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物最相思（第31章）

第31章 愚公不愚  智叟不智

在越州城里游玩了一日，日落时分，王维等人回到云溪山庄。

皇甫岳笑着招呼他们道：“昨晚咱们只顾喝酒，今晚老夫让厨下准备了一些越州特色菜肴，请诸位尝尝。”

说话间，晚膳已准备妥当，皇甫岳笑声朗朗，请大家入席。

“越州盛产河鲜，这是越州有名的三鲜烩，菜品寻常，难得的是一个'鲜’字。”皇甫岳指着一大碗热气腾腾、鲜香扑鼻的三鲜烩，大家纷纷品尝，有鱼片、河虾、肉丸、香菇、木耳、豆腐干、鸡蛋丝、菜梗、肚片等十多种菜，端的鲜美无比。

“早就听说'山珍不如海味，海味不如河鲜’，今日吃了这三鲜烩，果然名不虚传。”綦毋潜点头赞道。

“大家喜欢就好，多吃些。”

大家边吃边聊，皇甫岳向王维举杯道：“王参军，上回老夫说喜欢你的《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今日老夫还想起你的一首五绝，用典极精妙，老夫佩服得紧。”

王维笑问：“皇甫大人过奖了，不知大人指的是哪首拙作？”

“是王参军去年春天在宁王府写的《息夫人》。老夫有位故交，当时也在宁王府，说起参军，也佩服得五体投地。”说着，皇甫岳放下酒杯，朗声吟道，“莫以今时宠，难忘旧日恩。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

“短短二十个字，写尽了息夫人的悲凉，摩诘好生了得！”綦毋潜也一脸赞许道。

“诸位谬赞了，写诗用典，只是雕虫小技罢了，不足挂齿。”王维自谦道。

言者无意，听者有心，当大家谈笑甚欢时，璎珞心头又涌起莫名的不安。

“去年春天，摩诘状元及第，在朝中任职，正是春风得意、意气风发之时，为何会写这样一首哀伤的诗呢？'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每一个字，每一句话，无不透露着沉重的忧伤。都说言为心声，莫非那时的摩诘，心里另有苦衷？”

璎珞的低头不语，逃不过王维的眼睛，他笑着对皇甫岳解释道：“皇甫大人，说起这首诗，其实有一番缘故。宁王身边有一美妾，曾是长安城中一个烧饼大郎的娘子。夫妻二人十分相爱，妻子却被宁王……总之，这位烧饼娘子，和春秋时期的息夫人颇有相似之处。这首诗是即兴之作，只是应景文章罢了，不值一提。”

“哪里哪里，王参军饱读诗书，出口成章，这哪里只是应景文章，实乃妙笔生花之作！”

璎珞抬头看了王维一眼，这真是他说的应景文章？还是另有其因？她怎么觉得，事情没有他说的那么简单。不过，不管怎样，她的摩诘，从来都是有情有义之人。这样想着，心中的不安稍稍减淡了一些。

王维回头看了一眼璎珞，笑道：“璎珞，此次我们来越州，承蒙皇甫大人热情款待，我们一起敬大人一杯酒。”

“好。”

璎珞起身陪王维一起举杯敬酒，酒罢，璎珞嫣然笑道：“摩诘，我们在大人府上叨扰多日，你能否为大人写点什么，也是略表心意。”

“娘子所言极是。”王维放下酒杯，对皇甫岳抱拳道，“云溪山庄着实清幽，我选了五处景观，想写成五首绝句，还请大人笑纳。”

“太好了！老夫今日能得参军诗文和墨宝，真是三生有幸！”皇甫岳忙唤书童准备笔墨纸砚。

王维走到案前，在白麻纸上从容写下了《皇甫岳云溪杂题五首》这一题目。

“摩诘，你本就才思汹涌，如今更加了得，一口气要写五首啊。”看到这个题目，綦毋潜不禁拍掌叫好。

众人一起走到王维身边，只见他洋洋洒洒写了下去：

其一：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

其二：日日采莲去，洲长多暮归。弄篙莫溅水，畏湿红莲衣。

其三：乍向红莲没，复出清蒲扬。独立何褵褷，衔鱼古查上。

其四：朝耕上平田，暮耕上平田。借问问津者，宁知沮溺贤？

其五：春池深且广，会待轻舟回。靡靡绿萍合，垂杨扫复开。

“古有曹子建七步成诗，今有王参军一饭五诗！参军之才情，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看到王维一气呵成写完五首，皇甫岳佩服得五体投地。

