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工坊·小说」鲁玉琦｜最后的党费
作家新
干线
最后的党费
静谧的小山村笼罩在一片晨霭里，路口农家乐的铁门上挂着“暂停营业”的牌子。张跃进是农家乐老板，他母亲刘芝兰昨天夜里心脏病复发，送到县城没进医院又折回来了。刘芝兰病危的消息一传出，村里就像炸开了锅，村民着急探望病情往农家乐奔走。
八十四岁的刘芝兰已有六十六年的党龄，担任过多年妇女队长，村里人非常敬重她，大家亲切称她“刘妈”。
一位五十来岁的中年男子，胖乎乎的，身穿深蓝色的夹克服，敞开前胸露出洁白的内衣，他是村里的支部书记。跃进一看李书记来了，迎上去递给一根烟。李书记来不及进门就埋怨说：“听说刘妈病啦，你家是建档立卡贫困户，住院报销咋不住院呢？”
“不是花钱的事，母亲坚决不住院，她的脾气你知道，我们执拗不过她，也不愿惹她生气……”跃进说着话，长睫毛像蝴蝶翅膀一样扑闪了两下，滚下一串泪珠。
李书记点了点头，深表理解地说：“我知道刘妈不愿浪费国家的钱。”
“建档立卡贫困户”这个新名词，就像一把尖刀，刺痛了跃进的心。村里有些人为了争到这个名额，争吵得脸红脖子粗，甚至搭上“先人”破口大骂。跃进却觉得好像有人用鞋底抽在他的脸上，热辣辣得难受。
二十年前跃进的父亲去世，母亲患上类风湿关节炎，这种病就像一条毒蛇，死死缠在身上，吃药不管用，病情日益加重，手指歪歪扭扭，就像扭曲的南瓜蔓，有的朝外，有的朝内，关节肿得像算盘珠子，拿东西都非常吃力。两条罗圈腿，走一步摇三摇。腰伛偻得像一只虾米，站起来好像是行九十度的鞠躬礼。近几年又增添了心脏病，她凭一股坚强的毅力支撑着，活着。
跃进为了生计外出打工，重体力劳动中突然感到肚子像有一把刀子捅了一个大窟窿，钻心得疼，手摁着肚子走了几步，弯下腰再也站不起来了。工友们送到医院，检查是胃穿孔，整个胃切得只剩下一个小巴巴，一顿饭只能吃半碗，身体瘦成了骨头架架。这可倒好，钱没挣下，却落了个半残废，日子过得有点紧巴。
喜逢国家实行精准扶贫，村里为跃进家里办了“建档立卡贫困户”，李书记给他报名，免费在人社局培训，学了一手炒菜的好手艺，农商银行提供低息贷款，他在自家院落办起了农家乐，日子就锅盖上米粒总算熬出来了。虽然贫困的帽子摘了，仍可以享受一年优惠政策。
他俩说着话走到了卧室门口，猛然想起病人不能闻烟，李书记抬起左脚，手揑住纸烟在鞋底蹭了一下，一股火星像滴滴棒一样散落。一看刘妈身体瘦弱得只剩下骨头架子了，眼窝深陷着，顿时眼泪“扑簌、扑簌”落下，深情地说：“刘妈您老人家是咱村模范党员，又是我的入党介绍人。您像恩师一样教育我、开导我，现在病啦，有啥需要的我努力去办。”
刘妈拼命地挪动身体，嘴张开想说话，已经颤巍巍发不出声音了。头像耷拉的秧苗，微微扭动了一下在做点头的动作，手刚拿起似乎做出摆手动作，却没有力量又自然下垂了，只是脸上流漏出欣慰的笑意。
李书记给村医打了一个电话，村医开着三轮车拉来了一瓶氧气，迅速为病人带上吸氧管，拧大了氧气瓶阀门，盛有水的瓶子“咕嘟嘟”冒着泡泡，比开水锅沸腾得还厉害，氧气顺着淡绿色的塑料管子，流进鼻腔。氧气对于生命垂危的病人来说，就像干车沟里的鱼放进水里一样，有了生存的希望。刘妈从插上氧气管子，症状有所缓解，手可以动了，嘴能张开了。对着李书记低声说：“我没看错人，你能带领大家脱贫致富，就满足啦。”声音像蜜蜂一样低弱而又清晰。
话音一落，刘妈深陷的眼窝滚下几颗泪珠，李书记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纸巾，细心地在她脸上擦拭着，自己的脸颊也挂了一串泪珠。李书记握住刘妈的手，感觉很凉，又撩起被子又去摸脚，好像揣到一坨冰，自言自语地说：“脚真凉呀！”
眼睛肿得像核桃一样的跃进媳妇一听，带着嘶哑的声音说：“我给妈暖脚。” 温水带盛满开水裹着毛巾放在脚头，拉扯被子捂得严严实实的，又帮婆婆梳理凌乱的头发。在抽屉里找一个瓶子，拿出一片药，可能是强心药，端着一杯温开水，喂婆婆服下。
刘书记又伸进手去摸热水袋的温度，触摸到到小腿上长的那个疙瘩，“噗通”一下跪在刘妈面前，呜咽着说：“这疙瘩都是救我落下的。”
