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戏(七)
神戏(七)
何班长是个乐天知命的苦人。
饿肚子那年,他女人撇下他和屎蛋子,一个人跑了陕西。
何班长心里明白自家女人是叫饥荒饿跑了的。但细想起来也不尽然。做了神戏家的女人实实在在不容易。何家班的神戏唱了好几代人,唱到何班长手里也还是那两间土窖一对戏箱子。从来还没听说过谁家唱神戏唱得发达了的。神戏行供的是楚庄王,不是赵公元帅。
他女人在早先总埋怨他说:“不管瞎哩好哩,不管穷哩有哩,过光阴图个在一搭儿守哩。可你倒是个飞野了性子的鸟儿,飞来飞去就是不落窝……”
何班长听女人说这话时,往往就没了言语,只是下死劲地帮女人干里外的活,烧柴垛总要高高地跺起一跺。可那拆垛子跺得越高,女人心里的惆怅也就越重……
跺起柴垛子,何班长就又领着屎蛋子串山走戏去了。神戏家原本就是黄土大山里的吉普赛人么。
他女人跑了陕西,在那面又嫁了人。嫁的是个守家的老实本分的庄稼汉。在那面又养了两个娃娃。不过,毕竟是旧情难忘,山里光阴刚好过了些的那年冬里,陕西那庄稼人跟屁股也撵来了。两个爷儿们,谁也不认得谁,格式各的口音。一个天大的难题摆在了何班长面前……
双碌碡人自有双碌碡人的道德理论,众人并不过分责怪这女人;饿肚子那年跑了陕西走了新疆的女人远不止是她一个。俗话说“三天饿出一个贼来”,人要是到了没食吃的地步,活命就是第一等要紧的事情。但眼下,饥荒年已过,情形又自当别论了。双碌碡人的意思是:再是什么还能比得了原配的夫妻么?鸟归旧巢乃是天理自然的。陕西那庄稼人在女人走投无路时收养下她,固然算是一样德性;可话说回来,女人也没白吃白喝他的,给他生养了两个后人也不算愧欠他什么了。所以,众人都劝何班长用些好言好语把陕西的庄稼人客客气气打发走了事。
何班长思前想后不知如何才好。看那陕西的庄稼人,木木呐呐,一脸的敦厚,绝非蛮横角色。当着那男人的面,何班长问女人;
“你看你自家的吧,想留哩想走哩,你说一句话……”
女人哪还能说出一句话来,除了哭,还是个哭……
一到黑天,情形更加尴尬,女人独自睡在间土窑里。陕西那庄稼人干搓着巴掌说
“大哥,你去睡去……”
何班长说:“不了你去……”
“大哥,求求你哩,你去你去……”
最终还是何班长和女人去睡。寒窑里整夜话语咕哝,啜泣声不止。
独自歇在另间窑里的陕西庄稼人,一夜唉声叹气到天明。夜夜如此。没过三日,看上去两只眼睛已黑洞洞的大失了人的模样。
第三天晚间,两个爷们儿和女人在一炕桌上吃了一顿冷酒。女人瞅瞅这个又望望那个,心担两头,难肠了个难肠何班长一碗烧白干见底,将嘴一抹说:
“罢罢罢,人活一世不易,你也不要太难肠。那面的两个娃都还小哩,离了你不成。咱屎蛋子可是能跟上我走戏了。我再啥不想,就指望他能出息成个神戏家;一来我算对得住何家的祖宗,二来我也算是不枉活了一场啊……”
冷酒浇心何班长醉得浑身抽筋,敲打着筷子,在双碌碡迷迷昏昏的黑夜里扯开嗓子唱了个阴阳颠倒:
恨官人,负初心,恩微义浅,
你怎忍,念菩提,忘却巫山,
全不念,温柔乡,交杯换盏,
全不念,鸳鸯枕,鱼水合欢,
谁料想,夫妻情,空成嗟叹,
知心语,向谁诉,搔首问天!
这天五更头上,女人从残梦里醒来时,何班长已经不见了,两只戏箱子也不见了。那陕西的庄稼人亲眼看见何班长担着戏箱子领着屎蛋子出了双碌碡的黄土庄道。
女人忍不住洒落一串冷泪,千百种的意味尽在一声徐徐的长长的叹息之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