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作家‖【盼年】◆朱玲
朱玲,山东诸城人,诸城市作协会员。
盼 年
小时候盼望过年,就是为了能吃上顿肉和饽饽,因为肉和白面饽饽平常是吃不到的,只有过年才能吃到,新衣服也只有过年才能穿上。
在60、70年代,农村没有卖成品衣服的,衣服是买了布由娘自己做的,一般一家人有姊妹几个,一件衣服大姐穿了二姐穿,我是老小,平常只能拾姐姐们穿不上的,带补丁的衣服,只有过年才能穿件娘亲手缝的新衣服。那时候我四大大在城里上班,走关系花一百三十元给我家买了一台工农牌的缝纫机,也是我们大宋庄除了砸衣铺有台缝纫机外,庄户人中最早拥有缝纫机的了。娘白天在生产队里跟社员们一起上坡干活,晚上就用缝纫机给我们全家人缝缝补补,在我的记忆中,我小时候每天晚上,都是在娘噶哒噶哒的缝纫机的伴奏声中入睡的。那时候是计划经济时代,既使手里有钱也舍得花,有些用品没有供应的票也是买不到的,那时候买布是需要用布票的,买肉是用肉票的,所以新衣服只有过年才能穿上件,并且颜色、材质也很单调,没有现在的五颜六色。男孩子衣服流行解放军穿的绿色,和八路军军装的灰色;女孩子的方格或者小碎花的褂子,和条绒裤子最是流行,穿在身上美的在大街上转上几圈,恨不得让全庄人都看看自己的新衣,那种感觉确实很美!肉,也只有过年才能吃顿管饱的肉,那香喷喷的红烧肉,想想就让人馋颜欲滴,最诱人的是年五更那一盖垫古扎,最令我兴奋。
所以在我小的时候,过年就成了小孩子的期盼。
记忆中每到过年,娘都会煮一大锅猪下货,那时候市场供应稍有好转,但仍物以稀为贵,过年能买上套猪下货,就证明主人家既有实力又有办法。走亲访友,用梧桐树叶子包上一块红烧肉;家里来客人了,端上一盘烧肉拌葱,也是很上档次的,既方便又体面。娘煮好猪下货后,由父亲将猪头肉拆出来,和煮熟的猪肠、猪蹄等一起放到大锅里的铁筚子上烤,烤的时候将锅底放上绿油油的松柏树叶子和红糖,用于调味上色。当红糖和松柏叶子都糊了的时候,猪下货的颜色也都熏烤的成酱红色了,满院子都飘满了烤猪肉的芳香,这时候我就不会再跑出去找小伙伴们玩耍,守在家里等着红烧肉出锅,那种馋相和想吃肉的欲望,是现在的小朋友难以想象的。
古时候把春节大扫除称为“扫年”,起源于古代人民驱除病疫的一种宗教仪式。后来逐渐演变为年终的卫生大扫除,在农村,我们叫扫屋。
小时候每到过年,我最不愿意干的事情就是扫屋了,又脏又累,腊月二十三小年以前扫屋,要看看查个好日子扫,过了二十三,随便哪天扫都行。因为我爷爷朱子明是全县里出名的老中医,医术高明,人又厚道,人也好,方圆百十里的大小官员和老百姓,有病都来找我爷爷治病,我父亲也在生产队里管着点事儿,所以虽然家境富裕也只划了个中农,四清时没被清算着。所以我家老宅子还保留着小四合院的原样,有前院、中院和后园。比较大,三道门。住宅是两进院子,大门在东墙南角朝东,春夏季节一进大门就会闻到一股香气扑面而来,一棵碗口粗的金银花盘曲在大门楼子上,进了大门沿南墙向西走然后拐弯向北。东边是菜园地和冬天储藏菜用的菜窖,西边是猪圈。