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 姥姥
姥姥走的那年我十二岁。
姥姥哪年来我们家的我已记不太清了,印象中她在我们家待了大约三、四年,现在想想那一千多个日夜对姥姥来说,也许是段漫长的时光。
我不知道父亲下了多大的决心,才最后决定将姥姥接到我们家。那时大姐早已出嫁,大哥刚刚大学毕业,二哥参军不在家,奶奶年事已高,母亲又常年有病,剩下我们几个都在上学,家里就倚仗父亲一个劳动力,生活非常困难,如果姥姥再来,压力可想而知。
那天父亲将奶奶、母亲、还有我们兄弟姊妹几个叫到一起,告诉我们要将姥姥接来,哥哥姐姐们一言不发,奶奶更是一脸的阴沉。
在这之前我想父亲肯定是找家里每个人都谈过了,就连我这个最小的儿子,也提前知道了些信息。母亲问过我:“四儿啊,姥姥来咱家跟咱们一起住你愿意吗?”对姥姥的情况我了解甚少,母亲只带我去过一次姥姥家,印象中姥姥是个又高又壮的老太太,说话声音洪亮,走起路来一阵风。那次去姥姥家,姥姥给我炖了一条大鱼,我自己足足吃了半条,一提姥姥我就想起了那条好吃的大鱼。我告诉母亲愿意。母亲说:“那好,等姥姥来了以后,你要多去姥姥那儿,多陪姥姥说说话。”
当时我不清楚姥姥为啥要来我们家,当然了我也不会在意,后来慢慢才知,当时姥姥已经无家可归了。
姥姥是个要强爱干净的女人,姥爷却是个好吃懒做、不学无术且成天酗酒的男人,醉酒后动不动就打老婆,打孩子,姥姥在我母亲五六岁时,实在无法忍受姥爷的打骂,丢下母亲和三岁的舅舅又走了一步。后姥爷对姥姥虽十分疼爱,可后姥爷的孩子们却对姥姥充满了敌意,后来在后姥爷故去后的第二天便对姥姥下了逐客令。
姥姥想回到舅舅家,却遭到了舅舅家里人的强烈反对,孩子们几乎没见过这个奶奶,舅妈说:“我从来都不知道还有个婆婆,我都当婆婆了,怎么现在我又多了个婆婆呢?不行,坚决不行。”舅舅家是去不成了,可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太太能去哪儿呢?只能是我们家。在农村别说有儿子,就是没有儿子,一般也不会去闺女家的,姥姥说,自己还是死了算了。
那几天母亲急坏了,本来身体就不好,一下便病倒了,成天以泪洗面,又无可奈何,她想把姥姥接过来,可阻力太大了,她找舅舅理论,无果。设身处地想想,其实舅舅也很无奈,一边是自己的亲生母亲,一边是从未和母亲在一起生活过一天的妻子、孩子,我想舅舅定是受了不少夹板气,原本身体强壮的舅舅,自此一病不起。
姥姥来了,住进了离我们家不远的一间老房里。
刚来那段时间,我们经常过去看看她,偶尔奶奶也会过去和姥姥说说话,奶奶说既然已经来了,不管怎样现在也是一家人了,可姥姥每次见到我们都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拘谨甚至有些羞怯,对我们总是那么客气,甚至有些小心翼翼。姥姥不愿出门,不喜欢和邻居们聊天,对一些家长里短不感兴趣,更是反感别人问起她原先的事,好像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过往,不过还是有一些不知细情的村里人过来,到姥姥这儿坐坐聊聊,有的便会顺便问候一下:“婶子,这次来闺女家别急着回去,在这儿多待几天吧。”姥姥便有些尴尬地应着:“是,是,多待几天。”
姥姥勤快闲不住,身体也壮实,虽说年岁大了,但做起家务来却好像比母亲强了许多,不但把自己那间房屋收拾的干干净净、整整齐齐,有时还会帮母亲做做家务。姥姥来了以后,我们家的饭菜好像也有所改善,原先一年四季几乎天天都是窝窝头,现在偶尔也能蒸锅馒头,甚至还能吃上几次肉,母亲就对我们说:“把姥姥接来,本来应是咱们照顾姥姥的,现在倒好,姥姥时不时还要贴补咱们,咱们倒是一起跟着享福了。
那次大姐回来省亲,母亲高兴蒸了一锅纯白面馒头,拿出两个让我给姥姥送去,趁热吃。姥姥接过我手里的馒头放在鼻子下使劲吸了吸说:“真香啊!来,宝儿一个,姥姥一个。”姥姥又用手指指外屋那个黑色的小橱柜说:“宝儿啊,姥姥这儿还有好吃的呢,你去橱里把姥姥蒸的鱼拿出来。”我一开小柜,一股香气便扑鼻而出,靠里的一个大盘子里,整整齐齐的码放着十几条已蒸好的鲫鱼,酱红色的鱼肉发出诱人的香味,差点让我流出口水。
姥姥说:“宝儿啊,吃吧,这是姥姥给你留的。”
“ 嗯嗯。”我应着。
姥姥说:“宝儿啊,姥姥这儿还有好多好吃的,你想吃啥了就跟姥姥说,姥姥给你做。”接着突然问我,“宝儿啊,你爸昨天和你娘又吵架了是吧?提没提我啊?是不是因为我啊?”