“姊夫，五首诗仿佛五幅山水写意画，需配五个好诗题才好。”崔兴宗说。

“越州是鱼米之乡，多水泽丘陵，诗题不妨就用越州的五个地名，分别是'鸟鸣涧’、'莲花坞’、'鸬鹚堰’、'上平田’、'萍池’，如何？”王维若有所思道。

“大道至简，大音希声，好题目向来都是朴素无华的。”綦毋潜点头称好，“唯有内心宁静澄澈的人，方可发现生活中瞬间即逝的美。比如，桂花无声飘落、山鸟振翅飞走、

浮萍分分合合，都很美。”

“谢谢綦毋兄的点评，让拙作增色不少！”王维笑着将诗稿卷好，双手送给皇甫岳，“皇甫大人，感激之情无以言表，拙作只是略表心意罢了，还望大人不弃才好。”

“好，老夫收下了，云溪山庄因参军之诗文而蓬荜生辉！”

大家又说笑了很久，直到月上中天才宴罢席散，大家各自回房安歇。

白日里马不停蹄逛了一日，晚上又是喝酒又是写诗，此刻回到房里，王维倒是有些乏了，和衣靠在床头。

璎珞用热水烫了葛巾，用热葛巾帮王维捂了捂脸，又为王维倒了一杯热茶。

王维连喝了几口，放下茶盏，就将璎珞拉到怀里笑道：“我家璎珞越来越会照顾人了。”

璎珞伸手摸了摸王维额头，不似方才那般烫了，侧头笑道：“从来都是你照顾我，我也该学着照顾你不是？”

“唔，你也累了一天了，我帮你把发上的簪子取下可好？”

“对了，今后在人前，你对我不要那样好，否则倒叫人笑话了去。”想起日间在酒楼用膳时綦毋潜打趣王维的那番话，璎珞娇嗔道。

“傻璎珞，旁人笑话不笑话，有什么打紧？张敞不是说了么？'闺房之乐，有甚于此者’，你说是也不是？”

王维笑着拉她到妆台前的月牙凳上坐下，将她头上的发饰一一取下。

看着镜中的王维，日间那些挥之不去的疑虑再次袭上心头。他是否也这样和玉真公主独处？这个念头一出，连她自己也吓了一跳，不知怎的，“玉真公主”四个字，成了她不敢去想的一个心结，仿佛一座大山，压得她快要喘不过气来。

名扬天下的才子成婚，皇家为了笼络人心，赏赐贵重贺礼也在情理之中，更何况岐王、玉真公主本就赏识王维，对他有知遇之恩。但是，玉真公主偏偏亲手抄写《道德经》送他，这份情深义重，岂是金银珠宝能比的么？

王维去华州探视岐王，在岐王府里偶遇玉真公主，并为此多耽搁了几日。王维回到定州后，和她提及玉真公主时，似乎叹息了一声，眼里分明有些惋惜。

如今，玉真公主不远千里，陪司马道长到王屋山静修。王屋山在王维老家附近，这是纯属巧合？还是有意为之？

…………

她摇了摇头，实在不愿多想。但是，一次又一次巧合，让她忍不住不想。

她多么希望，王维能主动和她说说他和玉真公主之间的事。可不知为何，其他事情，璎珞只要问起，他都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但唯独说到玉真公主时，他却常常顾左右而言它，有意无意岔开了话题。

今日午膳时，崔兴宗提到王维在骊山别馆写的应制诗，晚膳时，皇甫大人提到王维在宁王府写的《息夫人》。她饶是再淡定，也有些坐不住了。

理智告诉她，要相信王维。王维对她的一片深情，天地可鉴，日月可表，她身在其中，焉能不知？

但直觉告诉她，王维和玉真公主之间，一定有一些不为人知的故事……

她不是不相信王维，可如果怀疑的种子不及时碾碎，时间久了，就会疯狂生长，从此扎根心里，再也无法斩除。

于是，她决定鼓起勇气，问个明白。

“摩诘，上回听你说起，司马道长要去王屋山清修，眼下应该到了吧？”璎珞努力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但嗓子却明显有些发紧。

“嗯，应该到了。”王维看了一眼镜中的璎珞，继续为她梳头。

“从蜀中到王屋山，山遥水阔，车马劳顿，纵是男子也颇为不易，何况养尊处优的公主？倒是难为公主了。”璎珞的声音里，已明显有些异样。

王维自然听出了璎珞言语间的异样情绪，心中不由一沉，再想到今日午膳、晚膳时璎珞数度出现的恍惚神情，心中渐渐明白，有些事，终究需要面对。

于是，他放下檀木梳子，久久凝视着镜中的她，好半晌后，低声问了一句：“璎珞，你信我么？”