沿甬路向北是二门,二门连着南屋通到院子西墙,再往里是东西腰屋,东腰屋是爷爷干中医用的药斗子,药罐子,存放各种中草药,西腰屋里放着爷爷和奶奶的两口寿棺,寿棺都是爷爷给人治好病的家境殷实的人家,给的上等的松柏板材打的,小时候我不敢一个人去西腰屋,每次路过也是一溜小跑。过二门,是影北墙进入主院,西墙是春夏的背景板,暮春时节,爬满墙的蔷薇花,争奇斗艳,绿叶青葱,红粉出墙,一进二门,就给你“满架蔷薇一院香”的图景。北面是正房堂屋五间,主院西边有两间西厢房,屋里有石磨,用驴拉着推粮食用。院东面是两间东厢房,东厢房是饭屋,里面放着农耕用的杂物,锅灶,夏天天热不便在堂屋做饭就在东厢房做饭,插猪食。从西屋北山墙北面,堂屋西里间外窗前有一条约一两米宽的通道,通道两边是月季花,月季花花期很长,从春天一直开到秋天,满园的花香给小院平添了不少春色。沿通道向北经堂屋西山墙西边向北,再沿堂屋后墙西到堂屋东山墙,再向南沿东里间窗前东屋北山墙出来,这条通道是后院。
这么大的房子院落,每年扫屋都是一项大工程,全家齐上阵也一天扫不完。后院和西院全是树,也有桑树和石榴树,冬天一地的树叶子够娘一个冬天的引火草。堂屋里中间一间房子里支着两口大锅,一口六人锅用来做饭,一口八人锅用来插猪食用,烧的整间屋子里都是黑色的,堂屋是起脊的,很高,够不着扫,都是父亲戴着斗笠,用大扫筹够屋脊上的落了一年的灰,堂屋西边两间,里面一间储藏粮食,不用扫。西间外房的当门摆了一个大方桌,用来每年过年供奉主子用的,每年也会扫的干干净净,摆好供品,以表示对先人的尊重。东边两间是住的,就是现在的卧室,每年都要扫一遍,并且要将屋里所有的桌子家什等抬到天井里,擦拭一遍,农村的院子里很冷,大人负责往外抬,我负责在院子里用井水洗刷家具及锅碗瓢盆,手都冻红了。睡觉的屋还要扎一下府棚,就是现在的吊顶。以前扎府棚是用高梁桔,从屋笆的梁上吊下来几根铁丝,用铁丝将高梁桔每隔20公分左右东西方向吊一根高梁桔,然后再垂直着南北方向扎一根高梁桔,这样就形成很多小四方格子,这就是扎府棚。这项工作都是由哥哥来做,接下来就是糊府棚了,二姐负责把废旧书,折开,放在炕上的饭桌上,站在炕前用条帚达沾上糨子在书纸上抹满糨子,然后挮给站在炕上的大姐,大姐再挮给哥,哥两手拿书纸的两个角往高粱桔上糊,大姐撑着另外两个角不让它们粘在一起,两人一起往扎好的高梁架上糊,这可是个技术活,糊不好府棚就不平,不平就不好看,并且仰着脸糊府棚也很累,需要两人配合好,府棚不用每年都扎,扎好后每年在府棚上再糊一层新的报纸就行,再后来就糊厚厚的大白纸,将被煤油灯炝得乌黑的府棚焕然一新,并且在府棚的四个角,贴上娘用大红纸剪的带云彩勾的花。
扫完屋娘就开始认真的张罗忙碌年了,使我至今难以忘怀的是,娘对传统节俗非常重视,一年中的大大小小的节日,如元宵节、清明节、夏至、端午节、仲秋节、重阳节、冬至等一个也不落的都过一下,过大年就更加隆重而庄严了。
