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柯|《反俄狄浦斯》序
发表于 2011 年 2 月 26 日 由 lightwhite
在1945-1965年间(我是指欧洲),存在着一种得当地思想的方式,一种政治话语的风格,一种知识分子的道德。一个人不得不熟知马克思,让自己的梦想不要离弗洛伊德太远。他不得不怀着巨大的敬意来看待符号体系——能指。就是这三个要求让书写和言说自身及其时代的真理之尺度的奇怪消遣变得可以接受了。
接着是简短的、激情四溢的、欢乐的、神秘的五年。在我们的世界门槛的是越南,当然还有对权力的第一次重大打击。但这儿,在我们的围墙之内,到底发生了什么?是革命和反压迫政治的一种混合物?是一场在两条战线上进行的战争:反对社会剥削和反对精神压制?还是阶级斗争所控制的力比多爆发?或许,无论如何,这种熟悉的二元论解释已经宣布对这些年的事件负责。那个曾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和法西斯主义之间,将其魔力投射到欧洲最具梦想的土地——威廉·赖希(Wilhelm Reich)[1]的德国和超现实主义者的法国——上的梦想,已然转过来对现实本身开火:在同样耀眼的光辉中的马克思与弗洛伊德。
但真正发生的是什么?过去三十年的乌托邦目标又恢复了吗,这一次是在历史实践的程度上?或相反地,存在着一种走向新的政治斗争的运动吗,它不再遵从马克思传统所规定的模式?关于欲望的经验和技术都不再是弗洛伊德的了。旧的旗帜的确已经升起,可战斗转变并延伸进了新的地域。
《反俄狄浦斯》首先表明了我们走过的里程。但它做的还要更多。它不在怀疑旧的偶像上浪费时间,即便它和弗洛伊德开了不少玩笑。最重要的是,它激励我们要继续前进。
把《反俄狄浦斯》读解为一种新的理论参照(你知道,就是那种最终无所不包,最终整体化并打消疑虑的前沿理论,一种在我们这个分散的和专业化的、“希望”缺席的时代被认为是“迫切需要”的理论)是错误的。我们绝不要在异常丰富的新观念和奇特概念中寻求一种“哲学”:《反俄狄浦斯》不是一个浮夸的黑格尔。我想,《反俄狄浦斯》最好被读成一种“艺术”,例如,在“性欲艺术”(erotic art)的意义上。欲望与现实,欲望与资本主义“机器”的关系之分析,充满了多样性(multiplicity)、流(flow)、组织(arrangement)和连接(connection)等看似抽象的概念,却生产着具体问题的答案。这些问题不是关于为什么这样或那样的,而是关于如何前进的。一个人如何把欲望引入思想,话语,行动呢?欲望如何能够且必须在政治领域内调动起力量,并在颠覆现存秩序的进程中变得更为强烈?性欲的艺术,理论的艺术,政治的艺术。
在此,《反俄狄浦斯》面对着三个敌人。三个力量不一,代表了不同程度之危险,需要这本书以三种不同的方式与之作战的敌人:
1、政治的禁欲主义者,悲观的激进分子,理论的恐怖主义者,那些维护政治的纯粹秩序和政治话语的人。革命的官僚主义者和真理的市民奴仆。
2、欲望的可怜的专家——每一个符号和征兆的精神分析者和符号专家——他们把欲望的多样性压制为结构与缺失的双重律法。
3、最后但同样重要的一个主要敌人,战略上的敌人,是法西斯主义(由此,《反俄狄浦斯》与其他敌人的对立还只是战术性的交战)。不仅是历史上的法西斯主义,希特勒和墨索里尼的法西斯主义——它能够如此有效地动员和利用大众的欲望——还有在我们所有人中间,在我们的大脑和日常行为中的法西斯主义,一种引诱我们迷恋权力,引诱我们去欲望统治和剥削我们的东西的法西斯主义。
我会说(恕我冒昧),《反俄狄浦斯》是一本关于伦理的书,是关于将要在法国的很长一段时间内被书写的伦理的第一本书(这或许解释了为什么其成功不限于某一特殊的“读者群”:反俄狄浦斯已经成为了一种生活方式,甚至是思想和生存的方式)。一个人如何不成为一个法西斯主义者,甚至当他相信自己是一个激进的革命分子的时候?我们如何使自己摆脱法西斯主义的言语和行动,情感和享乐?我们如何在我们的行为中发现根深蒂固的法西斯主义?基督教道德家发现了肉体寄居于灵魂的踪迹。德勒兹和瓜塔里则追踪法西斯主义在身体中最微小的痕迹。
向圣弗朗西斯(Saint Francis de Sales)[2]致以恭敬的悼念,可以说,《反俄狄浦斯》是《非法西斯主义的生活导论》。
这种生存的艺术反对法西斯主义的一切形式,无论是已表现出的形式还是即将表现的形式;如果我把这本伟大的著作转变为日常生活的手册或指南的话,它便遵从着我所总结的以下根本原则:
*将政治行动从一切一元论的和总体化的偏执狂中解放出来。
*通过增生、并列和分离,而不是划分和金字塔式的等级排列来发展行动、思想和欲望。
*西方思想如此长久地把否定性(律法、限制、阉割、排列)的旧范畴当作权力的神圣形式和现实的入口;现在,我们要收回对它的忠诚。选择肯定性和多样性,选择一致性的差异,统一性的分流,系统的多变化组织。相信生产就是游牧而非定居。
*不要认为,激进就意味着悲观,即便斗争的对象是如此的可恶。将欲望与现实相联系(而不是让欲望退回到表象的形式中),才能获得革命的力量。
*不要用思想来奠定真理的政治实践;也不要怀疑政治行动是纯粹的投机,是思想的直线。把政治实践当成思想的增强剂,把分析当成政治行动干预之形式与范畴的增强剂。
*不要指望政治能恢复个体的“权利”,就像哲学定义的那样。个体是权力的产物。需要通过增生与位移,通过不一致的组合来实现“去个体化”。群体不是将个体按等级制统一起来的有机联结,而是去个体化的持续不断的发生器。
*不要倾心于权力。
可以说,德勒兹和瓜塔里对权力是如此的漠不关心,以至于他们试图抵消与自身话语相联系的权力效应。因此,游戏和陷阱遍布了这本书,翻译成为了真正英勇的壮举。但这些陷阱还不是通常的修辞陷阱;修辞的陷阱会打动读者,使之意识不到操控,并最终违背其意志地赢得读者。《反俄狄浦斯》的陷阱是幽默的陷阱:它如此频繁地邀请读者走出去,离开文本并将门重重地关上。这本书不时地使人们相信,它是充满乐趣和游戏的;但某件关键的事情正在发生,某件极度严肃的事情:追踪法西斯主义的一切形式,从围绕并压迫我们的庞大的法西斯主义,到建构了我们日常生活的苦涩专制的、细微的法西斯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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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精神分析家,致力于性学研究,将弗洛伊德主义与马克思主义结合起来;曾尝试制造一种“欲望加速器”。
[2] 17世纪加尔文教的牧师和主教,著有《虔诚的生活导论》。
(lightwhite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