听王维如此发问，璎珞明白，她所有的心思，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一句“你信我么”，让她有种无地自容的感觉。夫妻之间，有什么话不应该光明正大地说么？而她方才那样旁敲侧击、欲言又止，显然就是不信他的表现。

她心中一阵烦乱，有些抗拒他近在咫尺的黝黑眸子，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道：“摩诘，我……”

王维从后面搂住璎珞，闭了闭眼睛，哑声道：“璎珞，你在担心什么？”

璎珞心中激荡，只觉得嗓子干涩，一时竟是说不出话来。她在担心什么？她担心他和玉真公主有许多过去，她担心因为她的存在而影响了他的大好前程，她更担心他有一天会为了公主而离她远去……

良久之后，她深深地吸了口气，决定如实相告：“摩诘，我并不是不信你，但你和公主之间，着实有许多让人难解之处。”

王维睁开眼睛，看着璎珞摇了摇头，深深叹了口气：“璎珞，我和公主之间，绝不是你想的那样。”

屋内是死一般的沉寂，安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王维转过身去，踱到窗前，看着空中高悬的明月，缓缓开口道：“璎珞，我说一个故事给你听，可好？”

璎珞愣了愣，涩声道：“好。”

“一日，佛祖在菩提树下问一人：'在世俗眼中，你有钱、有势、有一个疼爱自己的妻子，你为什么还不快乐呢？’此人答曰：'正因如此，我才不知道该如何取舍。’佛祖笑答：'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某日，一人即将因口渴而死，佛祖怜悯，置一湖于此人面前，但此人滴水未进。佛祖好生奇怪，问之原因。答曰：'湖水甚多，而我的肚子又这么小，既然不能一口气将它喝完，那还不如一口都不喝。’佛祖说完这个故事后，语重心长地对那个不开心的人说：'请记住，弱水三千，只需取一瓢饮。’”

在这安静的夜里，王维的声音似乎有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璎珞恍惚间觉得，他似乎就是故事中的佛祖，而她，就是故事中那个不快乐的人。

她终于明白，贵为大唐公主，儿女情长之事，岂容他人置喙？王维身为臣子，自然不能明说什么。所以，他只能用心良苦地借这个故事告诉她，纵然世间女子千千万，纵然有人爱他要他，但他心里只有她。为了她，他不惜辜负任何人，甚至包括公主。

刹那间，和王维相识以来的点点滴滴，一幕一幕涌上心头。璎珞顿觉心中酸胀，连日来堆积在心头的苦闷终于喷薄而出，化为两行热泪，大颗大颗地顺着脸颊悄然滑落……

王维快步走了过去，她也起身迎了过来，两人紧紧相拥。她环住了他的腰，将整张脸都埋在他的胸前，那大颗大颗的眼泪似乎再也停不下来，很快便将他胸前的青衫打湿了一片。

王维轻抚璎珞的后背，柔声道：“傻璎珞，你想哭就哭出来吧，在我面前不用忍着。我只想让你知道，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

不知哭了多久，璎珞才渐渐平复了心情，抬起眼眸，看着眼前这张今生最熟悉的面孔，哽咽着点了点头：“摩诘，我信你。”

王维握住璎珞的手，放在脸颊上慢慢摩挲，眼里的温柔几乎能满溢出来：“如果你我之间还有什么话不能推心置腹地说，那这日子还怎么过？如果你信我，那么，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要信我到底。请相信，今生今世，生生世世，我都不会负你。”

晚风徐徐吹过，将天空中原本郁积的云层散开了许多，月光的清辉从云层里穿透出来，洒落一地。

璎珞久久伏在王维怀中，她心中的那些疑虑和忧心，早已融化在王维坚不可摧的爱情宣言里。剩下的，只有义无反顾的信任和笃定。

当璎珞的不安终于被王维的真诚化解时，玉真公主在高舍鸡的护送下，陪同司马承祯顺利抵达王屋山。

初夏的王屋山，是一年之中最好的季节。漫山遍野是深浅不一的绿，绿得沉，绿得酣，层层叠叠，无边无际，只觉树木葱茏，暑意全无。

“道长，难怪您对王屋山情有独钟，原来您是想来这里避暑呀。”玉真公主走下马车，深吸了口气，顿感神清气爽。

“是啊，王屋山触目生凉，照人如濯。来到这里，便有一种远离尘世之感。”司马承祯手抚长须，颔首微笑。

“公主、道长，末将已遣人收拾妥当，请公主和道长入室休息。”高舍鸡前来禀报。

“高将军辛苦了。持盈，如此清凉世界，为师想在山上走走，你意下如何？”司马承祯回头问玉真公主。

“师傅，我也正有此意。连日来车马劳顿，我也想随意走走，舒展舒展筋骨。”