每到腊八节以后,娘就开始忙着筹备过年的食物和用品,如摊煎饼、蒸饽饽、蒸年糕、做豆腐乳、割酱起留、做辣丝子、豆蚀酱、定肉冻、做大豆腐、炸香油果子(现在叫油条)等等,这些农家食品都是娘自己亲手做。炸出来的香油果子香喷喷的,两股盘在一起,一根是两股,小孩子只能每人吃一根尝尝,其他的都用秫秸杆穿的一串一串的,放在西里间盛粮食的大缸里,大缸很深,盖上盖垫,小孩子趴在缸沿儿上也够不着,留着正月里出门用的,一箢子香油果子也就六、七串,一般一个亲戚也就留下一两串,走完一个亲戚,回家补充满箢子,再去另一家亲戚家出门,一圈亲戚走下来,剩下的香油果子还要留着待客,客人来了用香油果子拌菠菜端上桌,很受客人欢迎。煎饼有地瓜面的,秫秫面的,还有玉米面的,玉米面的最麻烦,还要头一天晚上就泡上玉米,第二天早上早早起来用磨推出煎饼胡子来。蒸饽饽也要提前泡老面发上面,面开了再蒸,饽饽才会又白又胖又圆又筋道好吃,饽饽有大的有小的,还要蒸枣山,蒸了大饽饽留着正月来客人吃,再蒸30个很小的饽饽摆供用,摆供需要六摞,一摞5个,枣山也是摆供用的,枣山上的枣是我的最爱,少不了偷吃,偷吃的才有过年的味道。糯米糕是农村的点心,将糯米粉和成面团,将包袱放在大锅的荜子上,再将面团放包袱上,蒸熟,凉干,切的一方一方的,娘将一方糕切成饺子大小的一片片,放在铁锅里烙得焦黄,然后撒上红糖,再盖了锅盖煨,煨好的糕像现在的拨丝山药一样成了拔丝糕,又香又甜,总是吃不够。但是娘不让多吃,说吃多了会不肯消化,吃糕沾红糖是为了帮助消化,生了气也不敢吃糕。娘每年蒸的年糕,都会匀出一半打发我去送给没蒸糕的左邻右舍过年押锅用,这时我会小声嘟囔说:自家孩子还没吃够呢,咋就送人了呢?娘跟我说:“自己吃了填空,别人吃了扬名,让邻居们都尝尝。”
娘虽然没上过学,却也认识不少字,并且能将《三字经》和《百家姓》背的烂熟。我曾经很好奇的问过娘:“娘您年轻时没上过学,怎么会将《三字经》和《百家姓》背的那么熟呢?”娘回答说:“早里您姥爷教您大舅背书,教一遍就背上大粪篮子去拾大粪,拾一圈粪回来,就叫你大舅背,背不过就用小杆儿打手,你大舅挨了些打,他想不着就问我,姐姐后面怎么背来?我坐在窗旁边纳鞋底,你姥爷教的时候,我就好好帮着他想,让您大舅少挨点打。您大舅小,他背不过的,我都背过了,替他想着。”我暗想,大舅和娘真不容易,那时候的农村教育,都是棒教的吗?
娘对过年吃的和用的都很讲究,并且巧把话特别多,如:“过年吃糕,年年高,”“过年烧豆秸,家里出秀才”,女人结婚“下车子踩着把豆秸,进门养个大秀才”“有草烧了腊月里,(天短夜长),有饭吃了四月里(四月天长)”“龙生龙,凤生凤,蛤蟆生的挤鼓眼,崴子(青蛙)生的蹦仨蹦,”娘在我眼里就是万能的,衣服饭食的啥都会做,还懂的那么多的道理。她手工做的布老虎、针扎、荷包、端午孩儿、金鱼、老虎袖等等,我至今还有留存。老娘如今96岁了,还能背《三字经》和《百家姓》。现在的事情隔桌就忘了,唯独这《三字经》和《百家姓》,就像刻在了娘的脑海里,啥时候让她背,她就张口就来。
腊月十五晚上要拿课程,“课程”是不是这两个字,我也至今没搞清楚,父亲将“课程”内容写在纸上,将烧纸用钱打子打一下,钱打子就是两根木头,一根的横断面刻着早里银元的模样,将带银元的一头放在烧纸上,用另一根敲打,在烧纸上打上银元的痕迹,然后用手划一划,划成扇形,这就是打纸。据说打纸都是家里的男人打,女人打的纸烧了不管用,这也许就是些重男轻女的迷信说法吧?父亲将写好课程的纸,夹到打好的烧纸里面,再夹上三根香,拿到十字路口烧,心中默念保平安,这就是拿课程。如今父亲94岁了,每年一到腊月,还不忘嘱咐我们,腊月十五别忘啦拿课程哈!
