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语 (18)
令语 (18)
令语中午休息的时候去祖儿的店,到的时候,正赶上祖儿离开, 在低着头锁门,阳光照着她的白裙子微微发亮,薄纱袖子里的胳膊隐约可见。
令语叫她,她转身看到令语,笑起来:“你怎么有空过来?”
令语说:“吃完饭,想走一会儿,就走到你这儿了。”
祖儿从挎包里拿出手机看了一下, “我出去办点事,还有一点时间,和你走回到你公司,我从那儿坐地铁。”
她们从一条小街走,九月的中午还是炎热,街道上几棵榆树,一个小宾馆的大门口遮着绿色篷子,戴着黑色金边帽的门童站在门口,看着她们走过。
令语问祖儿:“最近好吗?”
“还行。我在大学旁听艺术史课,今天教授带班去大都会博物馆上课,我等会儿就是去那里。”
“你喜欢哪个艺术家?”
祖儿想了一下:”高更,我喜欢他强烈的用色,也喜欢他画的那些原始、平静又优雅的女人。他的画里有他向往的灵魂境界。“
令语说:“我读过《月亮和六便士》,是讲高更的故事。“
祖儿笑:”哦,毛姆把高更的经历美化了,不过也是对的,生活中事情大多琐碎或丑陋,本来就没有意义,只有美和梦想才值得记载。“
令语问她:”你学设计的时候,你父母支持你吗? 我上个月听到你父亲演讲,他是个让人敬佩的企业家。”
祖儿垂下眼睛,过了一会儿说:“是的,他很成功。”
令语看出她不愿意谈她父亲,就没有再继续说,和她聊起了其他的话题。
地铁站到了,祖儿和她再见,令语看着她进入地铁站,沿着通道长长的阶梯向下走。暗影中,她像缀在黝黑枝头的一片白色花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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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的时候,Robert给她短信,请她吃晚餐。她看着手机屏幕,犹豫很久,还是拒绝了。她决定今天留在办公室,整理一下思路,想清楚应该怎么处理她和Robert的关系。同事们都走了,办公室的灯光熄了,夕阳从窗口照进来,在墙上投下一片狭长的黄色光影。她坐在幽暗的格子间里,靠着椅背,想用旁观者的眼光看清自己的感情。
Robert和她交往三年,有快乐,有感动,在她面临裁员困境时,Robert真诚的关心她,但是两个人都没有说出“我爱你”这个词,再持续下去,吃饭、娱乐、过夜,感情变成流水账,会慢慢程序化,但是要改变这种状况,令语还没有做好准备,Robert不会和她结婚,令语也不会和他同居。
人没有永恒的生命,行走在出生和死亡的界限里,所以看感情总想到结局。婚姻是一个结局,分手也是一个结局,漫长的拍拖最终会令人厌倦,总要面临选择。
她想起很多年前,她和文俊热恋的时候,青春的肉体依偎在一起,以为是天荒地老。她和Robert在一起,从未有一刻让她那样沉醉。
她搓搓脸,难道是人到中年,不可避免的现实起来,去计算感情的投入和回报?这次裁员过后,她感觉自己变得冷漠了一点,好像突然间被使劲摇醒了,不要再无用的感伤,不要再糊涂的消磨。无所谓彼岸,人永远在路上,有风有雨,生存下来,好好的过,这就是生活。
她看Robert, 清楚的知道,语言文化的隔阂不能让她融入他温暖的大家庭,她希望得到比伙伴关系更多的东西,她想要有承诺、信任和幸福。她愿意为此付出等价。
令语又打开电脑,读文俊的来信。文俊没有提他自己的感情状况,他还是单身吗?他还期待与她重新开始吗?为什么不能清清楚楚的说明白,难道他以为他们只是普通的老朋友,还她一笔钱,问候一下?在一起度过十二年,他应该知道这封信于她,不异于巨石入水。
