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山月朦胧》连载 16
家中已变得比从前任何时节都更加气闷。不过在这憋闷的气氛中,众人几乎都能够感觉出,在张轶群和翠翠之间,那种危险的东西,正在顽强地孕育发展。这事恼火便恼火在这塌:对它,你怕也罢,恨也罢,想防也罢,想阻止也罢,在并没有抓着它一点真凭实据之前,硬就还无法主动去干涉它,而只好眼睁睁任它象棵野苗苗样的,在那塌自生自长……
不过话说回来,桃子李子些熟透了,就是没人去碰,它也都会自家从树上掉下来,──就需得着那么一丝丝风。
这又是一个星月朦胧之夜。一家子吃罢晚饭,因天气闷热,便都坐在院坝里歇凉。
都没啥话可说,且想说的又不能说或不便说,大家都闷嘴壶儿似的星星散散搁放在那塌:有的在石磨上,有的在阶沿上,有的倒放在乱糟糟的麦秸秆中。天早已黑上脸了,檐老鼠儿和亮火虫子四下乱飞。周遭的水田里,怕不有千百个虾块儿在呱呱的叫!
大端午呀嘛好快活,好呀好快活,清油炸那面坨坨,一人吃它八九个,八呀嘛八九个……
对门不晓得是哪面坡上,有个憋腔倒拐的喉咙正在扯声卖气地象恁概高唱。这旋编旋演的小唱曲儿,在大壑这塌地方,差不多是人人都会的,所以听了它,这一家子哪个都不觉得它有啥稀奇。可话虽如此,其中有人还是让它的歌词内容给打动了,而且幺妹还蓦地把自家的感想说了出来。
「麦子都打了,油也榨了,今天人家都在过端阳节,炸面坨坨……」
别人还没反应,二狗早已在一旁冷冷地笑了起来:
「也想吃了,是不?哼,也不默默看,别个那些家,又是咋个的!」
幺妹畏怯地住了口。麦秸堆里的小三要帮亲妹子的忙,猛可从那塌昂起头来:
「咋个哩?我们家,也没恁穷!」
「穷倒是没恁穷噢,」二狗的腔调更带上挖苦味了一些,「可惜就是你我都少了亲娘亲老子!」
昏黑中,只见张轶群的身子动了动,同时也见翠翠和珍儿都好象转向了他那方。但三个人谁都没有开腔说话。
磨盘上的大牟低沉地叹了口气,象是根漏了点气的烟筒子。
「唉,」二狗也装模作样地长叹了声,然后又接着说:「想当初,这家还象个家的时候,不说咋的,逢年过节,也还象他娘个样子。可眼下哩?──嘿嘿!」
这话让全场都静默了。不过,其中有好几个人,分明是话都已在喉头间打着转转儿。
翠翠终于忍不住了,高声开言说:
「二狗,你说,我们啷概又不象那么个样子了?一天三顿,还有哪个哄过你的嘴不成?──就说今天我一时没想起端午节炸面坨坨那话,明天,说炸就炸,给你补上,该行了嘛?」
「这种!……要兴闹起炸才炸,有啥意思?」那二狗很轻蔑地扭过脖子,哼了一声。
「我看你是故意在闹!」翠翠补上一句。
一时再次静默下来……只听得虾块些响闹成一片。
二狗终于爆发了。他从阶沿上跳下地来,一手按着胸膛,一手猛拍着蛮壮的大腿,嘶哑了声音大喊:
「故意闹又咋的?迟早都是恁概一回事儿!莫非,凑凑磨磨的恁概一窝子,还该一辈子都臭啊沃的烂在一堆不成?」
「你不过是嫌我们占了你的便宜,是不是?」翠翠也不甘示弱地站起来,厉声说道。「你是想撵我们走,是不?──哼,老实说,你的这点老鼠心眼子,我早就看出来了!」
「话也不是恁概说,」二狗一时显得有点心虚,便支吾了句。不过既然今儿个已好不容易喧喧嚷嚷地开了头,他当然也不甘心就不倒完憋在心头的话。于是只听得他喉头子呃呃地响了两声,再说出的话,便显得畅畅快快的了:
「只是我觉得,象我们恁样,各姓各的姓,互不相干,处得又象恁概个样子,天长地久的,有个啥子意思?所以倒不如好说好散,大家各奔前程!」
翠翠冷笑了。她先象是还想要争辩几句,但迟疑了一下,却临时变了主意。
