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症监护室,停电断网在暴雨中 | 故事硬核

 郑州暴雨之后,病人被紧急转院。图:王一博
郑州暴雨之后,郑大一附院河医院区遭遇断电、断水、断网,药房被淹,几十场手术被迫停止,600余位重症病人失去设备支持。
最危急时,医生甚至问重症病人家属:“你们有药吗?如果家属有,先顶上。”

文:王一博

采访:王一博 刘容瑄 赵若帆

编辑:杜强

  “顶多10分钟”

7月20日下午5点左右,郑大一附院河医院区重症监护室外。

光源灭掉时,在重症监护室外等待的家属们,几乎同一时间发出了“呀”“咦”惊呼,他们互相问道,“停电了?”

30岁左右的周口人庄铭来不及回答妻子的疑问,直接冲到一位护士面前:“里面有电吗?”

他5岁的儿子患有心脏室间隔缺损(一种先天性心脏疾病),已经住院半个多月,刚接受完二次封堵手术。13点时,儿子刚被医护人员推着手术床送进重症监护室。

“你放心,有备用电源。”护士告诉庄铭。

又有几位家属围上来,护士不停地解释,医院有备用电源,设备也有备用电池。她试图安抚大家的情绪。

一位老人刚刚被送进手术室,接受心脏搭桥手术——这类手术往往持续五六个小时。停电时搭桥手术正在进行,家属在门外坐立不安。很快,手术被迫终止。医生解释,手术室能启用应急照明,呼吸机等设备也有备用电池,但电压不稳有风险,加上空调停了,没法控制手术室的温度。

此时,医院还有几十台手术遭遇了同样的危机。一场内科手术相对幸运,停电时,手术即将完成,医生在应急照明设备下顺利收尾。但出了手术室,电梯停运,医护和家人只能用担架抬着病患,爬了十几层楼梯。

在整个重症病房里,焦虑开始蔓延。

护工老李可能是人群中最淡定的一个。他61岁,身材挺拔,穿着深蓝色的翻领T恤,走路十分轻快。做护工11年,郑州数得上名头的医院都去过。他在监护病房照顾一位80多岁的心脏病患者。尽管老李从未见过这么大的雨——他形容当时的雨势,“手拿脸盆伸出去,再收回来,盆就满了”——但这不是他第一次遭遇医院停电。

“顶多10分钟,保准来电。”老李对旁人说,“医院不敢停那么久。”

但这一次,停电持续了12个小时。

河医院区的施工地已成水坑。图:王一博

暴雨落下

郑大一附院号称“亚洲最大医院”,有三个院区,仅河医院区就容纳了1万多名病人、数万名家属和3000多位医护。此时,它正随着整个郑州的灾害,陷入前所未见的危机。

当天中午12点半,收到暴雨红色预警信息之时,庄铭和妻子并未能够查看。半小时后,妻子抓着庄铭的手臂,跟在手术床后边,将儿子送进重症监护室。

陈秋文感到倒霉,怎么选个雨天来郑州。她和丈夫、弟弟开车从许昌出发,送重度脑梗的父亲转院。2小时路程开了快4个小时。下午3点,他们办完住院手续,雨更猛了。他们的黑色轿车停在附近高架桥下的空地上,再过几个小时,积水将漫过它的头顶,车头会被冲得调转方向。

总戴一串佛珠的周斌,准备来医院替换看护母亲的哥哥。出发前,手机屏幕弹出微信,“雨太大,别来了”。周斌在郑州土生土长,打着伞就出门了。但走到小区一号楼,他发现地下室竟然开始向外涌水。这不是普通的下雨天,周斌怕堵车,转身回家了。

很快,河医院区的病房楼里同样出现了积水。4点多钟,一位家属陪亲人去负一层影像科做检查。到了门口,被告知检查已停止,一些医护人员正用扫把、拖把向外排水。

谁也未料到,雨势如此之大。

停电时间已超过老李预判的“10分钟”。他担心受照顾老人的状态,换上青色隔离服,回到监护病房。房间是密封的,靠新风系统循环空气,稳定温度和湿度。停电后,系统罢工,干冷的空气逐渐被潮湿、闷热吞噬。老李检查他是否排便,又准备了温水。忙活一阵儿,老李的头上渗出汗珠,隔离服里的T恤打湿了。老人的呼吸也粗重起来。老李第一次觉得,这个高级病房是个牢笼。

