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徐品/故乡·家乡·他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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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品

故乡

晚秋,是一个充满幻想的季节,幻想会充斥在每一个角落。

那天,我路经一处被抛弃的拆迁区,在一片废墟的残垣断壁里,忽然被一株矢车菊吸引住了。

这是一株开着蓝色花瓣的矢车菊,它独孤地伫立在一个破院落里,望着这朵正在秋日下渐渐枯萎着的蓝色花瓣,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因为“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的缘故吧,我竟然想起了故乡这个词。

我知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乡,或者说每个人都应该有自己的故乡,所以,我想我也一定有过自己的故乡。然而,我却真的从来不知道自己的故乡在哪里?从来不知道它是车水马龙的繁华闹市;还是穷巷陋室的穷乡僻壤?因为故乡这个概念是指一个人出生并长期生活的地方,而我从来没有过这样一个长期生活的地方。当然也有人说,一个人的祖籍就是故乡,即使是这样,我也从来没有见过我祖籍这个地方的模样,因为这个地方很早就在这个世界的表面上消失了,它已经沉睡在几十米深的水底。

于是,我便无数次地在虚拟中去想象那个故乡。我想,它应该是村头有一棵几抱粗的老榆树,树下有一个巨大的石碾或者还有一个巨大的磨盘;村里有一口上面架着辘轳的老井,里面的井水永远都是不深也不浅;村落里有零星散落着的茅草房,前后的院子里有绿油油的蔬菜或者点缀着紫色的喇叭花,也或者是一片白皑皑的雪,上面有着两行或深或浅的脚印;近处是阡陌纵横的田野,远眺是如黛的起伏山峦;在落霞漫天的时分,那一缕缕袅袅上升的炊烟便伴随着妈妈呼唤着回家吃饭的声音,让一切都充满着动感……然而,我却真得没有见到过这样的故乡。

记得有人曾经问过我,故乡是什么?他以为我一定会有着那种诗意的回答,比如,故乡是儿时家门口的老树,故乡是老家摇晃的昏黄光线,故乡是爷爷奶奶折出的扇子,故乡是回家路上的票根……等等这样的排比句,可我的回答却是那样的出乎他的意料,因为我告诉他说:故乡就是一种充满着悖论的念想,因为只有你没有了故乡,然后才会发觉到它的存在。

我记得小时候看的电影,比如《我们村里的年轻人》、《艳阳天》等等,一个村里有几百户人家,所有人家都靠种地谋生,所谓“面朝黄土背朝天”确是一种普遍的存在。虽然有着背负谋生压力和劳作的艰辛,但是那些人,他们快乐,他们风神俱在,他们在忍受着劳累和汗水的同时也在发掘着眼、耳、鼻、舌、身、意的潜力空间(尽管并不自知自觉),他们的梦想踏实而甜蜜,他们的生活深入而深刻。然而现在他们却主动或被动地离开了土地,出去打工的打工,不出去打工的也开始了机械化劳作,不再用脚步丈量大地,不再用泪水表达忧伤,不再用劳累换取美梦。他们的脸不再如过去那么清晰,他们刀刻斧削般的面容与身材不再分明——他们每个人都不再具体生动、不再像曾经的自己,人群于是也成为了模糊的一片。

事实上,这种消失的并不仅仅是身体及身体所衍生出来的“可见的内容”,如果仔细观察,你还会发现附着在人身周围的那种“不可见的内容”也在消失之中,比如我们之前基于土地所建立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都越来越淡漠了。

所以,从这个角度来说,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没有了故乡——无论是地理意义上的还是时间意义上的,我们只有身体——身体曾经的感受及其记忆——这个唯一的故乡,我们走到哪里,也就把故乡带到哪里。

对于已经渐行渐远的这种让我刻骨铭心的发自身体丰富感受的生活,以及属于那种生活所属于的那个年代,现在的我并没有太多追索的想法,事实上我也很难将它们搬迁到我们的现在和未来。在很大程度上,我已经接受了“身体”的这种现状,并安心于它们可能更加麻木的未来状态,这也等于是说我放弃了它的过去。或许是因为我相信这样一点:不属于时间的东西就不会消失,不但不会消失,而且随着时间的流逝,它们还会在与我们走向的反方向的那一边愈发的明亮。

我知道我是在一个并不繁华的小城市里出生的,如果按照故乡的定义来说,这个并不繁华的小城市就应该是我的故乡了。然而,这里却真的不是,或者说不真正是。因为没有人会把故乡的范畴扩大到一个具有百万人口的城市,因为故乡只能是一个原点,是与你真实生活息息相关的那个原点。不要拿那首《故乡是北京》的歌曲去做判断标准,我觉得那种比喻就是一种不负责任的呓语。就比如说,如果拿整个宇宙来做参照物的话,那是不是也可以说你的故乡是银河系啊?我觉得这样的比喻或者判断没有意思,也没有意义。因为现有的证据表明,人都是来自于远古的非洲丛林,由少而多,逐渐才散布到世界各地的。虽然这也许并不是最终的科学结论,但目前的结论仍然是这样。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说,其实每个人都是漂泊者,虽然一代、两代甚至更多代人相对是稳定的,但辗转漂泊却是一种永恒。因为DNA并不遗传精神因素,所以也不会有人直接把非洲作为那种故乡原点。所以这样说来,那种扩大范畴的所谓故乡没有了,也并不是什么值得遗憾的事情。

