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花开的时候
“千树扫作一番黄,只有芙蓉独自芳”谨以此文献给我的恩师陈兴维。
——题记
(一)
暗云阴郁压城低,秋雨淅沥暂歇息。天似有放晴的迹像,每年但凡霜降一过,天气就分外冷冽些,薄薄的秋衫已抵不住阵阵寒意。我快步于小区中庭去速递易取包裹,突然,我的眼角扫到靠墙角旮旯处:有一株木芙蓉!!碧绿的宽大叶子中间探出一朵粉嫩嫩的芙蓉花,怯生生的,旁边还掩着一个绿绿的花骨朵。不错,确实是芙蓉花!我不由地停下了脚步。
我已经好多年没有见过芙蓉花了!
我记忆里最绚丽的芙蓉花开在我老师的庭院里。她是我的语文启蒙老师——陈兴维。她是我小学一年级至四年级的班主任,也是我的恩师。
(二)
说她是我的恩师。一点不夸张不为过。没有她,我恐怕是连书也读不成的。
六岁时,母亲领我去报名读小学,乡村里玩泥巴长大的愚笨野丫头,完全没有经过任何大脑开发,一问三不知。招生的老师最后很委婉说:按规定,农村孩子七岁才可以报名读书。我清晰记得自己怏怏不乐跟在母亲后面回家,为自己的愚笨深感羞愧。母亲倒也没有斥责我。现在想来,估计那时母亲于我也有些愧疚:我小时没有正经上过幼儿园。
等到七岁再去报名,一大堆挽着裤脚的泥腿子家长们领着孩子挤在荣隆区小学的木楼办公室里报名,生怕自家孩子读不到书成文盲。我畏生胆小,遇到一年级的班主任问我“出身”“成分”这类的怪问题,立刻瞠目结舌,譬如外星人般。好不容易母亲在旁边帮着打圆场,老师又改为考我算术。最难为我的是王老师,她梳短头发,精明强干,语言爽利。她一直反复追问我“8+7”等于15还是16,我看着她的眼睛,忽儿说15,忽儿又说16,到最后被她直接判定是个笨蛋,并明确表示不要我。其余的人马上挤上前去,让老师考他们家的孩子。钟家大院的钟国敏顺利地考进了王老师班,我站在一旁,无人问津。正痛苦万分之时,陈兴维老师来了,她大约与母亲是旧识,什么也没有多问,就把我收下来了。我一瞬间便认定,陈老师就是我的守护天使。
随陈老师走进教室,我害怕极了,生怕母亲一转身,陈老师便反悔不要我。便老老实实地端坐着,一动不动。当陈老师宣布暂定我为班长的时候,我都疑心自己在做梦。因为一入学就遇到外祖父去世,母亲无暇去学校接我,陈老师便让我跟她一道回家。一路上我默然无语,紧跟在陈老师身后,我那时真想上前帮陈老师拎包,又害怕自己表现得太过热切,不讨人喜欢,只能一味地沉默着。我不知道陈老师是不是体会到我的心理,她给我说话的时候,分明很亲切。陈老师把我送到母亲身边,又嘱我母亲别忘了去她家挑潲水。我听到母亲满是歉意地解释,因为忙着办丧事,都忘记了这一档子事。陈老师笑笑摆摆手,离开。我站在母亲身边,望着她的背影出神。
那一年秋天的芙蓉花开得特别盛,大朵大朵地缀满枝头,绽开的粉红花瓣里,根根金黄的花蕊娇俏地直立着。老师啊,如果你是那花瓣,我就是那花蕊,我们站在你的心房里。
(三)
我们家住在荣隆中学的背后。陈老师的丈夫赵老师(俗称“赵大汉”)是荣隆中学的数学老师。我回家必要经过陈老师家房子背后。房子前后都种着几株很茂密的芙蓉树。
陈老师白晳的脸上架着一幅黑框眼镜,脸宽宽的,剪着短头发,她的声音柔柔的沙沙的,记忆里她总是备着润嗓子的含片或是喝胖大海水之类的,我常常帮她拿水杯。看着像水母一样的东西浮在水里,淡黄色,好看极了。我那时却以为喝此类东西是老师的特权,别人是想喝也喝不着的。现在想来,真是傻气到极至。陈老师为着一群孩子,不知道是如何地费嗓子。后来,我听说她因为舌癌而去世,因为痛苦几乎无法下咽任何东西的时候,我总疑心是因为她职业的原因,我的眼泪无法自已地流下来。
陈老师有两个儿子,那时一个读初中,一个读高中。她大约没有女儿的缘故,对我总是特别地怜惜。可惜我那时却恰恰嫌弃自己是个女孩子,并不完全懂得老师对我的好。对她,只是一味地敬畏和尊敬。
起初我学习拼音很是费劲,全靠了死记硬背才勉强过关,遇着拼音里介母或者整体认读音节的时候,又要昏头。很长一段时间里,我连走路都要想起“er”,那是一个特别的鼻韵母。我那时遇着迷惑的地方,也不敢问陈老师,只是默默地承受着。
后来总算开始识字,我突然一下子感觉轻松了很多,而且因为识字,连带着拼音似乎也容易起来,我开始慢慢有些自信,当班长也理直气壮起来。那绝对不是走陈老师后门的关系。
陈老师下班总也带我一起回家。我那时几乎算是陈老师的影子。偶尔会因为某事,放学后直接背着书包跨进荣隆中学的老师小院。陈老师住处前的那株芙蓉树,花开得特别灿烂,总是惹人眼。我就常常望着它出神。每次离开的时候,总祈祷着院里快些没人,我好偷偷地采一朵,也没有别的想法,就想采一朵。但院子里总是有人在的,我小小的想法也一次没有实现过,我望着掉落地上枯萎的芙蓉花,心里特别惋惜。
