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 论
《词论》
《词论》 宋 李清照
烟霏笺校版
乐府声诗并著，最盛于唐。开元、天宝间，有李八郎者，能歌擅天下。时新及第进士开宴曲江，榜中一名士先召李，使易服隐名姓，衣冠故敝，精神惨沮，与同之宴所。曰：「表弟愿与坐末。」众皆不顾。既酒行乐作，歌者进，时曹元谦、念奴为冠，歌罢，众皆咨嗟称赏。名士忽指李曰：「请表弟歌。」众皆哂，或有怒者。及转喉发声，歌一曲，众皆泣下，罗拜，曰：「此必李八郎也。」 自后郑、卫之声日炽，流靡之变日烦。已有『菩萨蛮』、『春光好』、『莎鸡子』、『更漏子』、『浣溪沙』、『梦江南』、『渔父』等词，不可遍举。
霏按：李八郎即李衮，唐李肇《国史补》卷下：李衮善歌，初于江外而名动京师。崔昭（位至邺国公）入朝，密载而至。乃邀宾客，请第一部乐及京邑之名倡，以为盛会。绐言表弟，请登末座。令衮敝衣以出，合坐嗤笑。顷命酒，昭曰：“欲请表弟歌。”坐中又笑。又转喉一发，乐人皆大惊，曰：“此必李八郎也。”遂罗拜阶下。易安居士所陈亦为此事。盖唐时曲子已入声部，或为燕乐之兴。考后世发掘之《敦煌曲子词》诸多小令名虽相似，但实则句式参差不齐，或为民间传唱之小曲也。
五代干戈，四海瓜分豆剖，斯文道熄。独江南李氏君臣尚文雅，故有「小楼吹彻玉笙寒」、「吹皱一池春水」之词。语虽奇甚，所谓「亡国之音哀以思」也。
霏按：南唐二主精谐音律，是以上有所好，下亦词臣屡现。而后世所谓南唐词派，大体所致为南唐中主李璟（初名为唐元宗，后因后周所迫，去帝号，而称国主。）题目所列首句词，为其《摊破浣溪沙》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多少泪珠何限恨，倚栏干。后句所载乃是南唐丞相冯延巳所填《谒金门》第三首，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闲引鸳鸯芳径里，手挼红杏蕊。斗鸭阑干独倚，碧玉搔头斜坠。终日望君君不至，举头闻鹊喜。冯延巳词境界极大，而所吐属皆在收放之间，恍如迷离之况味。于后世词家影响最深。并南唐后主李煜，并后蜀皇帝孟昶与韦庄诸人，实开后世词家先河。《花间集》、《阳春》、《云谣杂曲子集》、《尊前集》等几种五代晚唐词集基本构成了导源词家先河之作用。另，所谓“亡国之音”见仁见智，或为易安居士所自我所借指耶。
逮至本朝，礼乐文武大备，又涵养百馀年，始有柳屯田永者，变旧声作新声，出『乐章集』，大得声称于世。虽协音律，而词语尘下。又有张子野、宋子京兄弟、沈唐、元绛、晁次膺辈继出，虽时时有妙语，而破碎何足名家。至晏元献、欧阳永叔、苏子瞻，学际天人，作为小歌词，直如酌蠡水于大海，然皆句读不葺之诗尔，又往往不协音律者。何耶？盖诗文分平侧，而歌词分五音，又分五声，又分六律，又分清浊轻重。且如近世所谓『声声慢』、『雨中花』、『喜迁莺』，既押平声韵，又押入声韵；『玉楼春』本押平声韵，又押上去声韵，又押入声。本押仄声韵，如押上声则协，如押入声则不可歌矣。
霏按：时至北宋，世见承平，百余年间，文章诗词百废俱兴，亦在北宋迎来词之巨大变革，柳永在晚唐别恨离愁之外，衍小令为长调，把旖旎之字词，替换为白描清浅之章句。也是词坛创调最多之词家。北宋词人几无不受其影响，可见柳永之重要。当时亦有“有井水处皆歌柳词”之喻。然易安居士所指摘处，即是柳永词有时惯用俚语入词，或为当时所填词作易为人吟唱所故。但于词而言便失了典雅风致。后来诸家，张子野(张先）、宋子京兄弟（宋祁与兄长宋庠，初名郊，字伯庠）、沈唐（字公述。词见《花庵词选》）、元绛（字厚之）晁次膺（晁元礼，一名端礼，字次膺）、以上诸位，易安居士称其词难免有琐碎之嫌。虽时有秒句，但失之零碎不成章法。而后来晏元献（晏殊）、欧阳永叔（欧阳修）、苏子瞻（苏轼）诸家，开绝大境界于词学，奈文法种种以入词，是以律吕失衡，而偏颇于声律者时而有之。当然此皆为居士所识，读者不妨仁智自辨。另，尾数句填词盖源于词牌种种，吾辈填词当选古人名作，细玩味声律而后为之，纵无前代声谱，但所押韵部，还是当以前人为主，上去，入声盖有所本也。
王介甫、曾子固，文章似西汉，若作一小歌词，则人必绝倒，不可读也。乃知别是一家，知之者少。后晏叔原、贺方回、秦少游、黄鲁直出，始能知之。又晏苦无铺叙；贺苦少典重；秦则专主情致，而少故实，譬如贫家美女，虽极妍丽丰逸，而终乏富贵态；黄即尚故实，而多疵病，譬如良玉有瑕，价自减半矣。
霏按：王介甫（王安石）、曾子固（曾巩）二公皆以文章取世，师法汉魏，卓然大家。为词，王荆公词多为壮词，波澜壮阔，然不为易安居士所取。曾巩诗略有所见，词几无所存。后之晏叔原（晏几道）、贺方回（贺铸）、秦少游（秦观）、黄鲁直（黄庭坚）。大致各尚婉约，晏几道《小山词》小令几开后世先河，贺铸之《东山词》亦可为宋十家之一，秦观《淮海居士长短句》亦为宋之大家之一，黄庭坚《山谷词》欲别有所出，但一些词作俚俗不堪。或为所戒，然山谷非以词胜，其诗后世皆为楷模。此亦当别论。易安居士所评一家之言，吾辈可取其所摘出瑕疵数语深玩味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