么书仪:求扇面
父亲活着的时候,墙上挂着一个玻璃镜框,里面镶着石慧宝的两幅扇面,一幅扇面是书法,写的是:“岳峻基厚,流清源洁,动静无滞,方圆有折,举直平心,连从掉舌,独悲魏禅,终存汉节,骏发克昌,申甫贞祥,作镇忧国,隼集鹰扬,迁都尊主,蛇辅龙骧,诞厥令胤,传兹义方,堤封绝际,波澜莫涘,天经至极,人伦终始。”落款是:“壬午夏五月;霭光仁兄雅正;石慧宝”。
这段话是《苏孝慈墓志铭》(全称《大隋使持节大将军工兵二部尚书司农太府卿太子左右卫率右庶子洪吉江虔饶袁抚七州诸军事洪州总管安平安公故苏使君之墓志铭》)铭文中的一段。《苏孝慈墓志铭》刻于隋代,由于书法结构谨严,用笔劲利,神采飞动,是隋代书法的代表作,也是唐代欧阳询一派楷法的先驱。
另一幅扇面画着兰花,题名“却俗”,下署“壬午夏五月;霭光仁兄正;智农又写于古都”(霭光是父亲的名字,智农是石慧宝的字。)
字和画的首尾都有朱文、白文的图章和闲章,很规矩地钤在妥当的地方,扇面是绢质,一方还能够看清楚的闲章上写着“智农画兰”,很雅气。
石慧宝出身梨园世家,是京剧名演员“同光十三绝”之一时小福的儿子,唱老生,而且多才多艺,昆乱并进,还可以在台上自拉自唱,场上挥毫。
记忆中父亲曾经对兄长说过:“那时候,演戏的追求文化修养,不少人修习字画,石慧宝是临魏碑出身,他的书法在伶人中首屈一指,字写得好,画也画得好,而且好与文人往来,我年轻的时候,不少人向他求字求画,润笔也很高。”我在一旁有一搭没一搭的听着,心里想:这裱成两幅扇面的是不是其实就是一个扇面的正反两面呢?
“壬午”是民国三十一年(1942),请名伶写扇面是当时的时尚,那一年父亲二十四岁,正是“追星”劲头十足的年龄。
而我真正对于扇面发生兴趣是起因于文学所的同事赵丽雅。
记忆中大概是在九十年代后期,星期二返所开古代室例会时,悄悄地进来一个新人,不太记得室主任对她有过怎样的介绍,只记得她是一个新同事。因为我的桌子靠门最近,她进门就坐在我的桌子旁边,在她没有领到桌椅的时候,我们俩就成了“同桌”。
她送给我的第一本书是《脂麻通鉴》(辽宁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我也以《元代文人心态》回赠。
回到家仔细看这本书,才觉得处处都显示着学问:
扉页上写着:书仪兄一粲,署名:扬之水(并不像我似的,千篇一 律的简体横排写着“某某某先生指正”),竖写的上下款,全是硬笔繁体很有书法味道的小字,“扬之水”出于《诗经·国风·郑风》中的篇名,自然就是赵丽雅的笔名了。
赵丽雅在“题记”中自言“脂麻通鉴”出典于明人王锜的《寓圃杂记》,书的第一页便是王世襄题签的“脂麻通鉴”四个字,我知道王世襄是研究文物的大家。
然后是署名“脉望”的“总策划”写的《书趣文丛序》,其中自称“我们几个编书匠”“请了一些读书的大行家来现身说法”“把他们'读书成趣’的成品展示出来”,这当然是述说编辑这套丛书的初衷。
封底折回页上写着的“书趣文丛”第一辑十册书的书名和作者中,我能够知道的有施蛰存、金克木、董乐山、金耀基、朱维铮,都不是等闲之辈;扬之水的《脂麻通鉴》是第十册,这《脂麻通鉴》能够和这些做学问的大家排在一起,当然也是自有道理。
陈四益所写《脂麻通鉴序》中说:“《脂麻通鉴》的作者,有人称之为'才女’,我不敢”“她给我的印像是爱书成癖……她只是谈着各色的书以及与书有关的种种,就是那几篇悠悠水、淡淡春的散文,也还是离不开书。”