现在,我已经记不起我出生地那个原点的模样,甚至连它的位置也记忆模糊了,因为我总是在漂流,所以我也就一直在认为我是没有原点故乡的。而正是因为我没有原点的故乡,所以我才无时无刻不在幻想着我自己心中虚拟出的那个故乡。

现代的人好像都已经不在意故乡这个词了,或者说更多的人喜欢的是背井离乡,当然他们不是去逃荒避灾,而是去寻求发财致富。所以故乡这个词也就只能无数次地出现在那些无病呻吟、虚情假意、似是而非的所谓诗词歌赋之中,尽管这些或是忧愁或是美丽的句子都用尽了所有的感叹词。

这样想着,我就忽然羡慕起这棵在墙角里枯萎着的矢车菊。尽管它孤独地留守在这荒芜之间,但它是有着故乡原点的;尽管它的盛开与凋零没有任何东西去在意,但是它却真正艳丽过自己的生命。

这样想着,我便释然了。因为我忽然意识到,其实故乡并不是简单的物像,也不是那些混合着丝丝愁怨或花团锦簇的情绪,而应该是人类在自己的内心世界里,对生命过程的那种追溯……

家乡是什么?

作家冰心女士在她的《晚晴集·我的故乡》一文中,曾经写过这样一段话:“我生于一九零零年十月五日(农历庚子年闰八月十二日),七个月后,我就离开了故乡——福建福州”。但是我一直认为冰心女士其实是弄模糊了一个概念,因为故乡的现代定义是指:自己出生并长期生活的地方。冰心女士只在那里生活了七个月,这显然不能算是她长期生活的地方,只能是她先辈长期生活的地方,或者说是她出生的地方。所以我认为她的这个故乡一词应该改为家乡更为合适一些。

那么,家乡到底是什么概念呢?我想,家乡其实就是一个人生活的地方或者是一个人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并没有时间长短的要求。

尽管我从来就没有过自己的故乡,但是我却有过很多的家乡。即有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的大都市;也有冬天里冻伤耳朵的北大荒,或者桂花飘香的江南,或者漫山大石头的辽西北……因为这些地方都曾经留下过我生活的气息与印记,而且是那种完全私密生活过的气息与印记,而不是那种在街市上匆匆而过的走马观花,所以我一直认为这些地方是可以称为我曾经的家乡的地方。

但是如果有人问我,你具体的家乡在哪里?我便会很茫然,然后只能亮出身份证上印着的那个地址。但是我知道,这个地址其实和我已经没有了任何的关系,它只是证明了我的一段曾经拥有,就和江南或者辽西北那些地方一样。所以,如果严格说起来,我仍然是没有家乡的,或者说我可能会有不计其数的家乡,就像三毛那样,为了天空飞翔的小鸟,为了山间轻流的小溪,为了宽阔的草原……

前些天,有杂志约稿要写一篇有关家乡的文章,我忽然感到有些棘手,因为我忽然觉得我不知道应该去描写我的哪一个家乡?有朋友说,当然是你现在居住的地方啊。于是我释然,觉得这个建议很优秀。可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眼睛盯着天花板冥思苦想时,我忽然又觉得这个建议其实很狡黠,就像我上小学时一样,当时被分配到了一年三班,一年三班就成了我的家乡,后来我又被调到了一年六班,于是一年六班又成为了我的家乡。也于是,我描写一年三班的那篇作文,只要把三改换成六就仍然可用。

这可笑吗?这并不可笑,其实我们对待家乡的态度就是如此。

有人说,一个人热爱自己的家乡是一种自然发生的情感。我相信这种情感,但我是一个喜欢热爱的人,我更喜欢去热爱所有我喜欢的东西或者情感,这种热爱没有地缘概念,只有真善美与假恶丑的价值判断,所以我不仅仅热爱一年三班或者一年六班。所以,我喜欢把任何我喜欢的地方都视同家乡一样的热爱,因为我无法预知我的下一个家乡会是在哪里,很可能就像我后来又调到了一年九班一样。

虽然对于故乡,我只能去虚拟地想象;但是对于家乡,我却可以无时无刻不在真实地感受着它的存在。尽管我无法断定这里是我会生活多久的家乡,但是我仍然就像一首歌中唱到的那样:因为梦着你的梦,所以悲伤着你的悲伤;幸福着你的幸福……我知道,家乡与活着的我一刻也无法分割。如果一旦分割开来,这里也就不再称为我的家乡了。