农业学大寨那年，生产队平田整地，郭书记当年十几岁，推起小平车一路小跑，像牤牛一样欢实。刘妈铲土装车，无意中她发现土崖上有小土颗粒掉落，“不妙，有塌方的可能。”这种思维来不及喊出，刘妈一把推倒站在土崖下的小郭，像一只老母鸡呵护着鸡雏一样，整个身体匍匐在小郭身上。笸箩般的土块坍塌了，一股尘土像浓烟一样冒起，他们埋在土块里，大家救出后小郭安然无恙，刘妈的小腿像折断的树枝一样来回摇摆，脚尖朝后，窸窣的“咯吱”声，就像一堆碎瓦片发出的声音。小郭哭泣着说：“队长，是您救了我一条命，却成了这样。”后来骨折长住了，受伤的腿像树干一样长出一个大疙瘩。
刘妈抚摸着李书记脸颊上的泪珠，示意快快起来，有气无力地说：“别-挂在-嘴边……”
改革开放后李书记心灵手巧，善于学习，成了远近闻名的泥瓦匠，接着又成立了建筑队，自己当工头，手下有几十号人，在外地承揽工程，成了致富能人。
几年前春节时，小郭去看望刘妈，刘妈作为他的入党介绍人，毫不客气地说：“县里推行'凤还巢’政策，鼓励能人还乡。你是党员，个人富不算富，应该带领全村人一起富，才是共产党人应该做的。”
小郭辞掉了建筑队总经理的职务，回村担任村支部书记。在村里建起香菇厂，愿意投资的社员可以入股分红，愿意打工的进厂当工人，大家不用东奔西跑，家门口同样能挣到钱。几年后村民富了，大家笑着说：“这是刘妈培养的好党员。”
听到电话的跃进舅舅，风机火燎骑着摩托车赶来，“突突”声在院里回荡。钥匙一拔，直往屋里冲。舅舅对于孩子们来说是权威人士，大家都站起像迎接上级领导检查一样郑重。他坐在床边，一看姐姐病央央的身子，又在脸上摩挲着说：“眼睛肿得虚胖胖的，我心痛呀！”。
跃进拉着舅舅走到屋外说话，急忙解释说：“我妈非要回家，真没办法。”
他舅说：“不怪你，姐姐说一不二的脾气，大家都知道。俗语说'男怕穿靴，女怕带帽’瞧，你妈眼睛肿得跟桃儿似的，八十四岁这个关口难过，你可要有所准备。”
跃进说：“什么都备齐啦，舅舅您先过目看看，有啥不满意的我们再重置办。”……
夕阳掉进了山沟里，天空留下一片染红了的云彩，渐渐地暗淡下来，夜幕降临了，人们的视线突然发现西边的天又亮了许多。刘芝兰随着亮起的一丝光亮，意识猛地清晰了，说话有了精神，身体坐直了。孩子们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妈妈的病总算是好转了。
刘妈说话钢骨得很，给儿女吩咐后事：“我是党的人，丧事一切从简。”
刘妈冰冷的手抬起来，颤抖着指了一下立柜，跃进立马会意地笑了。从立柜抽出一个粗布包袱，黑白格子呈豆腐块状。包袱的四个角还缀着红色的绒线，包袱是出嫁时包搪瓷脸盆的，一辈子都陪伴在身边，是她的念想。家里的贵重物品，像土地证、房产证、党费交纳证、当然包括现金都珍藏在包袱里。
跃进拿着包袱放在母亲眼前，解开绑的疙瘩，一层一层扒拉着，在包袱中间找到一个钱包，毛毛钱、块块钱，收拾得整整齐齐。有一沓百元币，用橡皮筋勒得紧紧的，跃进去掉橡皮筋，发现全是没动过的新纸币，足有一千元。郭书记一看眼睛有些发愣，脸上流露出惊讶，带有责怪的口气说：“这不是每年春节村里发的敬老钱吗？您咋没舍得花一分呢？”
剩下的纸币皱皱巴巴的，表面沾有污渍。跃进回忆起来了，红肿的眼睛又滴答着眼泪说：“这些钱是母亲从指甲缝里抠出来的。抽出一张五元币，一个角清晰可见一道彩笔的划痕，我给她钱让买一双袜子，怕她不买，故意使了个记号，果真在这里。还有这一张五十元币边缘有个豁，是让妈妈买水果吃的，也舍不得花呢？……”
跃进手指划拉着数了一下一千八百六十二元，重新包好交给妈妈手里。妈妈一直在点头，儿子又在一摞证件里找到了党费证和社保卡，刘妈苍白的脸上露出了笑容，笑得是多么灿烂和自然。她把所有的钱和社保卡、党费证，递到郭书记手里，话语低沉地说：“社保卡有我两年的养老金，还有这些钱，缴最后一次党费吧。”
屋里一片寂静，大家的心像触电一样震惊了，眼神都聚焦在刘妈脸上，半天说不出话来，郭书记接过钱和党费证，啜泣着说：“这就是一位老党员对党的忠诚。”
刘妈嘴唇微微颤动又在笑……
跃进舅舅告诉大家：“这可能是回光返照。”年轻人还来不及弄清这是啥意思，只见这位老人呼吸再次急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