另一病房楼的薛曼注意到楼下的积水已经浑黄,医院的一处施工地挖了两三层楼深的地基,已成一片水坑,挖掘机和吊车埋在水下,只有铲臂冒出头。一位信阳男家属在病房窗边录下一段视频,一家三口相互搀扶,朝医院大门走去,积水先抵达腰线,逐渐升至胸口。几步之后,他们转身折返了。

并不是所有病房楼都遭遇停电,但尚未停电的楼里,人们像在等待审判。晚上7点,最后一栋楼的光亮也熄灭了。

在ICU照顾了一会儿,老李感到胸口发闷。他真想把窗户砸开,好让自己透口气。病床上的老人终于入睡,老李扯开青色的隔离服,T恤已经黏在身上了。

到了外面,老李才发现,一层已经进水,病人全部转移到楼上。负一层的损失更惨重,包括CT、核磁共振、彩超在内的贵重设备全部被淹。负二层的地下车库也未能幸免。医院的备用电源同样遭到冲击,无法使用。

7点多之后,天已全黑。人们各自举着手机照明,在习惯了电力妆点的夜晚,没有人能适应如此冗长的黑夜。医护人员收到了持续在岗的通知,手电筒还在供应中,有的医护只有一只瞳孔笔能发出亮光。

老李拐到一处三四米宽的过道,被卡在人群中,半晌挪不动。被暴雨困住的门诊病人回不了家,分散在各个角落。他感觉到处都有人在说话,却听不清都在说些什么。空气里充斥着汗水和焦虑的味道。

河南省人民医院动用直升飞机转移病人。图:杜强

停摆

院区被淹后,出不去的人们涌向食堂。有人排队一小时,结算时发现没有网络。还有人买完饭,不敢穿越积水而困在那里。一位医护人员在微博记录,第二天早上去食堂买饭,因没有现金无功而返,最终科室每人分了4颗圣女果。

水也停了。开水间的热水成了稀缺资源。一位中年女士先拎着1500ml的大号水杯接水,热水还蒸腾着水汽。等她再拎着小号水杯接第二杯时,水流已经变成一条直线。身后的队伍还在加长,她没好意思接满。

没有水电的厕所也成了“灾区”。每个路过此地的人,不自觉地皱眉、憋气,捂住口鼻,加快脚步。

终于从人群里“逃”出来的老李,站在走廊大口吸着湿润的空气。他先给老人的三个孩子打电话,又给同在郑州的妻儿打电话,但都是同一个冷静的女声回复道: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停电、停水又失联,老李有些慌了。

从事业单位退休的老刘和妻子困在前往医院的路上。老刘的一位好友被无证摩托车司机撞倒,磕到了后脑勺,陷入昏迷。暴雨前一天,老友终于恢复了自主呼吸,眼皮也会微微颤动了。老刘和他家人约好今天来探望,但他开车到建设路附近,彻底开不动了,路“像河一样”。

医院里的人,借着微弱的信号,刷到地铁、道路被淹的消息。人们察觉到这不是个寻常夜晚。

有医生从楼下跑上来,喊男家属们去2层病房往楼上抬病人,庄铭赶去帮忙。进去之后,他发现一些仪器连备用电源都耗光了。一个女孩的呼吸机不再工作,有护士在手电筒的亮光下,有频率地按压气囊,手动供氧。庄铭来不及多看一眼,被推着搬运病人去了。

庄铭不敢告诉妻子,重症监护室的仪器可能快耗光电了。他的孩子刚做完手术,需要依靠监护仪监测心率、血压等生命体征,还要用注射泵稳定地输入药物。那天晚上,有600多名ICU重症病人失去设备支持,医护们只能人盯人,纯靠人工的方式支撑着他们的生命。

那个录下积水视频的信阳男人此刻无比庆幸,他的87岁父亲前几天还住在ICU使用呼吸机,暴雨前一天,终于恢复了自主呼吸。

全市多个医院需要转移病人,图为河南省人民医院病人转移中。图:杜强

失联

医院外面的人同样煎熬。

在北京工作的河南女孩田园,临近傍晚听到同事们在聊郑州暴雨,特意查看了老家周口的天气,确定安全才放下心。到了18点,姐姐告诉她,父母困在郑大一附院——他们前一天去复查,打算20号中午离开,却一直等不到雨停。

