要对他那样好?”苏老师沉默良久,只说了一句话“他毕竟是吉光(他的儿子)的妈妈!”
二排左三为苏仰光老师
五师毕业后,好多年我都未见过苏老师。后来听人说,他调到了省教育学院任教。我想,这是上面的领导慧眼识人,苏老师的才学,当大学老师富富有余,而当今的一些硕士、博士是望尘莫及的。苏老师应该是“得其所”而“大有用武之地”了!
终于有了这次难得的机会,我又见到了敬爱的苏老师。看着眼前已到暮年,仍“壮心不已”的老人,他的形象在我的心中愈加高大起来。临行前他送我一本新近著成的《训诂学》,是给教育学院的学生编写的专用教材。他说,这本书还没有完善,还得继续充实内容,希望我能够帮助他做些工作。遗憾的是由于校务缠身,我辜负了老师对我的重托。更为遗憾的是,这一去竟成了我与老师的永别!2001年,我到省教育学院参加国家级学科带头人省内预培时,再次去拜晤苏老师,却因故未能见到。其后不久,我便听到了苏老师去世的消息。
苏老师的一生历经坎坷,功名利禄与他无缘,在某些方面甚至没有过过一个常人的生活。但他淡泊名利,宠辱不惊。无论顺境还是逆境,不管盛年还是暮年,他都不遗余力地为社会、为人民释放着自己最大的能量。他的为人,他的学识,特别是他的敬业精神,永远是教坛上一面不倒的旗帜。
斯翁虽逝,师魂永存!
作者简介
郭钟才,山西保德人,退休教师。采菊望山、含饴弄孙之余,偶有诗文发表,著有《闲云斋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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