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本深长篇小说《桃花尖》连载(35)半道儿碰上个贼
35、半道儿碰上个贼
那天是虸蛖娘娘的庙会。
狗蹄子起个大早到蚂蚱镇去买硫酸二氢钾。买硫酸二氢钾不过是何佛留老俩口使唤狗蹄子到镇上来的一个借口,他们真心是想让大儿子出来走转走转,发散发散窝在心里的郁闷。从去年秋里到今年春上,老俩口全部心思都转回到了狗蹄子身上,托人给他说过几个女人,多半是新寡。狗蹄子表现得却没啥心思似的。
我父亲说:“发有,这一辈子的光阴还长哩。”
“一个人也过惯了,再成个家,还不就那么回事,不够婆烦的。”狗蹄子嘟囔。
“你是以为那扫帚星还顾念着你哩?”我父亲说的是刘菊儿。
“你再少提她。”狗蹄子顿然烦躁了。他并非不希望再有个家,可他明白,何家再也经不起折腾了,这个家决不能败在他手里。支撑起何家的家业远比讨个女人来要重要。另一方面说,他也真看不上旁的女人。凡事就怕比较,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刘菊儿自不必提了,他眼皮底下不是每天都晃着个一个真实的女人的影子么?这就他的兄弟媳妇。有了桃花做比较,他看不中旁的女人就没一点奇怪了。
他在院子里碰上正准备下地去的桃花,太阳还没出山,山里的岚气很重,空气清新得像用清水洗过了似的。
桃花说:“发有,走集上去呀?”
“噢。”狗蹄子停住脚:“桃花?你有啥要捎带的没?”
“可没。”桃花淡淡地一笑。
狗蹄子忽然发现桃花似比早初憔悴了许多,就像棵久旱的青苗呢。她在抬头瞅他的那一瞬间,前额上居然隐约现出几道细微的皱纹,像新鲜的蛛丝。虽然这隐隐的皱纹瞬间就从她额头上消失了,但他的心还是为之一颤。
“你有啥事可就言喘啊。”他望着堆满豆秧的场院,声音有些含混。顺手背上背斗。
桃花叫住了他:“发有,要不了……”
他回头望着她的眼睛:“啥事你说。”
“其实也没啥要经的事。”她勾头望着扫得光净的地面上刚落下的几瓣桃花瓣儿,那桃花瓣儿“像落在地上的,倒像用鲜艳的颜料画在地上似的:“今天不正好是虸蛖娘娘的庙会吗?还说去给虸蛖娘娘进个香哩,你去了正好捎带着替我上个香吧。”
“就这事?成。再还有啥?”他答应得很爽快,而且情愿。
“就这,可甭耽误你浪集。”
“两不耽误。”狗蹄子心里暖暖的:“光烧柱香?许个啥愿哩不?想许啥愿你就说。”
桃花移了目光,轻叹一声:“这倒把人难住了……”
狗蹄子转念一想,笑了笑:“不说也罢,你自家心里得想着,那愿才灵验。”
“嗯,我就在心里想着。”她眼神里有种说不出的期待和渴望。
狗蹄子虽木讷于言语,却绝非傻汉,如何能看不出她眼里的东西?
虸蛖娘娘庙是座小庙,周围几棵古柏。我们小时候常去庙里玩耍。那时的庙十分破败。香火盛起来也就这几年间的事。
传说明朝洪武年间,胭脂山里闹蝗虫,遮天蔽日的蝗虫乌云般扑来,不仅吃光了地里的庄稼,连大牲口身上的畜毛也啃吃一光。幸亏一位邋里邋遢的肖道士,道号“真一”,人称“肖真人”。此人在胭脂山上作法念咒七日,蝗虫遂扑向胭脂山上的一个山洞,如同吸入一样,浪潮滚滚,数日后方才收息。后来,在此洞口便建了座虸蛖娘娘庙。想必这虸蛖二字,便是蝗虫的神名了。虸蛖其实是蝗虫,就因这庙,镇子也才得名蚂蚱镇。说也奇,自从建起这庙,山里再没闹过大的虫灾。蝗虫不作害了,虸蛖庙里的香火却一直很盛,管蝗虫的虸蛖娘娘后来就演变成送子观音般的神仙了。到庙里来烧香的,多半为求子,还可占卜婚嫁。虸蛖娘娘实际上身兼二任,既是月下老,又是送子观音了。虸蛖娘娘的身上披挂了红色的斗篷,还有好多条红绸带儿,是还愿的香客们孝敬虸蛖娘娘的。据说在这里祈祷许愿灵验得很。
狗蹄子赶到蚂蚱镇时,正是日起三竿,漫天一片火红云霞。风吹得不紧不慢,很是可人。沿着弯曲的镇街,摊子挨挨挤挤地摆满了,乡政府门前的空场子里,里外三层,成了绕不出的迷宫。赶集的,背背斗的,挑筐子的,拉架子车的,碰碰撞撞,就连南方的缝鞋匠、修表匠也都被强大的商品经济的规律从小县城驱赶到这里来了。
