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本深最新长篇小说《佛国情梦》(30)古阳关之旅
【作品简介】
这是著名作家李本深历时八年写成的一部长篇小说。小说倾注了作者对人生的理解和感悟。
主人公庄一鹤带着自己的精神重负、带着当年从敦煌同情人私奔了的母亲的遗嘱,来到敦煌莫高窟体验生活,邂逅了谜一样的女人水子,走进了天堂酒吧,从而开始了梦游般的一段狂热、激情生活,他和她的情爱在那座“虚无之岛”上迅速升温、爆炸,而最后,却又像缥缈的梦境一样结束于无形,恍若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样。
这是一部情爱故事,更是一部“心灵小说”。小说从整体构建,到激情、细腻的语言表述,都显出某种洒脱、本真、纯粹的特质。作品所要探讨的是:生活究竟在多大程度上真实可信?灵魂在何种状态下可自由不羁?生命既蓬勃不可遏止,又时时在变异、枯萎。人性深处那最隐秘的精神密码该如何破解?它何以造成无数遗憾的错失、纷扰的纠葛、迷乱的沉醉?人性的畸变背后,总有一只看不见的手。透过情天恨海,人们似乎还该看到些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人生,不过是一次长长的苦旅罢了,恰似身处幻景的舞台,总在焦虑与骚动的高潮到来之时突然落幕。蓦然回首,夕阳里的敦煌,也不过是建立在苦难之上的一片美伦美奂的佛国幻影……
【作者简介】
李本深,国家一级作家。著有长篇小说《桃花尖》、《疯狂的月亮》《唐林上校》《青山伏魔记》等多部,小说集《西部寓言》、《昨夜琴声昨夜人》、《汗血马哟我的汗血马》等多部。《神戏》、《吼狮》、《沙漠蜃楼》等十多部作品曾获全国文学奖。他是22集电视连续剧《铁色高原》、电影《甘南情歌》《月圆凉州》《香香闹油坊》《我是花下肥泥巴》的编剧。他的作品《丰碑》被连续收入中小学课本。
30、古阳关之旅
敦煌的旅游办得越来越红火,说到底得谢佛。没准儿到将来的什么时候,敦煌真会变成一个世界级的大都市,美国的拉斯维加斯又算得了什么呢!
与庄一鹤和水子他们同行的,是一帮日本、香港和澳大利亚的观光客,旅行社组织的。男男女女不下四五十人。去古阳关的驼队天不亮就得上路。
骆驼客们早早就把一峰峰骆驼打扮得跟新娘子似的,迎候着观光客的到来了。
但那天却并不顺利。当水子和庄一鹤早早来到月芽泉那面时,正好碰上骆驼客们跟当地一帮捣乱的痞子厮打。敦煌的骆驼客们,常常会遇到当地泼皮无赖的袭扰,那帮乡野泼皮,隔三岔五纠集一起,讹诈骆驼客,勒索“保护费”。初时,骆驼客们一再忍让,以和为贵,痞子们得寸进尺,到后来,骆驼客就不得不想办法联手对付这帮家伙了。
庄一鹤和水子亲眼目睹了一场极富激情的恶斗。双方打斗的地点就在鸣沙山下。当地的痞子大约至少有十来个人,手里都拿着棍棒。骆驼客们自有他们的办法,他们骑了高大的骆驼,挥舞着赶骆驼的皮鞭子,在一阵“嚯嚯嚯”呐喊声中,集群冲向那帮痞子,顷刻便冲乱了泼皮们的阵脚,将那帮家伙围在驼队中间,就跟唐人打马球似的,骆驼客们驱使疯狂的骆驼撞击那帮痞子,同时挥舞手里的驼鞭,狠狠抽打那帮痞子,抽打得那帮当地痞子哇啦哇啦一声声怪叫……
