呜呼哀哉
走过人生八十多个年岁之后,老人已是干瘦小巧,颠着双曾经精心包裹不能再小的脚从我门前的院坝里过去,空落而总是皂黑的衣服里,仿佛只是一撮轻飘的气体。然而,那双小脚却仍然使我感到每一步都有敲响脚下土地的声响,咚——咚——声响是那样清晰响亮的留在我门外院坝里,虽然老人已是仙逝整整十年。
在老人突然离开这个世界的最初日子,我依然分明听到了那双小脚一点一点敲响院坝水泥地面的声响,愈听愈清晰,推开门扉除了溢满的惨白的月色,院坝里静静的空缺。
于女人的种种不公平,她已是很充分的享受了,刚刚作了母亲,男人就被病魔毫无道理的引进了那个世界,从此留在地上的这位女人养育孩子默默地将日子一个一个的孤苦地挨过去。
痛苦只是在我们沿时间而溯的思维里纠缠。老人不大说这些,唯一能引起联想的一句话是:我带着秋伢子去工厂做工,那时秋伢他爸刚去,那时织袜就用洋机器——如此而已。仔细地看老人,丝毫也不能在她细细密密的皱纹里找出一点儿丧夫守寡的苦楚,对于那时做工就用洋机器却充满着自娱、满足。漫长漫长的人生之路,一个女人紧握着的是对于生活的权利,而苦痛在她背负着的沉重里一点一点漏落于脚下的母土了吗?
就这样,我才知道老人曾经是一位旧时的女工。
再念叨的就是她的孙辈曾孙辈。长孙已去日本留学,对于子孙给她的光荣只是告诉我们将从国外归来的日期。从开始告诉我们到孙儿归来,我记着大概是三个季节的更换,整整从春到秋之结束。在她盼望亲人回归中细心地将日子一个一个的数念,每一个日子都是在老人多皱而温热的手里摩挲了。
我常去老人的卧房去小坐一会,因为孩子经常待在这里。颠着一双小脚的老人每次总要为我沏茶,我连连摇着手说刚喝过——老人就很不自在地坐在那磨光磨黑的木椅上给我满脸的歉然。何要得呢,没一点东西给你吃。这句话总要念叨三二遍,结果是我从心底觉出自己对他人对生活的冷漠而深深自责。卧房里一张床,是旧式的架子床,除外就是一口旧的木箱。所有都生出暗淡的色彩,洋溢着与老人共同生活长长久久的乐趣。那口木箱对于孩子们是口魔箱,老人费劲地顶起箱盖从里面拿出一两棵荔枝、桂圆。我说,你该留着自己享用,让孩子浪费。老人拍打着揭箱弄乱的衣襟:他们横直要拿来,也好,没什么给细伢子。“他们”是老人的孙儿辈,来看老人总是给些东西,可是她给孩子们留着。
孩子们会一辈子记住那口“魔箱”。
日子是太长太长。空闲的日子,老人坐在门前阶沿。手肘支在膝盖上,倾着身子,一点声响她就会微仰了头。什么也不会有,院坝里静静。阳光迟缓地在阶沿下爬,迟迟地不肯照着老人的小脚和皂黑肥大的裤脚。终于是浸在阳光里,老人已是静然睡着,银丝覆下来一沉一沉,嘴角涎着口水,阳光久久的静然守望老人,温热轻拂于身上。院坝里唯一的一树香樟厚叶轻叩作沙沙的呢喃,或许哪家的窗门被风顽劣地推响了。可是,随便的响动老人都会醒来,迷蒙着眼啊啊啊的,仿佛坐在这院坝里还要尽一份什么责,为刚才的瞌睡而有了愧疚。好久好久,她迷蒙的看着前面:仅一院静寂的阳光和一树香樟。
那个秋天总是多雨,淅淅沥沥,秋凉随着风雨过早地踏进了院坝。
老人是第二天早晨从医院回的,雨如万箭直射院坝。我们撑开一把把伞,让老人平稳地从车上下来。别让雨淋着,把伞举起来,让我们挤紧点,别让老人淋着。
老人安静地睡着,一盏油灯燃一豆火花,照着老人曾经紧裹不能再小的脚。
油灯照亮老人寂然静然的一方,很醒目的是那双小巧的鞋底,钉满朱红色的鞋钉。——是防滑吗?迎接老人的又是一条什么样的路?
有孩子们在院坝里追打,嬉闹。
老奶奶死去了。我对他们说。
孩子们遽然安静下来,个个纯净嫩稚惶恐地看着我。死亡,是他们最容易接受与理解的痛苦,他们知道诞生的痛苦吗?他们知道人生之漫长的艰辛吗?我想,他们对于人生的苦与乐还存在许多许多误解的。
香樟树独寂着,树寇低垂,院坝里静寂,可闻老人脚前油灯火花爆裂的声响,孩子们安静绻缩在他们父母腋下不解的看着那双小脚。
享年八十五岁,曾经开过洋机器的旧式女工,二十岁居霜,就在前天还坐在院坝里晒太阳,还在用眼在院坝里张望寻觅——一树香樟,不多的声息,或许,哪家的窗门随便被风吹动拍响。
给于你的,是太寂静了,已成亡人的老人。
呜呼哀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