「那你的意思,是咋个『散』法?」她说,一面还挑衅地加上一句:「是打算大家平分家产吗?」
二狗象是遭狗咬了一口似地抽缩了一下身子,然后蹦将起来:
「平分,想得安逸!──我问你:这屋,这满盘家业,原本是不是姓刘?」
「那你不是想要把我们撵走,又是啥呢?」翠翠照样也很强硬。她正要接着说话,大牟却早已怒火冲天地跳着叫了起来,直着声大吼:
「你龟子也莫太贪心!……哼,不是我们大家伙子勤扒苦挣,你龟子这狗家业,象恁个样子吗?x倒好象你们这刘家院,生就了恁样一样!──好了,老子今天也说个痛快:我,不想沾绊哪个,说走就走;给我东西,我也不要!」
多半是气极所至,他的话较之平时很显得顺畅。
「当真的,你吓不倒我们,」翠翠接口说。「我们都晓得长期象恁概不是个法,也没得哪个甘愿受你这气。哼,给你说:我们一直让你,不过是看着几个小的可怜,你莫要以为是在怕你!」
这话象是激起了「几个小的」的自尊心。珍儿首先激昂地表态:
「我也不愿赖着哪个,──我养得活自己!」
「哪个先借点钱给我,等我长大了,还他!」小三接口道。
「……我和三哥哥一路,」幺妹有点儿畏缩,但也还是很清楚地把这话说出来了。说完便转向小三:
「哥,我晓得做事!」
小四口里没说话,喉咙里却猫喷痰般地喝喝响着,一面也就象猫要攻击谁般地微动着爪子。
弟妹些的话,尤其是幺妹对小三说的那句话,使翠翠动了感情。她转向幺妹那方,透过夜色看定了她,说:
「妹儿,你放心:有大姐,不会叫你吃亏造孽的,──我定要把你们都带大!」
二狗意味深长地笑了。「嘿,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喽!」他说。
大牟在一旁冷冷地哼了一声,也不说啥。
这时张轶群也开口说话了。显然是已做了准备,他说得慢吞吞的,语气也相当沉着。
「你的心思,我也早看出来了。」他面朝着二狗。「当然罗,这塌的东西,很多本来是你刘家的。你怕哪个来和你争,这也不为过。但你也要搞清这点:我们没哪个是想占你赖你,不过是因明摆着的情况,大家都说不得罢了。……现在,你既已挑明了话,我也就表明我的态度:分,我是赞同的。我不是没地方可去。只是,对这几个小的,」说着他的手在黑暗中左右指点了几下,「总该要管他们。所以就只是商量一下吧,看咋管,才好。」
二狗脸上掠过的那道喜气,也是没人看得清了。但他却仍用受屈般的口气说:
「咋管……反正,我都是刚能管我自家。」
「并不是说要你养活他们,」张轶群插话说,「只是,就算是由我们来负担他们的生活,他们也得住在这儿,才行嘛。──你看呢?」
「那,还不等于圈圈儿!」二狗急起来,连忙道。
「没说我们也还在这儿,──只说我们按时给他们寄钱,」
「嗯……哦,不,不!」
「那……?」
「最好还是……唔,最好还是你们把他们……全部都带走!」二狗把眼一闭,说。他原想说的是「把他们三个小的带走,珍儿可以留在这儿」,但猛可又想到恁概多半会遭误会,因此干脆把牙一咬,连珍儿也不要了。
张轶群不觉有些冒火。他冷笑一声,说:
「那你的意思,就是全不管他们了?」
「……唔,逢年过节帮补两个钱,还是……还是可以考虑;跟,那是肯定该跟着你走!」
「为啥?」张轶群忍住火气,一面下意识地伸手指了指眼前的房屋。
「你是他们的爹呀。」二狗显得轻快地说,并分明是为自家能说出这样的话而感觉得意。
张轶群觉得受到了极大的侮辱和奚落。一时他几乎忍耐不住,想豁出去,说它句「我还是你爹喃!」之类的话。不过他毕竟还没磨出恁厚一张老脸来,而且更要命的又还是,──人家仿佛占住了理呀!