狗蹄子第一个念头不是去买硫酸二氢钾,而是替桃花到蛖娘娘庙里去进香。
他穿过拥挤的集市,一路往虸蛖娘娘庙所在的黄土高岗上走去。进香的人太多,走不多远,就挤出了汗,进香的多半是些姑娘媳妇老婆婆,一半是花花绿绿,一半是黑糊糊的玄色。男人则相对要少。
山下摆开一溜儿香摊,狗蹄子比着问询了好几家的价钱,才在靠近庙门的一家香摊上买了一棒黄香,一沓子黄裱纸还有一对红烛。买好之后,便踩着凹凸不平的山路一路直奔庙里去。一溜风似的,将一群蹒跚的老婆子和年轻妇女们闪在了身后。听当当的磬声颤着铜音儿从庙里荡出来,从庙里飘溢出来的香烟味道也很是好闻。平常,他绝不会有这种感觉,或者根本就顾不上有这种感觉。
庙是很小的庙,四周没有庙墙,左右没有配房,就孤零零一座庙。老远望去,庙门像一只大张开的嘴。庙前长了七八棵苍翠的柏树。黄土山上能长活柏树,本就是一宗神灵的奇迹。烟雾般的香烟从庙里大漫出来,着了火似的,衬托得那七八棵苍翠的老柏树宛如立在云雾里一般,大有祥云瑞气的神灵气象。
进香自然不好背了大背斗去磕头。狗蹄子在庙前盘桓来回,在一根柱子下瞅中一处空闲地方,放下背斗,见一个嘎嘣嘎嘣吃着炒豆子的女人在那里坐着,狗蹄子就托靠那女人费心替他照看着点儿背斗。吃炒豆子的女人看看狗蹄子,没点头,也没摇头。狗蹄子就急急挤进了庙里。
烟雾缭绕中,只见一溜儿高高撅起的屁股和一簇簇点燃了的黄舌舌的香火。有个看不出年纪的道姑盘了腿,坐在神像一旁,时不时用一根戒尺般的东西敲击一只磬。那磬便发出徐徐的荡荡悠悠的悦耳之声。庙里的香火熏得狗蹄子两只眼睛辣辣的,只想流泪,透过烟气,约略望见一尊黑不呼呼的神像落座在神龛的五彩莲台上。神像身上披挂了红色的斗篷,还有许多红色的绸带,自然是还愿的香客们给披挂上去的,可见这虸蛖娘娘确实法力无边、神通广大。狗蹄子在虸蛖娘娘神像前跪下去时,捏在手里的黄香都被汗浸透了。
“你看这慌张的……”他咕咕自语。
旁边跪着的一个老婆子怪异地望了他一眼。
狗蹄子心想,桃花究竟要许个啥愿呢?他忽然想:桃花也该有个跟小水水子一样心疼的娃了。于是,他虔诚地焚香、燃烛、化裱……
望着眼前袅袅的轻烟,在心里一遍遍为桃花虔诚至极地祈祷。望着跳闪着火苗儿的红烛,他又想,在虸蛖娘娘面前,也该为自己许个愿才好:
“虸蛖娘娘啊。何发有今日就在你面前许个愿,你要真是神通广大,就保佑我何发有将来有一日能娶个像桃花那样的好女人,我来世里变牛变马也要报答你哩。”
从庙里出来,狗蹄子顿觉神清气爽,肋下生风,脚步从未有过的轻快。许了愿,犹如三伏天吃了剂解暑的凉药,眼睛都清水似的了。他走到那根柱子底下时,却一惊:他的背斗竟不翼而飞了,再看刚才蹲在那里吃炒豆子的那女人,因为早不见了踪影……
“背斗哩?我的背斗哩,谁个把我的背斗背着走了?!”他毫无目标地朝四下里喊。
没有人回应他……
他又绕着庙转了一圈,还是没找见他那只背斗的影子。要搁旁的时候,他说不定会泼口大骂,会窜遍整个镇子去寻找他那只能背270斤的特大号背斗,会随便抓住背在人家肩头的大背斗,仔细看看是不他那一只。可这天,他并没这样做。一路下到山下时,心里的火气已平息了大半。尽管一路惋惜得啧啧连声,却反复地为自己宽心:“罢罢罢,该丢的东西咋也丢哩,破财免灾、破财免灾、破财免灾……”
他一路上这么咕咕哝哝地磨叨着,重又回到集市上时,蚂蚱镇的大集更加万头攒动,一片火红的热闹了。他这才准备去供销社买硫酸二氢钾。
我那天正好去到镇里采访。
自从我当上了陇中报社的记者的这两年间,极少回家,回来过几趟,也是板凳还没及捂热就又走了。其中一次还是陪同了从北京来的记者来的,上午来下午走,来去匆匆。这天我坐的是一辆报社的吉普车,路过镇南石桥,往乡政府去的路上,忽听有人朝车上喊:“存禄!存禄!”
