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头条]东方樵的散文《一根油条的幸福》

一根油条的幸福  

早年的乡村没有“早点”一说，我们那儿大人小孩都会说的三句话是：早晨三碗苕，下昼苕三碗，晚上苕过夜。要吃馒头、锅盔、包子、油条，除非是到镇上赶集或办事，手头紧点的只吃馒头、锅盔，稍许阔绰的人才吃包子、油条，包子肚里内容丰富，油条“黄袍加身”了，一般人无福消受。

在我遥远的记忆中，村里的盛事莫过于那年炸油条。吃厌糠粑、苕渣团、树皮饼的村人，想慰劳一下亏待多年的胃口，提议会白案的鹰伯为全村炸一次油条解馋。下祖堂案板架起来，油锅烧起来，婆姨婶子们端了面粉，抄起筲箕，前前后后往那里赶。孩童们围在案板旁，眼勾勾地望着鹰伯和粉，揉面，切条，下锅，拨锅，起锅。就是在那时，我弄清了油条制作的全过程，至今记得鹰伯将俩面片叠加，用根筷子纵向一压，麻利地捏起一头顺势拖滚，再平展地放进油锅中的情景。油条炸得松泡、直挺而黄亮，瞧着鹰伯用长筷子夹入锅边的铁丝篓中，喉咙里像蛇吐箭似的伸出许多无形的爪子。那天，下祖堂从早晨一直闹腾到天黑，全村老小个个脸上无不幸福得放光。那可说是山村历史上五十年难遇的一次盛大节日，打那以后，这样的情景再没有在村里出现过了。

再过几年，邻近一个大湾子变成一个小集镇，小镇上的马路边开了一家国营食堂，国营食堂每天早晨卖得最俏火的是豆浆、油条，食客大部分是矿山的工人。村里只有一个绰号叫“钱纠子”的老汉是那儿的常客。钱纠子是个光棍，长相有些像海明威，身板硬朗得紧。他那青黑色的中式长裤的裤腰上，老吊着黑布钱袋。这个快乐的单身汉，有钱也没变坏，也不瞎来，从没有人说过他有什么风流韵事，他似乎爱油条胜过爱美人。钱纠子起得比太阳早，每当国营食堂开门，他就欣欣然地踱了进去，叫一碗豆浆，几根油条，坐在餐桌边慢慢享用。出门擦着油嘴框子，一脸满足的笑容。那时节，村里的男人、女人，没有谁不羡慕钱纠子的，公认他是村里最会生活也最幸福的人。赫鲁晓夫的共产主义理想是“土豆加牛肉”，我们的共产主义理想是“豆浆加油条”。一帮少年恨不得一天长大，变成钱纠子那样每天与油条打交道的人。

我父亲是个教书先生，却远远没有钱纠子过得潇洒。他除了抽烟不省什么都省，一分钱可以捏出水来。他对吃食尤其没什么讲究，在我的印象中，他从来没有过大碗吃肉大碗喝酒式的豪快，刻苦他自己也刻苦了孩子。前不久，我与妻子谈起父亲生活的节俭，她却提起做姑娘时的一件趣事：一个早晨，我父亲赶了十几里路去了她家（我们是自小订的娃娃亲，因此双方大人常相互走动），见他这么早赶来，她全家人以为出了什么事，一问，什么事也没有。父亲笑嘻嘻地对岳父说：走，到太和镇上去喝豆浆、吃油条去！岳父听了乐得不行，不打算出工了，两个爷们那天就空手摆手地结伴而行，步行七八里山路去饱啖一顿幸福的油条！那也许是我父亲终生最慷慨的一次举动，为了“两亲家”的这次美好享受，他老人家肯定谋划了好久。那天，天一定很高，很蓝，在习习山风中行走的两位长辈，一定感到生活充满诗意……

几十年前，人们还不知道油炸食物含有致癌物质，黄亮喷香的油条是那样可爱，那样诱人。人们的生活欲求很简单，从一根油条的享受中，就真切感受到幸福的滋味。今天油条已渐渐淡出珍爱健康者的食谱，但昔日的油条依然像鱼一样游走在岁月深处，牵动着许多人美好的追忆。

有人会说，一根油条的幸福太小儿科，君不见大冶的矿老板们钱没法花了，动不动就相互吆喝：走，到上海喝早茶去！上海的早茶是不是特别好喝我不知道，但来去坐飞机以享用一顿早茶，这种奢侈的消费委实让人咋舌。我以为这不是一种社会进步，更不是生活境界的提升，无聊的发泡、可鄙的挥霍与生活的品位、人生的幸福其实无缘。欲望已无限膨胀的人，再多的钱也买不到生活的诗意，我还是羡慕钱纠子和我的父辈对油条的态度。

东方樵，本名张鹏振，湖北大冶人。武汉设计工程学院教授，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著有《无心的云》《流年飘雪》《榴园秋雨》等散文自选集，多篇作品入选《读者人文读本》等各类选本，《遍地黄金》被编入湘版五年级语文教材。

《新东西》编辑部

主     编：向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