水子同庄一鹤以及几十个来自不同国家和地区的游客远远地站在一旁观战,不由自主地为骆驼客们助威。水子紧紧抓着他的胳膊,激动得面孔通红,为那帮骆驼客使劲叫好……
激战的结果,以那帮泼皮无赖向骆驼客们跪地告饶告终。
所有的观光客一齐为骆驼客们鼓掌欢呼,去阳关的快乐旅行也就此拉开了序幕。
刚刚同痞子们斗了半天的骆驼,那股子亢奋的劲头儿还没过去。骆驼客们拉了骆驼来,“啾啾”地喊着,骆驼却嗷嗷地乱叫着,不肯跪下来让游客们骑上去,七八个骆驼客拉住一匹骆驼,用好几根绳子牵着,骆驼还是狂暴地挣扎,骆驼客们被甩得七零八落。这情景吓得游客们远避一旁。领头的一位老骆驼客走过来安抚游客,说骆驼跟人一样,上了火气了,必须让它们稍稍安静一下才好上路。游客们对此表示理解。不多会工夫,几十峰骆驼果然镇静下来,温柔得像一头头老牛了。领头的骆驼客这才满面红光地发出一声长声儿吆喝:
“走起了哇--”
由于刚才这场胜利,骆驼客们的情绪异常高涨,当然,还因为这一趟走下来,每个骆驼客至少净赚150元。他们带了足够的酒,以壮行色。
骑骆驼到阳关去,来回要走四天。
庄一鹤对水子说:“瞧着吧,肯定是一次极愉快的旅行。你信不?”
水子一笑:“只要有你在我身边,就是下地狱去,也是愉快的!”
水子骑的是一峰白骆驼。
他对她说:“瞧,整个儿驼队中,也只有你骑的这一峰白骆驼!可见上帝对你何等厚爱!”
“难道白骆驼还有什么特殊的讲究吗?”她问。
“这太有讲究了。据说白骆驼是有超凡的神力的,传说中,只要跟着白骆驼走,就可以发现生命绿洲。”
“嚯,是吗?”
“当然。”
“嗨!到阳关去罗——!”水子在初起的霞光里兴奋地长声吆喝。
太阳升起来得也正是时候。驼队出发了。走成长长的一练,不久就踏进了茫茫的大戈壁……
水子在许多游客之中十分引人注目,那领头的老骆驼客赶着骆驼,凑到庄一鹤跟前说:“娶了老婆的男人,才算男人。有个这么好的老婆,还谋啥哩?你可要好好地看住她,别让她跟上旁的男人跑了吧。”
水子在那一路上表现得出奇的兴奋。没一刻安静,不是唱,便是喋喋不休地说个没完:“哈,赤条条来去无牵挂。怎么样,我要不拽你一起出来,这时候你还关在房子里写你那乐樽和尚哪!”
庄一鹤今天也来了精神,驱赶着骆驼直往前窜,嘴里“嚯嚯嚯”地喊叫不停。感觉自己此刻像一股风。天底下,最自由的精灵就是风了。
水子说:“这忽儿,你倒像个大侠了。”
“你怎么不说像个日本浪人哪?”
水子问:“你那乐樽和尚写得怎么样了?”
“写到乐樽战胜了欲了。”
“是吗,可说到底,他这胜利又有什么意义可言呢?”
“我也正在琢磨这事儿。”他说。
“假如我是紫薇女,哼……”她做了夸张的表情。
“哼是什么意思?”
“我会把乐樽弄死!”
“这么歹毒啊?!”
“对,把他弄死在我怀里!”
他忽然想起了她给他讲过的那个枝子和马洛希的故事。
“哦,对了,你还没告诉我哪,枝子跟马洛希,他们后来又怎么样了呢?”
水子沉吟一刻,叹说:“……没有什么后来。”
“怎么呢?”
