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州作家】常玉国:久远的割麦记忆
中州作家,从文学到美学【No.794】
河南济源 常玉国
我生长于豫北农村。虽然上学后即参加了工作,但在年轻时利用星期天、节假日没有少干农活。除了犁耙地没有学习外,包括种、锄、收、出牛圈、担大粪、扬场、放磙、集麦秸等什么劳累活都干过。但我记忆最深的,还是大集体年代的割麦场景。之所以记忆深,不但是割麦特别累人,而且是那种紧迫动力感,还间或有一种莫名的潜在希望和喜悦。——那时候,一年里小麦收成多少,是人们幸福感高低的重要指数。“农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五黄六月,龙口夺食”,“蚕老一时,麦老一晌”。这些诗句和农谚,已成了每个农民的共识。如果一场风刮来,麦子会因为互相摩擦而减少收成。所以,不需要做动员,任何人都会主动积极地投身于这场“龙口夺食”的战斗。
在“小满”之前,农村即开始了战前的准备工作。男劳力们开始造打麦场,妇女们则碾米磨面,屯菜备食。小满这天,农民都会去“赶小满会”,男的是几个人共同给生产队买杈把扫帚,女的买镰刀、草帽等割麦的必备品。我村的北边不远处是孔山。说是山,其实是坡。坡的里面和下面都有麦地,小麦从北向南依次成熟。小满过后,村北的近地和村南的小麦因能浇水还黄中带绿时,坡上不能浇的地方已经全黄了,割麦战斗便正式拉开序幕。头天晚上,家里一般要多做点饭,剩下些第二天当早饭。晚饭后,家家的磨镰声便嚯嚯响起。之后,人们就早早地睡觉了。凌晨3点左右,队里清脆的上工铃声响了起来。人们立刻翻身下床,脸也顾不得洗便开始吃饭。由于我队里的三块地在孔山凹里,最少有3公里多路程,所以必须起早前往。半个小时后,铃声再次响起,人们从家里鱼贯而出,惺忪的双眼伴着夜色踏上了征程。清凉的微风一点点地吹走人们的睡意。大路,小路,疙瘩路,人们半凭着夜色半凭着记忆精神抖擞地走着。虽然互相看不清是谁,但还是不时有人说着笑话,引起人们的哄笑。约4时许,我们到了最远的那块地头。东方微露晨曦,这才发现有的平时因为身体孱弱不太干活的人也来了。开始的两天,其它农活通通停止,所有的男女劳力、半劳力、放假回乡学生都参加了,是全年中参加人数最多、规模最宏大的集体劳动场面。人们一字儿排开,整齐地蹲在了地头。第一刀的“嚓”声像起跑的号令枪声一样,错落有致的“嚓嚓”声立即此起彼伏地响了起来。在麦地里沉睡的小鸟被惊醒往远处飞去,麦垄里的野兔也吓得窜了出去。再也没有人说话,嚓嚓的割麦声和吱吱啾啾的鸟叫声,汇成了一曲醉人的收获晨曲,回响在大地和坡头之间。
割麦既是强体力活,又是技术活。有的人割得很快,有的人割得慢。天亮后,割麦的队伍像马拉松赛跑一样,已经变得参差不齐。有的蹲着割,有的弯着腰割,但基本都已经汗流浃背。太阳高高升起,它一定能鸟瞰到一顶顶黄色的草帽在田野里慢慢地移动,草帽前面是微风拂动的麦穗,后面是一排排麦茬上整齐的麦铺,它一定会感到大地的诗意。没有督促,没有号令,每个人却都充满了争先恐后的劲头。前边割得快的害怕后边的赶上,后边割得慢的害怕落得太远而尴尬,人人都有自己的动力。队长不时地在后边检查,提醒着所留麦茬高的人。微风,停止了。阳光,毒辣地洒在大地。镰刀带起的灰尘粘附在全身,汗水从头顶和额头汩汩而下,脸上留下一道道黑里透白的汗迹。由于劳动强度大,总会张着嘴呼吸,汗水不时地流进口中,嘴里充盈着咸涩的味道。汗珠掉在地上变为几瓣,又立即好像在滋滋响地渗入土中。趁着放割下来的麦把时顺手抹一把脸上的汗珠,立即就会出现一张戏台上的包公花脸。有时两个人距离不相上下时,手中的麦把会扫到对方的脸上和身上,麦芒刺得人火辣辣的疼,但谁也不愿停下来一下。这时,是理解和感悟“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意境的最佳时机。