我说:“没有,姥姥跟你没关系,他们经常吵架,我都习惯了。”
姥姥又问:“宝儿啊,你哥和姐是不是讨厌姥姥啊,他们一个月也没来我这了,还有,如果再有人问你姥姥啥时走,是不是不回去了,你就说,我姥姥想我娘了,在我们家多住几天,过段时间就回去了。”
我问:“姥姥是不是不想在我家住了?要走啊?”
姥姥就盯着我,问我:“你愿意让姥姥走吗?”
我说:“姥姥,我不愿意,我不想让你走。”
姥姥就高兴地冲我点点头:“好好,那姥姥就在这儿多待待。”
那次和父亲去地里劳作回来,我带回一把刚刚作角的绿豆秧,姥姥见了就问我:“咋绿豆没熟呢就拔了?”我告诉姥姥:“今年地里种的绿豆长得不好,稀稀拉拉没几根,父亲决定把地重新翻整一遍,种点别的,我就顺手拔了几根,回来喂羊。”姥姥又看了看我手里的绿豆秧,说:“宝儿啊,你陪姥姥去趟地里呗,这些秧子上的豆角可以炒着吃啊,特别香。”我说:“姥姥那地离家远着呢,三里多路呢,你的脚行吗?”姥姥身材魁梧,可脚却是又小又尖,母亲说过,姥姥裹了小脚,走不了远路。姥姥一拍大腿:“没事,这点路姥姥不怕。”
就这样我带着姥姥去了地里。那些羸弱的绿豆秧像散兵游勇一样或躺或站散在那儿,和草儿一起在阳光下打着蔫,从远处看好像是有不少,可走到跟前就几乎找不到了。我在地里一边走一边摘上面的豆角,走了老远,才刚刚摘了一小把儿。姥姥说:“宝儿啊,你蹲下别站着,蹲下慢慢往前找,找到一支摘一支。”
又过了约摸半小时,我说:“姥姥咱回去吧,我渴了。”姥姥就抹了一把脸上的汗,说:“宝儿啊,你先回去吧,姥姥一会儿就走。”
晚饭时母亲喊我,说:“晚上你去姥姥那儿吃去吧,以后别带姥姥走那么远了。”
姥姥已经做好了饭,桌子上有满满一大盘子炒菜,姥姥说:“宝儿啊,你看这就是咱们摘的绿豆角炒的,你尝尝好吃吗?”
我尝了一口,哇!太香了,姥姥炒的太好吃了!