她开始打字,给文俊回复。
她刚打出“文俊“两个字,办公室的门禁一声轻响,有人推门进来。
是纪华,他怒气冲冲的进来,走进他的办公室,他办公室有一面玻璃墙,他也没有关门,令语能看到里面的情形。
他打开灯,跌坐在椅子上。
手机铃声响起来,他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接通电话,办公室非常安静,令语能听到手机里隐约的哭声。
“我受够了!你太敏感,太偏执。你活在幻想里,你根本不愿意去理解现实的世界!” 纪华说完,关掉手机电源,啪的一声把手机扔到桌子上。
他往后靠着椅子,看着天花板,一动不动。
令语等了一会儿,觉得不应该坐在这里不出声,担心他再在电话上吵架。
她站起来,走到纪华办公室,敲了敲门。
纪华已经听到她的声音,他转过来,放松表情,说:”我以为只有我一个人呢。“
令语看他眼里还有气恼,忍不住问:“你和祖儿吵架了吗? “
纪华揉着眉头,“是的。我今天在家里招待朋友,不小心说错话,惹了她,和她解释也不听。我真是受够了,祖儿越来越难相处。“
他倾诉:“她上学的时候我就认识她了,她那会儿小,我总是让着她。但人人都变成熟,就她好像没有长大一样。“
“她心里有个黑洞,要不停的填感情进去,她又多疑。和她在一起,真的很累。“
“她开店,一直入不敷出,靠她爸补贴,她很要强,又和爸爸不亲,不想接受他的帮助。我今天和朋友聊天,只是随口说她可以在一家服装公司找个设计师的工作做,就不用压力这么大了。她就拉下脸,搞得大家很尴尬。朋友走了,我们就吵起来了。 “
他说了很多,似乎把压在心里的话都要倒出来。
令语听着,心中震动,纪华一贯都很开朗热情,她没想到他积聚了这么多不满。
她想了想,问:“那祖儿一无是处吗?”
纪华苦笑:“怎么会呢?我爱她。她善良敏感,但很容易受伤,她有天赋,却不得不依靠父亲,她美丽,却缺乏自信。我知道她不容易,她很希望通过努力证明自己,让自己更独立更自信。但是,令语,她不是你,她在一个优越的环境长大, 从小听了太多美好的谎言,她没办法接受平庸失败的生活,她也不够坚强去面对困难。我和她爸一直想帮她承担,但我们都做不好。我有时候甚至希望她就像一些女人那样安心待在家里,结婚养孩子。”
令语接口:“那就不是祖儿了,你会爱那样的她吗?”
“我不知道。” 纪华叹气:“我今天对她说了很多很恶劣的话。我明天就会后悔。但是下一次我怕又是这样。实际上,我现在就后悔了。”
他站起来,“我去向她道歉。”
令语看他垂头丧气的样子,安慰他: “恋爱的人都互相折磨。如果你们不爱对方,就不会这么介意对方的一言一语了。“
纪华问令语:“你能陪我走到祖儿家楼下吗?她就住在她店旁边的一栋楼,很近的。我今天实在需要点支持。“
令语逗他:”当然,为朋友两肋插刀,是应该的。“
他们一起走出去,外面天快黑了,只有最后的晚霞留在天边,在重重楼房的玻璃墙上映出大片火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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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华和她闲聊着,避身经过一个个行人。
纪华说:“夏天过去了,还是有这么多游客。”
令语点头:“是的,纽约是放大的百老汇,失意的人、得意的人都在这儿演出,游客是观众。”
她告诉纪华,她想和祖儿聊聊她父亲,但是祖儿没有兴趣。
纪华说:“没关系。祖儿对他有心结,但是她爸很爱她,我想祖儿慢慢会理解他。”
他停下脚步,“就是这栋楼了,你回去吧。多谢你!”