我用蹲姿和弯腰两种方式交替着割麦。往往半晌之后,腿和腰就开始酸疼,不时地站起来捶两下腰背,焦急地望望长长的地头,甩两把脸上的汗珠,赶紧又弯下腰挥镰割麦。“不怕慢,就怕站;站一站,二里半”这句割麦口诀,时时地鞭策着我,连伸下腰和擦汗的动作也成了奢侈的休闲。大部分时间只能边弯腰割麦边摆摆头甩掉满脸的汗水。眼看前边的人距自己并不远可就是赶不上,后边的嚓嚓镰刀声又在逼近,心里燃起来的着急火苗比太阳还热。气温在升高,劳累在叠加。由于太热,我有时也像其他人一样,干脆卸掉草帽、脱去上衣、光着肩膀或穿个背心挥镰。臂上经常晒得脱皮。我曾经镰刀割破手和腿,就学着别人赶紧跪在地上捏点土按上止血,或者用充满汗渍的手绢用牙咬着一角包紧后,立即又挥起镰刀。一股劲不抬头地割到地头后,腰已习惯成了大虾样,缓缓地走几步之后,才能直起来。在到了大半晌割了两块地后,都要作短暂的休息,地里的大柿树下成了所有人向往的绿岛。快到地头时,就到了冲刺阶段。割得快的,有的去到了柿树下,有的翻身去给自己的家人帮忙接割。来到柿树下,人们都首先呕咳几下从嗓子深处出来的黑色浓痰,吐到柿树外边,然后端起后勤人员早已送到但谁也顾不上中间来喝一口的绿豆汤,牛饮一通。两桶水马上就喝光了,柿树下少有人声,有的枕着双鞋躺在凹凸不平的地上响起了微鼾声,年轻的姑娘和妇女们则席地而坐打盹儿。柿树的浓阴庇护着劳累的人们,我想那一刻是人们心中最惬意、最舒服的时候。这种惬意和舒服,只有在经过超强的劳动、非常疲乏的时候才能体验到。一会儿,队长先坐起来,脱下布鞋,踏踏地磕几下鞋中的灰土,不无爱意地缓缓看几遍他疲劳的社员,从轻到重地喊几声“起来吧!”“起来吧!”人们急速地坐起来,又重抖精神走向另一个地块。由于坡地距离村里远,为了提高速度,队里这三天都会集中送饭。农村的晌午一般在13点左右。在这前后,当割完一块麦时,人们来到地头的柿树下。这时饭也送到了,是大馒头和绿豆汤。人们先喝些水,然后手里卡两个大馒头,就着绿豆汤大口吃起来。一些男劳力“咔嚓咔嚓”地嚼着新大蒜,津津有味地连着能吃五六个平时不容易吃到的纯白面大馒头。“家有万贯,搁不住蒸馍蘸蒜”,他们满脸都洋溢着这难得的奢侈所带来的喜悦。两个馍填平肚里的坑时,再拿个馍端着汤边吃着站在村北的高处南望,浓密的大树掩映着村庄,广阔大地里一棵棵柿树如盖,待收的麦田犹如偌大的黄色地毯。不远的一棵柿树下,外队的社员也同样在吃饭,还有人与我们相互摆手致意。
下午,吃完饭稍事休息,人们不顾烈日的烘烤,又脚踩发烫的土地,投入到下一块麦田。夕阳西下后,人们拖着疲惫的身影回到家,用凉水草草地洗掉灰尘,妇女们赶紧升火做饭,其他人磨镰。晚上躺在床上,尽管浑身疼痛,还是早早入睡,第二天黎明又投入了新的战斗。“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力尽不知热,但惜夏日长。”这样的紧张割麦战斗一般持续一周左右。到第二天,队里的割麦大军也兵分三路,少部分男劳力和女社员仍在地里割麦、大部分男劳力拉着小山似的麦子平车奔波在去打麦场的路上,小学生们㧟着篮子在地里拾麦穗以颗粒归仓。后来我看到有些人说“大集体年代培养懒汉,干活都是消极怠工”。说这话的人应该是“赤日炎炎似火烧,野田禾稻半枯焦。农夫心内如汤煮,公子王孙把扇摇”句里的公子王孙! 他们永远不知道什么叫你追我赶,什么叫热火朝天!他们也永远体会不到“喜看稻菽千重浪,遍地英雄下夕烟”的美好意境!数十年过去了,农村的土地已流转,人工割麦逐步变成了如今的收割机。现在,村里的人们都在优哉游哉。年轻人再也想象不到那时的割麦辛劳,也难以体味那时的农民虽然劳累但享受收获的那份激情、自豪和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