田园在18点10分以及15分和父母通了电话,确认安全后,便失去了联系。她的母亲做过器官移植手术,免疫力低,并患有糖尿病,必须按时吃饭和药;她的父亲一年前刚经历一场大手术,最怕劳累。住院部12层的热心保安,给这对老夫妇找了一块垫子,晚上睡觉用。

田园只能上网获取信息。晚上9点多,郑大一附院停电的消息在网上散开。有人发微博求助,河医院区心电监护和备用电池全部耗完,急救科室正在全科气囊人工呼吸抢救危重病人,希望抢险人员优先帮助恢复供电。河南省妇幼保健院、阜外华中心血管病医院、河南省职工医院等,也在寻找应急发电设备。在这些微博下方,随时可见和病人亲属失去联系的网友求助。

田园尝试下跑腿订单给父母送食物,34分钟后,一位住在医院附近的小哥接单了。他说周边商店的食物货架全空了,只有一家饭店开门。田园担心水深不好走,小哥却说,老年人肯定要吃热乎的,“还是带碗面吧”。

等了一小时后,田园联系不上父母,在感谢小哥后,不得不取消订单。从当晚18点15分至22点50分,田园总共拨打了65通电话,终于在最后一通听见了爸爸的声音。一分钟后,信号中断了。

在巩义钢材厂干活的工人,听说妻子看病的钱不够用,专门请了4天假,来给妻子送钱。巩义这天也是暴雨灾区,他不得不推迟一天再出发。但从20号傍晚开始,妻子的电话再也打不通了。他还没问清楚在哪个病房。

7月21日凌晨,医院负责人向外界确认了停电消息属实,备用电源也无法使用。1点49分,国网郑州供电公司发微博,“向河医进发”。

庄铭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凌晨2点,他进入监护病房给儿子送牛奶。房间里,尽管有医生和护士在盯着,但所有的设备都沉睡了。“孩子是生生硬抗着。”22号晚,48小时没怎么睡觉的庄铭说出这句话时,已经挤不出任何表情。

到了后半夜,光源越来越少,手机和充电宝逐个熄灭了。薛曼在黑夜中守着父亲的病床坐了一夜。她30岁出头,不习惯医院的环境。每次看手表,时针都只向前蹦了一格。暴雨和停电让这个夜晚格外漫长。

雨还在下着。

转移

21号凌晨5点,多方努力之后,ICU终于恢复供电。一楼和院内的积水也减退不少。

下楼买饭的薛曼,看见护士们抱着一批新生婴儿乘救护车离开了。在一些科室里,已经有护士挨个通知,一万余名病人要在今天完成转院,大多数人要转去位于郑州东站北边的郑大一附院郑东院区,也有少部分危重病人去了附近有接收能力的兄弟医院,或北边的惠济院区。

抽水机正在抽水。图:王一博

应急发电机已在运转,抽水机也在多处积水点工作。但电梯被淹后有安全隐患,所有人只能从消防楼梯上下。

前一天下午,南阳小伙张洛的母亲去20层做康复治疗,被困在这里。他的母亲是脑梗患者,右腿不能动,右臂也不灵活。下楼时,张洛尝试背起130斤的母亲,妹妹从后面向上托,但母亲自己使不上劲,兄妹俩只能一个撑在右边,一个抱着左边,一台阶、一台阶蹭着下。刚走了半层,张洛已经汗流浃背。一个多小时后,他们终于走到了第10层。最后,是几位路过的家属接力背着她下到一层。

家属用被褥抬起病人。图:王一博

巩义那位与妻子失联的工人,在下午3点多抵达了医院,怀里装着给妻子续钱治病的银行卡。两地间的公共交通停运,他寻到一辆来郑州的私家车,对方要价100块。钱都在银行卡里,路费是问房东借的。

我是在急诊大楼门口遇见他的。当时,他被门诊大楼的保安拦下。楼里的病人清空了,保安对他重复了好几遍。男人不出声,也不离开,直愣愣地朝里看。宽大的深蓝色牛仔外套罩在他的身上,肘部已经磨白了。此时的门诊大楼里全是淤泥,工作人员正在清理。

他和妻子依然失联。我问她在什么科室。“内科吧。”他对自己的答案并不确定。我又询问患了什么病,他迟钝了一下,问我:“做穿刺的是哪个部位啊?”

