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话,该有的模样。

“起床了,吃早饭。”

他已经从外面跑步回来,开门的瞬间,她嗅闻到一股淡淡的汗液气息,混合着他身上沉郁野性的味道。

像是曾经穿越沼泽绿林,高山峡谷,飞湍急流,是否摘下一朵,盛开在他蹄声嗒嗒的沿途,枝头的野玫瑰,回来当做礼物,赠与她谦卑而温柔的新娘。

是否带回一杯清冽的甘露,点在她的额头,保她此后经年,无论辗转何处,无论有否他在身边,都能欢喜无梦。

像是一个策马扬鞭,征战沙场的男子汉,在残酷凶险的世界,披荆斩棘,所向披靡,是神话里的奥德修斯,跨越瀚海,征服敌人,抵抗诱惑。

回来的时候,只要打开那扇门,他便可以收敛起一切的锋芒,卸下一切的武装,袒露一切的柔弱,在她面前,做一个平凡而世俗的男人。

他的衣服需索她的收拾洗涤晾晒与烘烫,他的杂物需要她的整理归类,他的寂寞渴望她的抚慰,他的无力需索她的体谅。

在一个女人面前,男人终究只是一个男人。有许多冠冕堂皇,有许多笨嘴拙舌,有许多情不自禁,有许多言不由衷。

而她,她还在酣睡,像一个不知世事变迁,无有烦恼在心头的幼稚女童。

仿佛人间无大事,除却吃与乐。 

她看过那些在酷暑时节于池子里游弋的锦鲤,浓浓的树荫下,淡淡的天光云影里,它们静静地游动,皆若空游无所依,与世无争,淡泊而美丽,是她心心念念的样子。

酷暑炎炎都是别人的,口干舌燥都是别人的,落到它这里,只剩了潭影空明,只剩了水声潺潺,只剩了一片密密麻麻,天衣无缝的清净和安逸。

它们也不会去顾及,如此活着,在有限的天地,是否寂寞无聊,是否穷途末路,是否毫无意义这样深沉的命题。

它们更不会去烦恼,美则美矣,毫无灵魂,人来人往,被当做玩物,被当做戏子般赏观是否是一种自甘堕落的生涯。

有时候,不知胜过明了。所以人们常说,难得糊涂。

这句话还不够恰切,因为它意思是说,明明知道却装作不知道,那心里始终还是悬着的,荡着的,又不能倾诉和宣泄,因为倾诉宣泄也无用,平白的多了一桩心事,一缕闲愁在心头,别人不知道罢了,他自己还是知道的。

索性一无所知最是干脆轻松,一了百了。

可惜人非草木精灵,要么一概不知,要么牵一发而动全身,触类旁通。

一个人但凡较真和执拗起来,人世间统共没有一件事情是不应该较真和思量的。

一个人要是淡泊起来,人世间就没有什么是值得去计较和挽留的。

想到这个男人,她不知还有何计较,亦不知如何能够淡泊。

她在浅浅的梦里听着那个男人在淋浴,心想是否应该告诉他那梦境。

在整洁清凉的房子里,百叶窗洒下如碎金般的光影,他给她带回一整套的玩具,星罗棋布地绕满整个房间,温柔询问她是否开心,她静静地给他一个拥抱。

她对玩具没有执迷,或许因为从来不曾被满足。少女时期不曾收到过来自父母的礼物,只是有一回父亲买回来一本《一千零一夜》与《安徒生童话》,她如获至宝。

时至今日她依旧记得,封面上夸张而俗气的字体,那活泼明朗的颜色,画着异彩纷呈的动画人物。

那是一个父亲最含蓄也是最直白的情意。

多年后的她不知道为何会做这样一场梦,仿佛发觉灵魂深处不曾被开掘的新领域。

也许一个女人再精明利落,再独立辉煌,在最私隐而深邃的心灵深处,依然是一个不曾被满足,也无法被彻底满足的女童。

不过,人世间过分追求十全十美的完美主义者毕竟是少数,将来也只会越来越少,因为这是个坑坑洼洼的时代,人心也是坑坑洼洼的,没有人会盲目到追求一个世间本就没有的东西,或者是人,像是长不大的彼得潘,不会枯萎的玫瑰,海底水晶宫的人鱼公主。

不求有所得,不代表内心无所想。

当年读童话的女童,后来没有死,她只是老了。

当年读过的童话,后来没有消失无影踪,它们只是潜入了心底,最深最深处,等待某一个猝不及防的辰光,再度浮现在幽梦里。

童话里的王子都太皎洁瘦弱,迷离得人睁不开眼睛,她庆幸自己遇见的,是一个皮肤黝黑的,胸膛宽厚的,言谈时而笨拙时而幽默的平淡如水的男人。

一个平凡的女人,遇见一个平凡的男人,两个人在尘世间相爱,他照顾爱抚她,不担保一生一世,至少也还有此时此刻,这是书里不曾写过的童话。

但其实,这才是最令人心旌摇荡,舒泰安然的童话,该有的模样。

她等着,那个男人走过来,用一个吻将她唤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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