是我的狗蹄子哥。
一看他的表情,我就猜得出他心里一定在说:“癞呱子啊,你狗日的,今天可把你这个比县太爷还忙三分的公家人撞上了。这大集没白浪一趟呢。”
我跳下车,看他满头是汗:“哥,你咋来了?”
“没想到把你可撞见了。今天总该回趟家哩吧?”他说。
“忙得很,可顾不上回,罢了再说。”
“我就知道。”狗蹄子一脸的失望,“都到家门口了么……”
我说:“今天真来不及。还要到乡政府去,和许乡长约好的,人家等着哩。”
“咋?屋里有狼哩?吃你哩?”狗蹄子朝吉普车上瞅了瞅,报社的司机老张揿开车上的音乐,邓丽君正在唱《何日君再来》……
“采访完还要赶回去发稿子,印报纸的事麻烦着哩。你回去替我跟桃花说一声。”
“要说你自己家说去。”狗蹄子一副大失所望的样子。
又闲说了几句,我就急急坐车到乡政府去了。没想到狗蹄子竟一路跟到了乡政府。我和许乡长在许乡长办公室里谈话的时候,狗蹄子就一直在乡政府的大门道里蹲着。他还透过窗户里朝办公室里张望了两回,见我同许乡长说事。许乡长平时常去桃花尖检查工作不是今天这架势,脸上总挂着利害的威风,这忽儿,脸上是一片和蔼的笑容了,给我递烟递茶都是双手儿,我问到啥问题,许乡长就笑眯眯地回答啥问题……狗蹄子看了两次之后,见许乡长的目光往窗户上扫了一眼。就再不敢张望,老实地去门墩子下蹲着去了。他旁边立着一只特大号的背斗,却不是他遗失了的那一只。背斗旁蹲着个粗大汉子,正就着根大葱,喀哧喀哧吃一张干得发硬的锅盔。那背斗里装满了一种灰青色的石头,不是常见的石头,狗蹄子顺手从那背斗里拿出一块石头在手里掂了掂,比普通的石头沉。吃锅盔饼子的汉子瞪了他一眼。狗蹄子就把石头丢进了那背斗:“这位老哥,这啥石头啊,掂起来重重的,敢不是矿石么?”
汉子说:“铅锌矿石。”
“这能做啥用?能卖钱哩?”
“说的,这一背斗少说卖20块钱哩!”
“喔唷!老哥!你敢不是哄我哩吧?”
汉子喀哧地咬了一口把在手里的大葱,不再搭理他。
狗蹄子却不罢休,笑嘻嘻套问了一阵,才打问出“种石头就出自离桃花尖60里地的野狐沟。那里新近发现了这矿石。有能耐的人早闻风而动,在野狐沟都连着开了好几口矿井了。
狗蹄子直埋怨自己耳目闭塞。这么大个事居然一点风声没听说,万万不该的。人啊,穷不怕,就怕穷得连耳目都闭塞了,那才真没一圪渣指望了。他想细详地向那汉子问询清所有细节。那汉子却已吃完锅盔,两手拍打拍打,准备要走了。狗蹄子很有眼色地帮那汉子把沉重的背斗上了肩。
那汉子回头说:“野狐沟那面缺的是人手哩,你要若吃得了那苦,就去试活试活吧。一天苦下来,少说也挣个二三十大钱。”
狗蹄子自是千恩万谢,心想:这也是一条活人的路哩。
我从许乡长办公室里一出来,狗蹄子就迎上来,一把将我拉到一旁:“存禄,你要是还认我这哥,就听我一句话。你跟桃花结婚几年了?你在兰州上大学的时节咱就不说了,可你回到县里这二年来,你正经地回过几趟家?啊?桃花她还是不是你的女人?你说。”
“哥……”
狗蹄子却不容我说话:“人家不容易啊。存禄,你当谁是瞎子?人总要将心比个心哩,万不能坏了良心啊。人家一个女人家,在屋里撑门立户,图个啥?就图你一来不回家,二来不回家?三来还是个不回家?她就图背个空名声在屋里守活寡哩?你心里咋就坦然?啊!”
我看看腕上刚买的手表说:“哥,我真是得走了。”
“你走吧走吧。”狗蹄子气得一挥手。
我从车里探出头说:“哥,你甭生我的气啊。”
狗蹄子将脑袋拧转向一旁,只哼了一声……
狗蹄子在回到桃花尖去的那一路上,应是阴沉着一张脸的。回到家,我母亲小心翼翼地问他:“发有,你咋一脸的不受活啊?莫不是出了啥事了?”
狗蹄子气出三股地嘟囔:“半道儿碰上个贼!”
(人像摄影王学礼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