文学所古代室本来有一个小我几岁的韦姓“才女”,听说1978年,在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招考第一届研究生的时候,她“外语”考试没有作答,却在考卷上写满了陶渊明的诗,文学所两位有名望的先生听说之后,特地上书社会科学院的领导,说明了“外语”考试零分对于古代文学研究人员来说并不重要,而能够默写那么多陶渊明的诗,说明她的古典文学根底深厚,这样的人才应该破格录取。当时正当呼吁人才的时候,韦才女当然被录取,毕业以后留所,在研究生院留所的同学中,她是唯一的文革前的老高三、插队知青。那么,赵丽雅应该是文学所古代室的第二位“才女”了。
《脂麻通鉴》中有三部分,“脂麻通鉴”是读史札记;“不贤识小”是读书札记;“独自旅行”是旅游杂记,写得很有特点,文字也很清雅耐看。
不久,我就收到了她的《元代文人心态》的读后感,四百字的稿纸一页半,还是工整端丽的硬笔书法,写得诚心诚意:
书仪贤友:
感谢你送了我这样一本书,本来只想挑几个章节读一读,但一读之下却不能罢手,直到今天晚上,一气把它读完,元好问、谢枋得、刘因、赵孟俯、危素几章,写得尤其好,实在说,每一章都有精彩之笔,沿着历史的脉络,贴着文人的心迹,观其波澜,抉其微隐,夹叙夹议——叙则详略有当,议则平实公允,不作惊人之语,不作泛泛之论,既有洞察人心之清醒,又有评述得失之通达,虽然涉及的各种“事件”头绪纷繁,但笔墨却非常节制,而对事件的性质,又把握得很准确,文笔则流畅、干净、不俗,总之,我非常喜欢,元代虽然是一个有点儿特殊的历史时期,“文人心态”在这一历史时期也比较集中地表现出了某种戏剧性,但物理人情,从来如此,此后亦然,故从这一个案分析中,其实很能够表现出普遍的“文人心态”,几年前,我也曾反复思考这类问题,却未能做一些深入的研究,写了几则读史札记,勉强可归入杂文一类,实在是很肤浅的,眼下转而去搞考据,好像离这样的题目很远了,但读了你的书,又不能不引起许多思索,真佩服你能把这一题目做得如此到位。
送上我的习作,是幼儿园水平的,“匪报也,永以为好也”——我们算是“同桌”了,对吗?
扬之水
风窗下
她是同事和朋友中第一个这样仔细郑重地评论《元代文人心态》的人,所以,这封信我看了又看,对于她为人的真诚也很感念。
赵丽雅送给我的第二本书是《终朝采蓝》(三联书店,2008年版),一个精美的书签空白上写着:“书仪兄指教扬之水;戊子岁杪”。这本书的副标题是“古名物寻微”,她果然是在搞考据了。
记忆中大概是2000年的一天,返所的时候,赵丽雅很平常的递给我一个开着口的小信封,里面装着一个写好硬笔书法的洒金扇面,因为星期二返所总是有很多事情需要处理,所以说了“谢谢”就收起来忙东忙西。
回到家打开扇面仔细观看,工整的蝇头小楷写的是《诗经·小雅·车辖》中的繁体诗句:
间关车之舝兮,思娈季女逝兮。匪饥匪渴,德音来括。虽无好友?式燕且喜。
依彼平林,有集维鷮。辰彼硕女,令德来教。式燕且誉,好尔无射。陟彼高冈,析其柞薪。其叶湑兮。鲜我觏尔,我心写兮。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四牡騑騑,六辔如琴。觏尔新婚,以慰我心。
下款是:书仪君正腕 扬之水书 庚辰五月下澣
赵丽雅的毛笔小楷写得不错,在洒金扇面上写,就更加显得典雅,和《诗经·车辖》对一对,中间却缺少了“虽无旨酒?式饮庶几。虽无嘉肴?式食庶几。虽无德与女?式歌且舞?”和“析其柞薪”七句,不知道是有意的省略,还是无意的丢失。
这个扇面很久都让我爱不释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