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独身女人都要吞下一千个魑魅魍魉的夜晚

凌晨三点四十九分,吴真从梦里惊醒。
她不及多想,按着犹自恍惚的额角,赤着脚走在地板上,按亮了房间的灯,至少在一片光明里,她的恐惧能到暂时的安放。
想起刚才的一切,她犹自震荡不已,情不自禁抱紧双臂,眼泪朦胧。
事实上,独自生活的这些年,不是没有做过噩梦,多么怪诞离奇,恐怖惊悚的桥段她都遇到过,但像刚才那般,近在咫尺,真实可感的,却是平生头一次。
她只觉有一个湿腻腻,飘忽忽的老人——不知是男抑或女,在她的周身游走,一边发出一种混浊而迷幻的声音,像是在呼唤,又像是在浪笑,她的内心慌不择路,感到难以言喻的厌恶与恐惧,却无力自持,于是发出闷闷的哼吟……
不知过了多久,她从梦魇中醒过来,仿佛一种彻头彻尾的解脱。
到这一刻她才为自己感到悲伤——
如果这样的时刻,身边有一个男人,或许能够雪中送炭。
吴真想起父亲曾经对自己说,她的母亲,年轻时候常常受梦魇所苦,他就会在一侧呼唤她,直到她恢复平静。
她的内心不是不感动的。
每一段黑夜,都像一座黝黑的深谷,也像汹涌的海面,一个人在里面跋涉,总会遇到无法辨明方向的时刻,内心只盼望有一束光,或者一阵温柔的声音,为自己导航。
「不要害怕,有我在,你永不至于迷惘。」
吴真没有母亲那样的幸运。
虽然从前她一度揶揄母亲,年纪轻轻成家立室,在烟火日常的生活里渐渐磨平自我,殷勤服侍一个男人,一双儿女而没有多少余地去发扬光大自己的闲情逸致,还未看清更远更大世界岁月已经千帆过尽,十足可惜,但此时此地她终于对母亲的选择心平气和。
她在这样的生涯里,不是不能获得慰藉与满足的吧,不一定更少,就算没有更多。
人生的吊诡之处在于,人们一边揶揄嘲弄着婚姻的故步自封,彼此捆绑,彼此束缚,像辛波斯卡诗歌里形容的那样,渐渐地彼此同化,彼此吞噬,看起来是不分彼此,如胶似漆,其实是迷失自我,回天乏术;
但内心深处,人们仍然渴望有那么一个人,可以在适当的时候,给予一只宽厚的臂膀,他不需要多么多么高大,不需要多么多么富裕,更不必有斗酒十千的才华,只需要能够在自己脆弱的时分,轻轻地握住自己的手,告诉自己,没有那么可怕,我会牵着你,穿越这深沉迷茫的永夜,我们会一起看到黎明圣洁的曙光。
不管在外面多么威风八面,光彩无限,午夜梦回时候,看到一个人空荡荡的房间,仍然会得觉得苦涩凄凉。
吴真记得不久前,也是这样的凌晨时分,她忽然渴醒,睁开眼,看见床畔圆木桌上电子仪器闪烁的光芒,投射在一旁堆起来的书籍和厚厚一叠纯白色卸妆棉上,暗夜里,仿佛是一个魁梧而冷酷的男人,森森然,虎视眈眈地坐在自己身旁,眼神冰冷而死寂地凝望。
吴真刹那间只觉得寒毛竖起,静静凝视半晌,才恢复理智。
理智的尽头,脆弱的感性赤裸无遗。
年轻一些的时候,吴真最渴望拥有一间属于自己的房间,当然彼时她根本不知道弗吉尼亚·伍尔夫,更别提波伏娃,她所有的冀盼,与女性主义、女权主义通通无关,她更无打算会做一个著作等身,享誉盛名的女作家。
她只是不想在自己挑灯夜读的时候,听到弟弟肆无忌惮的鼾声;
她不想自己字斟句酌写下的有关花信年华的只言片语,被弟弟翻弄看到;
她也不想在自己正全情投入地虚拟自己为《简爱》或者《傲慢与偏见》里的女主角,念着那些或慷慨激昂或柔情似水的对白时,弟弟或者爸爸妈妈突然闯入,一脸惊讶的神色逼视着自己;
她更不想自己因为赴约而晚归,还得鬼鬼祟祟地等候面色凝重的爸妈开门……
那是她对于自由最初的认知,最清浅的渴望。
后来她终于一步一步靠近了自己所渴望的生活,但直到亲身经历,才知道原来一切,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瑰丽烂漫。
一个人独居,看似自由自在,洒脱随性,但草木皆兵,疑神疑鬼,只有自己才知。
她从来不是自怨自艾的人,但每每在这样的时分,要她像在人前那样潇洒不羁,洒脱孤傲也不行。
年少时读张爱玲,欣赏她那一份冷艳与自尊,决绝与清醒,以及迷恋老牌外国女星葛丽泰·嘉宝及费雯丽,她们都是孤独终老的女人。
觉得这种不凭靠不依随男人的生活浪漫清醒,独立勇敢。
直到身临其境,才知这一份望眼欲穿,不知深浅的恻隐。
从前看过的电影——伊莎贝尔·于佩尔的《Elle》,一个独身的中年女人,在自己的家里被强暴,她也不报警,也不哭喊,冷漠到变态,知道那蒙面恶棍是谁之后还伺机勾引,虽然于佩尔将人物的变态孤僻心理演绎得活灵活现,真实可感,但如果身旁存在这样一个人,不是不叫人寒意森森的。
又岂只是保罗·范霍文,英国十九世纪作家查尔斯·狄更斯《远大前程》里,那个将自己的闺阁保持出嫁那日情形几十年不变、守着一袭嫁衣阴森度日的郝薇香更是让人毛骨悚然。
也不能全怪这些艺术家对独身女性的刻画描摹「尖酸刻薄」,但亦舒小说里那些守着一面露台外波光粼粼的海,动辄可在客厅骑脚踏车,浪漫优雅读莎士比亚、拉小提琴、赤脚曼舞的女郎,真的太过梦幻主义,脚下无尘。
事实是,如果独自死去,也得尸体发臭才会被邻居知道罢了,那么纵有一世英名,也不过是杯盘狼藉。
虽然届时世间万端,都已和自己毫无瓜葛。
人活一世,真正蹉跎辛苦。根本无论做何种抉择,都免不了左右为难,无可奈何。
吴真再也不能成眠,只好拿起床头一本书,思绪浮荡地看着。
哪怕字字如蚂蚁般蠕动,头脑也是晕晕沉沉,根本未能萃取出文字本身的芬芳与甘醇,但有事可做比坐着发呆徒然等待天亮总归要好一些。
然而天何时会亮呢?
这一刻吴真只觉得自己仿佛是古代某位帝王的妃子,又或者是悔教夫婿觅封侯的深闺怨妇,将自己窖藏成了一坛无人问津的老酒,就算韵味悠长,没有人品尝也不过是望洋兴叹。
千百年过去了,人的命运仿佛并未跨出多远,这一刻,吴真忽然觉得自己被一种没顶般的悲观所浸泡。
但吴真更懂得,只要第一缕晨光照耀在自己的身上,她又会得活过来,眉目如画,姿态洒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