“后来,他们就不得不分开啦。那个时候,枝子已经怀了孕。马洛希跟了他们的头领,那个叫阿年科夫的家伙,从敦煌去了甘肃山区的一个叫阿干镇的煤窑。他们被中国当局软禁在那条偏僻的山沟里了。枝子曾苦苦地找过马洛希,却终于没能见上他的面。后来,枝子便辗转回了日本。至于马洛希后来的情形,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
马洛希在那最后的时刻,一直没有离开他们的头领阿年科夫。离开敦煌的时候,马洛希跟随阿年科夫乘坐最后一辆马车上路,漠风啸叫,黄尘弥漫。满目西风残照。阿年科夫沉闷得一路无语。面色晦暗,因为他心里再清楚不过了,对他来说,这该是踏上他生命的最后一站了。
阿年科夫是唯一一个不被苏联官方赦免的罪犯。这个哥萨克骑兵上校,属于俄国十月革命的死敌。据说斯大林专门有过交代,对阿年科夫,决不饶恕!阿年科夫也不能被引渡到世界上任何国家去。所以,阿年科夫的命运便就这么决定了。
他们被软禁的地方是一座不大的煤窑,几十年之后,那里将是一座现代化的煤矿。在那个山沟里。阿年科夫焦躁不安如一只困兽,他得了一种抑郁症和躁狂症综合症。常常在一阵发作之后,就吟唱故乡的歌曲,唱得泪流满面。要么就像一截树桩似的枯坐着,默然面对山里的风……
中国人制服阿年科夫的手段是两样宝贝,一样是鸦片,一样是女人。
起初,中国当局给阿年科夫找了一个专门从事翻译的中国师爷,而不是俄国神父。这中国师爷,有一天给阿年科夫端来了一只十分精致的檀香木鸦片烟盘子。强烈的迷幻剂终于制服了这匹野蛮凶悍的烈马。要打垮一个人,最好是先打垮他的意志。很快,狂暴如一头狮子的阿年科夫变得羔羊似的驯服了。他像是被抽掉了筋骨似的,在每日的大部分时间里,都显得无精打彩,一声哈欠接着一声哈欠,他已经成了一个不堪救药的大烟鬼。眼里那股桀傲不驯的劲儿早已烟消云散。
终于有一天,阿年科夫脱下了哥萨克骑兵的军服,穿起了中国的长袍马褂。一天,中国师爷谦恭地给阿年科夫领来了一个女戏子。没过几天,阿年科夫便咿咿呀呀地跟那女戏子开始学唱中国的国粹。此外,他少不了的还有烈酒。阿年科夫很少不喝到酩酊大醉。
这一切,马洛希都看在眼里。
离被遣送回国的日期一天天近了,阿年科夫反倒异常的平静了。对见到的所有的人都彬彬有礼。那微笑的模样甚至在莫高窟壁画里不难找出来。一天,阿年科夫立在黄昏里,望着浮在天边的袅袅云烟,对始终跟在他身边的马洛希说:“佛经里的一句话叫做'在劫难逃’,看来真是命该如此,一切都该是结束的时候了。”
马洛希心里很有点难受。从心底讲,他觉得不管怎么样讲,阿年科夫应该算是条汉子了。那些天,阿年科夫天天跟他的那匹战马呆在一起。那天,阿年科夫将他的战马拉到野外,骑马狂奔不止,直到黄昏降临。马洛希忽然想到,阿年科夫出去的时候,随时带了那支象牙柄的白郎宁手枪!他忽然意识到了某种不祥,便朝旷野里撒腿跑去。旷野上传来啪的一声清脆枪响,之后,一切都寂静了。马洛希赶到时,阿年科夫的那匹宝贝坐骑已倒在血泊之中,马腿还在微微地抽搐着。阿年科夫抱了马头,泪流满面,泣声如风。那把象牙柄的手枪丢在一旁。
那天一下午,阿年科夫都像一个木雕,塑在那里。
接下来的一件事是,阿年科夫将他那副鞍荐当着马洛希的面打开了。马洛希才惊异地发现,那马鞍里竟然藏着不少金银珠宝,甚至还有钻石,足够武装一支哥萨克骑兵团的!阿年科夫将这些财宝分成好几份,一份给了那位中国师爷,一份给了陪伴他的那个戏子。一份要给始终跟着他的马洛希,
但马洛希没有接受这馈赠。
马洛希说:“我不需要的东西,你给我有什么用呢。”
阿年科夫叹了一口气:“好兄弟,听我说,去找她吧,去找枝子吧,就是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找到她,那可是个少有的好女人!”
但马洛希再也没有找到他心爱的枝子。
太阳越升越高,太阳下的大戈壁一目千里地铺向天边,恢弘如浩瀚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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