令语微笑,想说再见。她看到有人伸手向上指,大声惊呼,她抬头看。
纪华也转过身。
一个白色的身影从楼上坠下。
黑发飘散,四肢柔软的摆动。
经过残留的一线晚霞,越来越快,一片模糊的白影。
沉入楼房下部的阴暗。
一声沉闷的响声。落到地面。
被风鼓荡的裙子缓缓瘪落,修长的手指抽搐了几下,鲜血大片的漫涌出来。
纪华的脸色惨白,惊恐的张着嘴。
令语捂住嘴,心要从胸腔里跳出来。
她的头脑嗡嗡乱响。
有人在 报警。
纪华身体晃了一下,歪歪斜斜的奔过去。令语僵立着,看他跪倒在尸体旁,徒劳的想把崩裂的身体扶到一起,他的手不停的颤抖,喉咙发出噶咯的响声,衬衫袖子和裤子染满猩红的血,。
刺耳的警笛声由远及近,警察和救护人员大声指挥,警灯炫目的闪。
两个警察抓住纪华的胳膊,把他强扶起来,他摇头,脸上全是泪水,听不到警察问话。警察询问行人。令语踉跄的走过去,一个医护人员在把一块黄色的布盖在尸体上,她看到破碎的脸上粘着带血的长发,脖子垂软变形,白骨露出来,暗青的“华“字一半被血遮住。
这怎么会是祖儿?这只是具恐怖的、丑陋的、悲哀的尸体。祖儿今天早晨还在和她讨论高更,她今天还在博物馆上课,她的店里还留着做到一半的衣服。
她控制不住的发抖。警察来问她,她麻木的回答,她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她听到纪华痛苦的声音:“No!No!“他的手抓住头,脸上留下血痕。
她觉得应该去帮助纪华,她走到他身边。
他的身上一股血腥味, 手抱着头,眼神狂乱,她不知道怎么办。她看着四周,警察在忙着记录和拉警戒线,医护人员在把担架抬到救护车上,旁观的行人叹息离开。
她抱住纪华。
楼群无情的看着他们,刚刚生命在这里结束。
最后的那一线晚霞熄灭了。黑夜覆盖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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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语不太记得她那晚是怎么回家的。她和纪华站在那里,直到祖儿的父亲来了,纪华的父母来了。纪华被父母带走,祖儿的父亲去了医院。
她乘地铁、渡轮,然后开车回家。她机械的走路、刷票、发动车、开走再停下来。
她费尽了力气,和衣倒在床上,夜里惊醒又蒙住头。
第二天早上,她很晚醒来,照镜子,觉得自己脸色苍白的可怕,屋子空荡荡的,阳光照进来,细小的灰尘飘在光线中,她瑟缩怕冷。
她习惯性的拿起包,走到车里,转动钥匙。她脑袋里像塞满了石头,什么都想不清楚。她想今天应该去上班,上班就好了。她从车里看到自己公寓的窗口,她感觉很害怕,她不想一个人回到房间里。她需要有很多人在周围,听到很多人说话。
她开出社区,拐上双向路,她打开收音机,主持人在汇报今日股市指数,道琼斯 指数上升0.2%,纳斯达克指数上升0.5%,然后是广告,一个男人大声的急迫的号召听众赶快去抢购打折的家具, “半价出售!莫失良机!“
突然警车的声音在她后面响起来,她惊醒,一辆黑白警车跟在她的车后,车顶警灯在闪亮。她把车靠近路边停下来,摇下窗玻璃。
警车停下来,一个年轻的警察走过来,他穿着蓝色制服,警帽压低。他站在她车门边,“女士,你刚才在人行道没有停车,让行人先过。“
令语都没有注意刚才开过哪里。她道歉:“对不起,我没看到行人。“ 从她坐的高度,视线可以清楚的看到他腰上的警棍和黑色枪套。
警察看了她的证件,拿到警车上,又回来,还给她证件,给了她一张罚单,说:“注意出庭 的时间。“
令语读了一下罚单,这不是简单的罚款,写明一定要出庭,由法官裁决是否有罪和如何惩罚。
令语从后视镜里看着年轻的警察往回走,他的步子跨的不大,自在轻松。警车里还有一个中年的警察,年轻的警察没有进车,和他交谈起来。
已经过了上班的高峰期,路上车辆不多,街边一排新盖的红墙排屋,还有一小片空地,堆放着建筑材料,一栋刚搭好的房屋框架,散发出木头的味道,晒在瓦蓝的天空下。
祖儿死了。
令语头脑里清晰的显现出这个意识。她手里攥着罚单,双臂趴在方向盘上,大声的哭了起来。
祖儿死了。在她眼前,从十二楼跳下,死了。
大颗大颗的眼泪涌了出来,她肩膀耸动,不停的哭泣。
那个年轻的警察回头看她这边,脸上显出犹豫的神色,中年警察制止了他。
令语头埋在臂弯里,哭的声嘶力竭。
祖儿死了。在她的黑暗里,令语没有理解过她,她的父亲帮不了她,纪华也没能撑住她。生者和死者之间无边无际的距离,把她永远隔在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