“刘剑芳,过来一下!”陈老师笑盈盈的脸掩在芙蓉树里,她唤我的次数多了,嫌“剑”字坳口,直接叫我“刘芳”。“刘芳”两个字唤来,有说不出的亲昵味。母亲也觉得这名儿好,后来上户口的时候直接就变作“刘芳”了。我哥我妹的名字里都嵌了一个“剑”字的。老师于我,有赐名之恩。
(四)
每回考试结束,我也总是第一个知道成绩。
二年级时一回期末,我自感考得很糟糕,走路总是躲着陈老师,更不敢去见她。不料却在靠中学的池塘边上与陈老师狭路相逢了。我赶紧低下头想装着没看见,陈老师叫住了我,告诉我成绩是八十八分的时候,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流出来,陈老师又赶紧告诉我,已经是第一名了!我有些不太相信,以为是陈老师安慰我。
“是真的,这一次区里统考题太难太偏,语文88分已是最高分了!”陈老师的解释,让我既痛苦又快活。痛苦的是没有为老师考得更高的分数,快活的是我居然还是第一名。
母亲听后让我拿一包白糖去感谢老师,我踌躇了好久,不敢到老师的小院里,我害怕别人的目光,害怕别人说那个走老师后门的家伙又来了!我在陈老师家房子后面转了老半天,如果房后那棵芙蓉树还在的话,肯定会记得我这个傻丫头的徘徊。
最后我憋着一口气跑到陈老师家里,放下白糖就跑,等陈老师出来喊我的时候,我已经跑开了。哪怕陈老师给我最神往的芙蓉花,我也不敢停下自己的脚步!
陈老师呢总有各种各样的理由让我去她的家里,比如提前帮我改好假期里的作业,然后在开学时让我帮她检查全班的作业。我呢,就坐在院里的芙蓉树下,看着陈老师给我改作业。我的寒假期作业里遇着数学题“思考题”这类,算错或者做错的地方总是有些多,陈老师呢,耐心地帮我勾出来,给我讲解。因为我的语文特别出色,陈老师最后还是会在我的作业本上打一个“95”的高分,我心里便有些小小的愧疚,总以为自己是得了陈老师特别的喜爱,是陈老师给予了特别的照顾才得了这样的高分。为了对得起陈老师的高分,我学数学也特别刻苦。
临走的时候,陈老师照例会给我一个橘子或者别的什么东西,可我那时除了想陈老师家的芙蓉花外,特别想得到的却是她家里的连环画。她儿子有好大一堆,很随意地散放在角落的纸箱里,我一眼就看见了。大约陈老师是知道我渴慕的吧,她让我随意挑选连环画,允我在她的房间里看,还给我解释道,这是她小儿的。现在想来,那连环画大约也是陈老师儿子的心爱之物,陈老师是作不得主的,如何能送我呢?
总之,陈老师在我心里就是特别的存在,可我知道,自己有很多地方让她失望了!我常常想,我一生最感愧疚的就是我的陈老师了。
(五)
陈老师的丈夫调至荣昌中学,她也跟着调到玉屏小学任教。她离开荣隆小学的那个假期,托人让我去她家一趟,不知是因为旁的什么事情,反正最终是忘记了,没有去。等到那天吃晚饭的时候,我才想起来,心里悔,又不能说出来。母亲知道了,肯定会骂死我的。我不知道陈老师心底里是如何地失望,她喜欢的得意门生在她临离开的时候却没有去送别。
陈老师的房子里又住上了别的老师,我也不到小院里去了。房子后面的那株芙蓉不知何故被砍掉,种上了一棵法国梧桐。秋天梧桐花开的时候,满树的浅紫色铃铛。我总觉得不如芙蓉花好看。
多年后,我和陈老师在荣昌中学校园里偶然重逢,她温和地问起我知不知道她走的事,还告诉我说,她原本是想送我一些书的。我羞愧得不知该说什么好。与她同行的正好是我高中的体育徐老师。先前因为体育课没有穿校裤而被罚跑四圈的典故马上就从徐老师嘴里蹦出来,望着陈老师信任的眼光,我嗫嚅地说出了真相:不是我不想穿校裤,而是晾在宿舍走廊里的校裤被人拿走了!徐老师忙不迭地笑骂我傻姑娘,为什么不跟老师讲。不知道是不是陈老师帮我说过话,反正特别严格的徐老师后来对我宽容了许多。
我在荣昌中学读三年书,就偶遇过陈老师这一回。再听到她的消息已是她得舌癌住院,隐隐约约听说她十分痛苦,几乎难以下咽任何东西。我是一个情商很低的人,心里为陈老师痛苦,也没敢细细打听,更别提去医院看看她,只回家闷闷地告诉了母亲。母亲也只是叹息。很快,就听得陈老师去世的消息,然后据说是她的丈夫赵老师又娶了别的女人。我的陈老师不在了!!!我永无再见她的可能,我的恩师陈兴维!
陈老师永远也不会知道了,有一个默默跟在她后面的笨丫头,其实一直想告诉她,笨丫头刘芳是多么多么地热爱着她呀!每每想起我的陈老师,我都会痛下泪来。我的陈老师!
我的陈老师不在人世已经二十六年了!是以为记。
三稿于南麓书院
2017年6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