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冬林/痴情陌路(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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痴 情 陌 路

许冬林

木木从前和一个姑娘为邻。

姑娘在工厂上班,名叫春花。够土的名字。

为邻的并不只有春姑娘一人,还有许多野毛倒竖的单身汉,同住一排平房里。下雨天,一排平房的单身汉就卧在某间从不锁门的屋子里打扑克。没有桌子的时候,就在床上打。抓牌抓得,抓破了好几床毯子。

吃饭和卫生对于单身汉们来说,从来都是史上最难解决的问题,令人头疼如埃及的金字塔是如何天衣无缝地衔接建成。

春姑娘于一群兽似的单身汉里,独独喜欢上木木。是默默喜欢,像田螺姑娘一样,在木木人不在屋子里时,她拣走了他堆在墙角的脏衣服和臭袜子。

她端着木木的脏衣服,一个人到井边去洗。洗得像绣花,好仔细,惟恐袖口和领子残有污渍。洗过站在大院子里晾。人生得娇小,有时踮着脚也够不着晾衣绳。

春姑娘款款晾衣,晾了一两年,在所有人面前都不避。好像她一直就是这样一个贤惠勤劳的小妻子。

木木也真是,不打算娶人家就不要让人家洗衣服了嘛,老拿人家姑娘当驴使。

木木说:我是不让她洗啊,每次她来,我在房间里的时候,总要和她抢一番,抢不过她……

切,哪有男人抢不过女人。就装吧。做人不厚道。

是啊,你们不知道,抢到后来,你不让她洗,她就流眼泪……唉,只好让她洗去。

总有一天,姑娘会嫁人,嫁了人,木木就不用去抢自己的脏衣服了。

姑娘洗了好长时间的衣裳,她向全大院的人无声表白了,她喜欢木木。但是,姑娘却从未向木木直接表白过。因为天天见面,天天洗衣服,姑娘等木木先下手,说他喜欢她。

但是木木一直未说。

春姑娘等了两三年,家里人终于将她搬走,换了家工厂上班。而且,离得还有些远。

临走前的那个下午,春姑娘又来洗衣服了。她洗好衣服,晾好衣服,回到木木房间里,等木木。

木木回来了。春姑娘拿着一把尖刀走到木木跟前,什么话也不说。木木吓傻了,僵坐在凳子上,上身一寸寸往后仰。

雪亮的尖刀戳在木木的下巴上,但还没有戳进皮肤里去。只有尖刀金属的冰凉在皮肤表面蔓延,让木木的心脏吓得就要爆炸。

你想干什么?想干什么?干什么?木木惶急地问。

但春姑娘不答。春姑娘忽然流泪,流了一脸,然后放下尖刀,走了。春姑娘临走,还是什么也没说。

多年后,木木跟我说起,依旧心有余悸。从那之后,他害怕一切尖锐的东西。不敢看切菜刀水果刀的刀刃,不敢看针和锥子之类最尖最细的那一头。

木木问我:她为什么拿刀对我?是想逼我娶她吗?没想到那么温柔贤惠的姑娘竟也有拿刀的时候。

你个呆子,她一定是超级心痛、心如刀绞啊!在一起都几年了,都还没能抱在一起,等她走了,她自知更难结成鸳鸯了。怎么不伤心!我敲了一下木木脑袋,他脑袋瓜子比木乃伊还要死。

春姑娘走后,木木的衣服从此自己洗。

春姑娘在他乡上班,时时有信来,信里绵绵叙说她的新单位、新同事,然后,总是一个转折“但是”。但是,更想念在大院的时光,想念老同事。末了,总要问到:现在衣服是谁洗?

是我自己洗。木木回。

一封一封信来,木木起先是出于礼貌回了一封信。回信告诉春姑娘衣服是自己洗时,春姑娘读到,一阵柔肠荡漾,觉得自己还有希望。于是,越发紧密地给木木写信,还甚至中途潜返过几回大院,来看木木。

“你真是,既是不打算娶人家,就不要招惹人家。以前放任人家给你洗衣服就不说了,后面更不该回信。”我再次敲了下木木脑袋。

我心想,她都不在我身边了,肯定会认识新男朋友,我出于礼貌回几封信也没关系啊!再说,我始终没跟她谈恋爱呀!

人家春姑娘可不这样想。她觉得你和他在通信,你们就是在朝着恋爱的方向前进,不恋爱,写什么信?所以,老同事圈子里,人人都知道你和春姑娘谈过恋爱,是你后来不要她……

冤枉啊!天大的冤枉啊!她手指头我都没碰过!

人家等着你去碰啊!