姥姥说:“这绿豆秧啊现在刚刚作角,嫩嫩的正好炒着吃,再过过就老了皮硬了,那时再炒就嚼不动了,当然了那时谁也不舍得吃了,留着作绿豆了,姥姥这次炒了两大盘子,你吃完了把这盘子带着给你奶奶尝尝。”
后来才知,那次姥姥去地里摘绿豆角回来,脚肿了好几天,怪不得母亲告诉我以后不要再带姥姥去地里了呢。
去地里不行,姥姥盯上了村子东头的晒谷场。每当知道场上有人要晾晒谷物,姥姥就拿着笤帚簸箕小口袋去那儿等着,等人家弄完不要了,就一点点仔细地重新清扫拣拾一遍,一般总会有些收获,姥姥说弄得再干净也总会有落下的,就这样虽然姥姥不种地,可家里却也总会有些豆啊,谷啊,麦子啊,甚至还能拣些芝麻,姥姥将这些豆啊,芝麻啊,在锅里炒了,就成了美味可口又解馋的零食,特别是芝麻,姥姥将炒得焦黄的芝麻撒上盐,在板子上碾成面,便成了香喷喷的芝麻盐,粘着窝窝头或馒头别提多好吃了,这也成了我经常去姥姥那儿的最大动力。
我们兄弟姊妹几个和姥姥感情深的要算是大姐了。大姐家离这儿远,每次来这儿看姥姥都不太方便,便说:“姥姥跟我去吧,到我那儿住几天。”
“好啊好啊!”姥姥高兴像个孩子。后来听大姐说姥姥去了她那儿,像换了个人似的,和邻居们有说有笑,在那儿住了一个多月,从村里的晒谷场给大姐捡了好几小袋粮食,若不是母亲催着回来,估计还会住上十天半个月的。现在想想也许那是姥姥来我们家后最快乐的一段时光,多年的经历也让我逐渐理解了那时姥姥那种寄人篱下的苦闷与无奈。
姥姥来我们这儿的第三年,奶奶故去了。奶奶故去后,姥姥经常过来和母亲坐坐聊聊天。那次回去下台阶一脚迈空,跌了下去,还好只是脚崴了。姥姥说那是奶奶警告她,不让她再来我们家,说再来奶奶就要带她走。我们当然不信了,劝姥姥别多想,好好休息,过几天就好了,没想到快一个月了,姥姥才慢慢可以下地活动,我们也只是认为这是因为姥姥年龄大了的缘故,并没多想。那次姥姥好了以后,我们总觉得姥姥哪儿不对,饭吃的很少,走路也没劲头,几乎不愿出去了。大姐来了见到姥姥,吃了一惊,说:“姥姥我怎么看你瘦了不少呢?怎么了?哪儿不舒服啊?”姥姥说没事,就是不太想吃饭,过过就好了。母亲也是一愣,便也仔细看了看姥姥,说:“是啊娘,您看我怎么就没注意呢?您确实是瘦了,脸色也不好看呢。”
父亲叫来了村里大夫,大夫看了看给了几片治蛔虫的药,说让老太太吃两顿这个药试试,不管用就去镇里看看吧,没准是肝有问题了。
确实不管用,母亲好说歹说劝着姥姥一起去了镇医院。黄疸性肝炎,且已到了中期,医生建议住院治疗。母亲急坏了,一个劲地自责:“都怨我,我咋就那么粗心呢,都病成这样了才发现。”父亲说:“行了,别说那么多没用的,赶快抓紧治病吧,我这就回去筹钱。”姥姥一听要住院,脑袋晃得像拨浪鼓:“不行不行,多大的病啊,还住院?我肯定不住。”父亲找到医生,医生说不住也行啊,他给老太太开点药,回去按时吃,看看能不能控制病情,如果有条件的话就多吃点有营养的,尽量哄老太太高兴点,不过让我们要注意啊,这病有传染性。
回到家安顿好姥姥,父亲将我们叫到一起,告诉我们姥姥病了,尽量让姥姥在家休息,让我们帮姥姥多干点活,以后不要在姥姥那儿吃饭了,特别叮嘱我,一定要记住,让姥姥多休息休息。后来父亲告诉我,当时没告诉我们姥姥的病有传染,是怕我们跟姥姥说了,姥姥多心。其实那次从医院回来后,姥姥再也没有主动叫我在她那儿吃过饭,我总觉得姥姥那时已经知道自己的病情了。