“道长爷爷，公主殿下，我听到草丛里有蟋蟀的叫声，我去捉蟋蟀玩咯。”高仙芝兴奋地跳下马车，一溜烟钻进了草丛里。

连日来的朝夕相处，早已让高仙芝和司马承祯、玉真公主十分相熟，成了大家的开心果，为原本单调乏味的旅途增加了不少童趣。

“仙芝，山上路滑，跑慢点，小心摔着了。”看着高仙芝蹦蹦跳跳远去的背影，玉真公主不忘殷切叮咛，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持盈，你出家这么多年，有没有想过回归尘世？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司马承祯看着玉真公主，意味深长道。

玉真公主原本想说今生已无缘当母亲，但不知怎的，一个念头蓦然浮上心头，便转身对一旁的高舍鸡说，“高将军，仙芝是个好孩子，我很喜欢他。如果高将军愿意，我愿收仙芝为义子。”

“啊？！”公主愿意收仙芝为义子？高舍鸡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以为一定是听错了，待确定是真的后，“扑通”一声跪地抱拳道，“公主若愿收犬子为义子，末将三生有幸，感激不尽！末将无以为报，请受末将一拜！”说着，就向玉真公主“咚咚咚”地连磕了三个响头。

玉真公主的这一决定，也让司马承祯颇感意外，暗暗吃了一惊。

“持盈，想不到为师一句无心之语，却促成了这样一桩美事。你和仙芝定是前世有未了的尘缘，今生才会结下这难得的缘分。”

“前世有未了的尘缘，今世才会结缘？我和摩诘前世有未了的尘缘吗？若是有缘，为何今生偏偏错过？若是无缘，为何今生偏又相逢？”

“持盈，为师帮你们挑选一个黄道吉日，可好？”

玉真公主收回思绪，垂眸笑道：“持盈愿听师傅安排。”

“多谢公主，多谢道长，末将笨嘴笨舌，实在、实在太激动了。”高舍鸡出生行伍，本就口拙，如今遇到这样天大的喜事，更是激动得不知说什么才好，只好反复搓着他那握惯了刀枪、结满了厚茧的大手。

“高将军，你先去道观罢，我陪道长到处走走。”玉真公主笑着点了点头，扶住司马道长，朝已被人仔细清扫过的山间石阶走去。

高舍鸡领命而去，一边走一边想，公主为何会认仙芝为义子？

“是因为公主喜欢仙芝吗？还是另有其因？不过，无论如何，这都是一件天大的好事，只要能成为公主义子，仙芝定然会有一个好前程……”

这日，习惯早起的玉真公主，带高仙芝去王屋山上随意走走。

“仙芝，你学过列子的《愚公移山》吗？”

“义母，孩儿学过，开篇是'太行、王屋二山，方七百里，高万仞，本在冀州之南，河阳之北……’”

高仙芝一口气背了下去，背完后，抬头看着玉真公主：“义母，您让孩儿背《愚公移山》，是希望孩儿像愚公那样，做任何事情都要锲而不舍吗？”

玉真公主收回原本眺望远方的目光，低头摸了摸高仙芝的后脑勺：“仙芝，何谓愚？何谓智？愚公智吗？智在哪里？智叟愚吗？愚在何处？”

高仙芝认真地想了想，说：“愚公不愚，智叟不智。”

玉真公主点了点头，继续说了下去：“是的，智叟貌似聪明，其实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你看，愚公叩石垦壤时，智叟却在一旁冷嘲热讽。这样的智，不要也罢。可惜世人大多一边嘲笑着智叟的行径，一边却不知不觉犯着和智叟一样的错。这其中，包括你，也包括我。”

“义母，为何我们明知智叟不对，却还是会犯智叟的错呢？”

玉真公主叹了口气，目光看向远方：“我们总是明白许多道理，却依然过不好这一生。”

阳光透过密密层层的枝叶，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恰如玉真公主此时的心境。（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