春姑娘就这样在貌似恋爱的通信中,又耽误几年青春,可木木浑然不觉。木木依旧在找她心目中的女孩:高挑,大眼,有文艺气质,可以不洗衣服。

木木终于遇到了他心目中的女孩海带。海带那时美专毕业,是中学美术老师,冷眉冷眼看人,高傲无比。木木破釜沉舟地追,散尽千金为能博美人一笑。他在单位一次性买断工龄,然后闯荡江湖,从小小的销售员做起。再不会旱涝保收衣食无忧了,今天不干活,明天就没饭吃。累得像条老牛一样地回家,晚上照样欢欢喜喜地洗衣服。洗自己的,最主要是洗女朋友的。

爱就一个字:贱!木木说。

听说木木有女朋友了,春姑娘伤心欲绝,后来有大半年没回过大院看老同事。

就这样诚惶诚恐伺候着,海带依旧和木木经常水漫金山地战斗,砸锅砸碗砸电视机。当年一起抓破毯子打扑克的老同事们,私下叹息,预知未来:木木和海带总有一天会分。

这样的话,难免折折转转传到春姑娘的耳里,春姑娘春回大地,又偶尔回大院了。只是,总一个人,没有男朋友。

春姑娘啊,嫁人不要太挑了哦,女孩子眨眼就会老的……大家劝戒道。

当年的那些单身汉,都已纷纷筑巢添口。只有木木,还在和海带吵架。只有春姑娘,还至今未嫁。

春姑娘等木木有一天被海带抛弃,她就来拣。她像条馋狗,目不转睛等着主人吐出嘴里的骨头,那时它就快活地摇着尾巴,叼着骨头,到树底下甜蜜地啃去。

生活的神奇就在于,它常常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出乎意料的是,木木终于如愿娶到了海带,守了N年,等了N年,终于把所有的垂涎者赶跑,一桌子菜终于是他的了,可以安心坐下来慢慢吃。纵然海带还偶尔想回归浩瀚的大海,成为独立自由的新新人类,奈何总在木木眼含热泪的柔情里崩溃。

要谢谢春姑娘,她教会了木木:爱到深处,就是犯贱,就是无言无语,就是眼含热泪。

海带和木木,终于有了爱的结晶。春姑娘垂下伤心的狗尾巴,怅然离去。晚餐无望。

春姑娘后来也结婚了。什么时候结婚的,谁也不知道。

木木说,一次他带女儿去防疫中心打针,在那里看见春姑娘。春姑娘怀里抱着小孩,三四岁的样子,比木木的女儿小一两岁。

木木看见春姑娘,想起从前洗衣服,写信,心上觉得愧疚。尤其,当他想起自己在海带每一次就要转身离去时的眼含热泪,终于懂得春姑娘的心意。他想安慰一下春姑娘。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想补偿一点安慰。

自那次遇见后,木木和春姑娘互留了电话号码。三八节,木木发短信给春姑娘,告诉她,她是个优秀的美丽的女子。

这么多年,木木从来没有赞美过春姑娘。

也不敢轻易走近春姑娘。即使每次走进,他必得让自己站在一个安全的位置,一个让春姑娘勾不着他的位置,然后从容表达自己的感激,以及对她的礼貌。从前,他坚决不主动触碰春姑娘的手指,他是安全的。后来,他回信,但是跟她隔了千百公里的路程,他依旧是安全的。现在,他发短信,彼此都已结婚生子,他自觉自己还是安全的。

他是安全的,他就不必买单,担下一个并不很喜欢的女人一生的岁月。

可是,木木错了。

木木生日,春姑娘送礼物给他。情人节到来,春姑娘说想要见他一面,一起出去喝杯茶……纵使隔了千百里路程,纵使彼此都已结婚,只要木木是微风经过,春姑娘就一定荡漾涟漪。

这么多年,只要面对他,她就依然是魂不附体。她的魂,不在她自己的生活里。她的魂,在木木脚下,他一动,她就疼。

春姑娘,痴情到,永远春心不死。

木木再也做不了绅士,灰溜溜退场。

满满一壶下午茶终于喝得见底,木木要提前去接海带下班,我也要回家去准备晚餐。我和木木一起下楼,准备告别。

春姑娘是个好姑娘,只是爱得好卑微。

洗洗刷刷,只触及一个人肤浅生活的最表层。即使再卖力些,脱光衣服,也只抵达他身体动物性的那一部分。他孤傲的灵魂,需要一个同样孤傲的灵魂来发出巫婆式的咒语,将他统领。

我若在爱,我就做一只发情的雄孔雀,把亮灿灿的羽毛,把最美的一面不断绽放呈现,照亮他。哪怕失败,我也是只浴火的凤凰,在他的记忆里拥有不灭的魂灵。

木木愿意此生在海带的眉目之下,安身立命。

他们都很痴情,只是没和对方构成唯一的食物链。

ZUOZHE JIANJIE

作/者/简/介

许冬林,女,1976年生,中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十三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安徽省文学院第五届签约作家。作品散见《十月》《清明》《朔方》《作品》《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等刊物。著有散文集《一碗千年月》《桃花误》《菊花禅》《旧时菖蒲》《植草香里素心人》《栀子花开时》等。

《河南文学》杂志是河南阅读学会文化传播公司旗下下的一个纯文学刊物,季刊。以“不薄名家、力推新人”为办宗旨,以“不唯名家,但求名篇;不拘篇幅,唯求美文;不唯形式,文道并重”为原则,主要刊登小说、散文、诗歌等文体,面向全球各界征稿,所刊登稿件从“河南文学杂志”微信公众平台推送的稿件中选取(已在其他媒体刊发并被原创保护的,本平台不予刊发)。欢迎各界人士踊跃投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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