不知姥姥的药是否按要求吃了,也许是不对症,反正效果不理想,姥姥依旧日渐消瘦。母亲担心姥姥吃不好饭,隔两天就会给姥姥做点好吃的,不过一般都是自己送过去,那次实在是腾不开身,就说:“四儿啊,我包的饺子,你给姥姥送点,送完马上回来。”
姥姥家关着门,我敲敲门喊姥姥无应,又敲了敲,就听姥姥隔着窗户在那儿喊我:“宝儿啊,姥姥还不饿呢,你娘上次送来的饭还没吃完呢,你拿回去吧,姥姥正睡觉呢,你就别进来了。”“知道了。”我应着。透过玻璃,我看到姥姥的脸黄黄的瘦瘦的,我回去便跟母亲说了,母亲紧紧皱了皱眉,没说什么。
姥姥的病越来越严重了,几乎每天都要给送饭,父亲对母亲说:“以后你别去了,你身体弱,要是传上就坏了。”母亲说:“不行,你是家里的顶梁柱,不能冒这个险,那是俺娘,我必须去,再说哪就那么容易传上啊,我注意点不就行了。”就这样从那儿开始,送饭基本都是母亲自己去了,戴着口罩、手套,姥姥见了也不多问,我想姥姥也许早就知道自己的病传染了吧。这样又过了几天,父亲说:“不行,姥姥的病不能再这样拖着了,必须赶紧治。”母亲就叹了口气:“我已经说过几次了,娘不去啊。”父亲:“那是姥姥疼钱,咱现在就准备吧,明天就去,家里现在还有二百多块,你再跟邻居借借,凑三四百差不多,一会儿我去跟姥姥说,姥姥听我的。”在父亲的劝说下,姥姥真的同意了,不过姥姥对父亲说:“他大姐夫,去不去我听你的,不过到那儿治不治怎么治要听我的,不然我就不去了。”父亲点头应允。
父亲赶着牛车和母亲拉着姥姥去了镇医院。医生给姥姥看完,将父亲拉到一边,摇了摇头:“老太太没有多长时间了,回去想吃点啥吃点啥,我给她带点止疼药减少痛苦吧。”
回来的路上,母亲偷偷抹着泪,姥姥倒是状态不错,一路上有说有笑,进了村还和邻居们主动打起了招呼。回到家,姥姥说:“他大姐啊,我今天还真有点饿了,想吃点饺子呢。”母亲说:“好啊娘,我这就回去包啊。”
姥姥那次还真吃了不少。吃完饺子,姥姥从床头的小柜里拿出个小包递给母亲,说:“他大姐啊,你那个死叔对娘不错,怕娘以后受罪,活着时就偷偷存了点钱,走时全给了我,现在娘花得得差不多了,还有二三百,娘就放你这吧。”母亲说:“娘我不能要,你自己留着。”姥姥说:“我现在记不住事了,一阵阵犯迷糊,这钱也不是给你的,你给娘存着。”母亲就点点头。姥姥又问母亲:“他大姐啊,他大舅那儿你们现在还有联系吗?”母亲摇摇头。姥姥说:“娘对不起你们姐弟俩呢,他大舅也不容易啊,娘现在也不恨他了,你们都是娘身上掉下的肉,都是没娘的孩儿啊,娘就你们俩儿,等娘倒头以后你们两个一定要联系啊。”母亲便说:“娘我知道,您别瞎想,安心养病,慢慢就会好的。”姥姥笑笑:“娘的病自己清楚,记住娘的话,你就一个弟弟。”
那两天姥姥状态看上去不错,每次母亲过去送饭,姥姥就敲敲窗户,说:“他大姐啊,你就把饭菜放到门口的小桌子上吧,一会娘自己拿,我再躺会儿。”
第二天早晨母亲去送饭,见姥姥家的门没有关严,一推便开了,屋里收拾得干干净净。母亲喊:“娘,娘啊!”姥姥没有回应,母亲推开里屋的门,见姥姥躺在床上还睡呢,床上被褥叠的整整齐齐,姥姥穿着一身崭新的衣服,没有盖被。母亲突然就有一种莫名的感觉,心便跟着一痛,过去推推姥姥:“娘!娘!我送饭来了。”姥姥没有回应,母亲再一看,姥姥不知何时已经去了。
“娘!娘!我苦命的娘啊!母亲鼻子一酸,眼泪便涌了出来……
主编:
张宝树
执行主编:
疏勒河的红柳 毅 然
责任编辑:
晓轩 兰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