当然也可以说,我们对原始、简单、朴素的身体和生活本能有一种怀念。但是在一个快速变化和被异化的时代,你会发现自己不再饿了,不再对食物、对生活、对行走、对精神、对他人等等有欲望了;你甚至也感觉不到疼痛了,身心都开始麻木起来,对被生活碾压过的痕迹无动于衷;你也不知道什么是自然之美了,感受不到孤独和忧伤了,找不到归属了,没有灵性和直觉了。你从小所建立起来的关于自己身体的那种细腻和丰富,在物质刺激和官能感受的作用下正越来越粗糙、单调、机械、形而上了,丧失了其本来之意。

这样想着,我就忽然觉得家乡的这个定义也不太准确,其实家乡也同样不是一种简单的物像,它只是发自于自己内心的一种真挚的热爱。所以我想这样表达,一个你喜欢在那里生活的地方,那里就是你的家乡。

他乡

我一直对他乡这个概念很模糊,因为我觉得相对我现在所生活的地方以外,全世界的任何其他地方都应该算是他乡。

记得早年读红楼梦时,很喜欢曹雪芹写的那句“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尽管不能理解其含义,但是觉得很有诗味。实际上,如果不去按照曹先生背后所蕴含的寓意去理解的话,我倒是觉得“反认他乡是故乡”很有些国际主义的理念。

有一次,在江南的一个小湖畔,一个神情有些抑郁的年轻人问我,你想家乡吗?然后他又告诉我,他的家乡是如何如何的美好,那里的湖面比这个小湖更壮观……然后又告诉我,他在这里是如何如何的不如意,自己多么多么的怀念家乡……我听着他的述说,突然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既然在他乡的境遇如此糟糕,那为什么还要千里迢迢地投奔到这里呢?然后,我就明白了,其实他乡的好与不好,或者说对他乡的喜欢与否,其实并不在于那种所谓的乡情,而只在于实际情况的对比,在于自身对幸福程度的感受。

公元797年,46岁的孟郊在考了大半辈子的科举以后,终于中了进士,于是欣喜若狂的他就写下了一首绝句,其中的两句后来就家喻户晓了——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我觉得此刻的孟郊就是反认他乡是故乡,但是他却一点也不抑郁,他觉得任何地方都充满着无限的美好,而且长安的花比起浙江德清(孟郊故乡)的花更是鲜艳夺目。

当然,如果说所有人是同一个人,那么我的某种野心也即在于通过我的所谓“乡愁”去抵达所有人的所谓“乡愁”,那可以说是一种人之为人的乡愁。

于是我在想,这个神情有些抑郁的年轻人,其实所怀念的并不是他的家乡,而是在怀念他曾经的如意,而忧郁现在在他乡的种种不如意。于是我就告诉他说,小伙子,努力吧,等到你在这里取得了辉煌的成就,那时你再来看这里的小湖,它就会有鄱阳湖一般的壮美。记住,他乡不是问题,问题是你自己成功与否。

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因为我没有故乡的缘故,所以我很不喜欢那种用所谓的乡情去煽情的人。我觉得所谓的乡情只是一种对曾经生活过的地方的一种情感认识,而这种情感认识不一定全部都是纯洁与美好,那些衣锦还乡的人感叹这种乡情,更是一种矫情。

在从农业社会到工商业社会再到后工商业社会的过渡过程中,一个越来越明显的事实是,我们的很多感受力的确正在逐渐微弱或式微。就像炊烟离开大地村庄一样,它们离开我们的身体,越飘越高,越飘越远,直至消失于茫茫天空深处。是的,在快速变化乃至异化的日常生活里,我们正在不知不觉地“去身体化”。对农耕和土地,对山川与河流,对花鸟和虫鱼,对蔬菜和粮食,对那些曾经带给我们细微感受却又正在离我们而去的事物,我们的确渐渐淡忘以至于陌生了。即使是农民也已经成为了一种职业,而不是一种身份,人类长期建立起来的劳作和身体的关系已不复存在。

那一年,我这个东北汉子曾独自行走在江南的蒙蒙细雨中,踏着湿漉漉的青石板,看着小巷两边矮墙上那些在迷离中颤动的各种花草,忽然觉得心中更多出了一种对美的认识,而这种多出的源头正是他乡才能够带给我的。那一刻,我就忽然想起了一句带有禅意的话:也许是我们前生有过一千次的回眸,才有了今生这次偶然的相遇。

虽然我不是佛教徒,但是我喜欢那些具有哲理的话,比如宋代的高僧佛印就这样说过,心中有佛,所见皆佛。其实对于我们这些俗人来说,道理也是一样,只要你的心中装满美好,那么所有的他乡就都有美好。

作者简介

徐品, 现为辽宁省作家协会会员,抚顺市作协理事兼纪实文学委员会主任,《玄菟旬刊》主编。1977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有数百篇作品散见于《小说月刊》《北京文学》《短篇小说》等刊物并多次获奖,有作品入选教育部编选的小学生阅读书目。著有诗歌散文集《精卫鸟》、长篇历史传记文学《民国社交圈》、长篇历史小说《一号伪装者》、长篇小说《太阳里的冬天》,2013年获首届抚顺作家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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