我们先去了内科的病房楼,一层大厅里坐满了等待转院的病人和家属,护士像导游一样举着贴有科室名称的牌子,组织病人转移。他问护士,能不能查病人信息。“查啥啊,全院的电脑都没电了。”我们逆着人群去了内科所在的楼层,却发现已经清空了。

河南省人民医院动用直升机转移病人。图:杜强

5点,雨又下起来,主干道坑洼处的积水达到脚踝。一个等待转院的骨科重症女孩,安静地躺在担架上,而担架就支在路边,她的妹妹蹲着打伞;体重超重的男患者双膝颤抖,无法自行站立,只能反趴在椅背上,汗水浸透了衣服,头发丝一绺绺垂着,他母亲拿了一张宣传广告给他扇风;年轻妈妈抱着伤口未痊愈的小男孩,跨过防汛沙袋时,差点滑倒,四周的人在同一时间伸手撑住了她。

终于,在医院的一幅指示图前,巩义男人看到了肿瘤科,说应该是这里。但到了肿瘤科所在的10号楼下,我们得到的信息依然是,“都转走了”。在告知他前往郑东院区的方法后,我和他挥手告别。

傍晚时分,庄铭和妻子抬着一天前才做完手术的儿子下楼。此时的楼梯间挤满了即将转院的病患,夫妻俩小心翼翼地护着孩子。三楼以下,窗户不通风,人们在一个近乎封闭的空间里缓慢移动。空气仿佛凝滞了。到了楼下,庄铭的孩子因为缺氧,几乎失去意识。一个医生带他们跑上一辆救护车,用上了氧气面罩。

转院一直持续到22号凌晨。这天晚上,郑州阵雨不断,急救车在楼下灯光闪烁。11350名病人和数万家属被送进郑东院区。不难看出哪个是转过来的,一个女士说:裤子带泥点儿的,肯定是河医的。

河南省人民医院转移病人中。图:杜强

但转院完成,并不意味着紧急情况的结束。大量病患涌入郑东院区,又是一场考验。最直观的是床位紧缺。21号晚,张洛的母亲和一位80多岁的老人、一个患有脑炎的女孩,挤在一间15平米左右的房间里。这里是临时腾出的,连病床都没有,只能打地铺。走廊里也睡满了病人。

药物同样如此。暴雨当天,河医院区药房被淹,并启用备用药。转院之后,庄铭的孩子先转去了普通病房。

医生诚恳地问他:“你们有药吗?”

年轻的父亲懵了。

医生解释说,药物紧缺,“如果家属有,先顶上。”庄铭打听到药物先供给ICU病房,又把儿子转了进去。

7月22日,转院第二天,家属们虽疲惫,但不像前两天那么惊恐、匆忙。在聊到为什么要来郑大一附院看病时,很多人给出相似的理由:这是亚洲最大医院。在他们做出这个选择时一定想象不到,一场罕见的暴雨灾害,在几小时内,给这个庞大的医疗机构造成了如此猛烈的打击。

23号,我顺着通话记录联系上巩义男人的妻子。在那个混乱的下午,她从10号楼出来恰好撞见还未离开的丈夫。他们感谢运气,我更感动于这位丈夫笨拙又倔强的坚持。

田园的父母在21号中午坐其他家属的车去了许昌,结果周口泄洪,老两口在许昌滞留一晚,已经平安到家。失联时,田园着急地订跑腿、查酒店、刷微博,可直接帮到父母的,还是医院里的陌生人。她感慨:“父母这代人有一个很神奇的技能,向别人表达善意和接受别人的善意,好像都是很自然的事情。”

庄铭的儿子还在治疗。最后一次看见他时,他和妻子坐在ICU走廊的地上,都垂着眼,没什么表情。老李继续工作。他在重症监护室见惯了生死,这一次,好像和自己有了联系。他以前觉得住进高级病房的老人,有钱,子女孝顺,走到末路还能得到最精细的治疗。可人生无常,暴雨之后,人们或许会有更多的想法。

7月24日晚,郑大一附院河医院区恢复通电,并计划在26日复工。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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