腊月二十三,又称“小年”,是民间祭灶的日子。民间有“男不拜月,女不祭灶”“男不拜日,女不送灶”的习俗,因此祭灶王爷,只限于男子。每年辞灶时,父亲都很郑重的点上香,嘴里念念有词:“灶王爷爷上西天过年,多带陈粮,少带口舌哈”。祭灶还有不少禁忌,小时候娘总是嘱咐我们,不让干这个,不让说那个的,后来读了《敬灶全书·灶上避忌》,才发现书上说的跟娘嘱咐的很吻合——不得用灶火烧香;不得击灶;不得将刀、斧置于灶上;不得在灶前讲怪话、恨话、不吉利的话、发牢骚、哭泣、喧哗……不得将污脏物送入灶内燃烧等等。
祭灶时还是可以念些祷词,常见的如——
今年又到二十三,敬送灶君上青天。
有壮马、有草料,一路顺风平安到。
供的糖瓜甜又甜,请对玉皇进好言。
除夕,娘开始忙着炸鱼、炸肉、炸肉丸子,剁馅子包水饺,我们老家有句谚语:“好看不过嫂子,好吃不过饺子”,饺子又好看又好吃。也不知是我们姓朱的人家过年不吃猪肉陷水饺,还是老祖宗有信佛的,供了肉水饺不吃,反正记忆中过年吃的、供的都是素水饺,用大豆腐、粉条和波菜包。娘先和好面醒着,再剁好水饺馅子,将面板放在炕上,一家人围座一起开始包水饺,我摁古扎第子,二姐座在炕沿上擀面皮,娘包的水饺象兜财元宝,将皮子朝里折叠,把财气兜住,这也是充满了烟火味的美好愿望,对于平民百姓来说,总是缺什么就希冀什么,寄托着来年发财的美好心愿吧?年五更吃的饺子里,还要包上小银子和枣,将一分二分的小银子,用咸水洗干净了,再用热水烫一下捞出凉干,将红枣洗净凉干,包到水饺里,寓意年五更里吃水饺谁早吃到钱和枣,在一年中会有钱花,交好运!每年都是姐姐吃出来的钱最多,后来才知道,姐姐帮娘捞水饺时,捞完漂浮的水饺,放穿盘上大家吃,自己吃的是最后捞在碗里的水饺,包着钱的水饺重会浸锅底。
到了大年三十那天,全家更是忙前忙后马不停蹄,置香烛、摆供品、挂主子、贴对联。我也乐此不疲的跟在大人的后面帮着做些小事,摆供的活娘却不让我插手,好奇心总是让我追着娘问这问那:西屋大方桌上面的主子,画面上的鬼(主子),怎么老是眼睛瞪着我看呢?我在东边他往东瞅,我在西边他又往西瞅,好像眼珠会转呢?过年为什么要将平时做饭用的风箱放在猪圈里藏起来?为什么要剪一段一段的桃树枝子放在每个窗户台上?为什么要将一根碍事拌拉脚的棍放门口?我小时候就很纳闷,大人过个年咋会有那么多的讲究和风俗呢?娘也总是乐此不疲的边干活边跟我讲,她小时候就开始这样过年,都是早里延续下来的。娘还告诉我:过年要光说好话,我们的嘴巴就像是存钱罐,过年说什么,这一年就存什么!不管日子过的多么不好,宁说那一升有,不说那半斗没有(升和斗都是早里盛粮食的容器,十升是一斗),嘴巴富贵,福气自来;口吐莲花,富贵一世。
哥哥和大姐负责贴对联,春节对联都是爷爷写,爷爷不仅医术高明,还写得一手娟秀的蝇头小楷,写对联也是村里曲首一指的,爷爷写的对联有这些——大门:“福祿寿三星共照,天地人一体同春”。二门:“福字安居福字多,心田种德心常在”。东房门:“福海接南辰,寿同山岳永”。堂屋门:“老翁点头辞旧岁,儿童敲门过新年”。西间门上的忘了,灶神龛:“上天言好事,回宫降吉祥”,也写“油盐深似海,米面积如山”。猪圈门上贴“六畜兴旺”,粮食缸上贴:“年有余粮”。东里间只挂门帘没安门,也就不用贴对联了。爷爷去世后又由教书的五大大给写对子了,内容都是革命化了:“江山干古秀,祖国万年春”之类的。
住的两间屋里墙上每年都换新的年画,毛主席像贴在正中主墙位,其他位置根据大小贴四联画或者单独的小画,四联画多是智取威虎山扬子荣、白毛女、沙家浜红灯记等等。那时候哥姐也是村里的老师,我很小还没上学就教我识字,认识对联和年画上的很多字,我最得意的事情就是早早的穿上过年的新衣服,约小伙伴们来家欣赏新贴的年画,和娘亲手剪的窗花,大声的念门上的对联,讲年画上的故事给她们听。然后再去她们各家欣赏年画,念对联。一个小孩子的虚荣心,就在大人的赞美声和小伙伴的羡慕中得到了满足。
童年的幸福很简单,一件新衣服,一顿红烧肉,就足以打发一个小孩子一年的期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