「当然罗,说来我们好歹算是做过一家子,」二狗乘兴显得大量地说。「所以我也不想伤了大家的和气。我说的『好说好散』,就是这个意思。──不过,『散』,这是肯定的。」象是害怕让人觉得事情还有挽回的余地,他补上恁概一句,一面还加重了语气往下说:「……嗯,说个老实话,我也晓得,要不是前些年辰莫名堂,我们这家,也是不会象恁概凑糊拢来。所以……我这,也算是在『彻底否定文化大革命』嘛!」他觉得已很清楚地把意思表达出来了;特别为自家还说出了后面那句近年来颇为时髦的话,他不由双眼在黑暗中都放出了兴奋的光。
「唔,娘的,这话,还满该由我来说哩,」张轶群也玩味着那话,肚里不觉已是万般感慨。他平抑了一会儿,咽上了一口唾沫,话中反又带上了几分恳请的意味:
「既然你都晓得是恁个一回事,那,就希望你也体谅一下我,……办事情,大家都通融一下。」
二狗低头想了想。但他并没有让步什么的意思,却反倒说出了这么一席话:
「你自家弄出来的事,咋个该由我来『通融』?世上也怕没这个理!……唔,当然喽,前些年辰的政策是不好。问题是说齐天,拄齐地,还是你自家要走这步的嘛。当时的『子女』恁多,人家没见也走这步?走了,摊上了,就只有认了嘛,这还有个啥说头?──是我,根本就不说恁多。或者呢,要是我也是个『子女』的话,找不到婆娘,我就宁肯打一辈子光棍儿,也不得象恁概!」
虽说是在扳嘴劲,但张轶群也都万万没想到,当着众人些的面,尤其是还当着翠翠的面,自家竟会听到如此这般的一番话。他觉得无论是在咋样的场合下,自家也都是不可能对人说出恁样的话来的。──这不是安心要往人家的痛疤上猛戳一下么?黑暗之中,也没人看清此时他脸上是啷概一种表情了,反正只见他唬地站了起来,二话不说,一头便朝着院坝外面大步走去了。
大家愕然愣住,连二狗在内。因为谁也没见过这向来都瞻前顾后的人,行事还有这般果决。
众人都紧张地互相观望……幺妹忽然很害怕地哭了起来。
翠翠先前一直都怀着难以言说的复杂心情听着那两人的话。当二狗象那般轻快和刻薄地说出「你是他们的爹呀」那句话时,她羞忿和难受得差点儿眼水都已流出来了。而当二狗又说最后这番话的时候,她的心更如象是已梗塞在了嗓子眼里……她隐隐地明白:就是这几句话,才将会使她眼下的这个家彻底崩溃瓦解,而她自家的未来,也会因它而变得凶吉难卜……
但此时她顾不得再多去想啥了。他走了,她得跟上去,这便是充满了她脑袋瓜中的一切。于是她也显得前所未有地大胆,倏地站起身来,很鄙夷地瞟上了二狗一眼,便也昂然朝着院坝外大步走去。
她一离开这儿,大牟和二狗的叫骂声,便炸火炮似地响成了一片……
张轶群站在一块突兀的大石上,出神地眺望着在朦胧月色下显得分外苍凉浑厚的山野。夜风陡起。林涛在他身旁和脚下沸水也似地翻滚涌动。周围不时响起碎石和土坡垮塌的声音。远远的沟壑里,偶尔传来一两声老鸹凄厉的叫。无边的天空都在黑沉中泛出了一点淡淡的灰红色。一天的碎云块,在天风的搅拂下,恰似那开锅的豆花……
「娘的,当初一步走差了,就受这等样的迂憋气,而且一受就是恁多年!」他扭歪了嘴从口缝间挤出了这几句话,同时觉得太阳穴两边,象有两条虫子正在那儿蠕动起来。他把眼光转向巴阳镇那方,失神地在黑暗中辨识着他过去的家园。那家园留给他的只有惨痛的回忆。但是那些回忆都已散散碎碎了,犹如被狂风暴雨侵打过的一块坡地,又象是被利斧剁碎的一只羊儿,或者干脆就正象是眼下那漫天的豆花云。后来他恍恍悠悠地仍给一个最实在的念头唤了回来,于是转过身,很仔细地打量着身边这处对于山野间来说还算是较平坦的地方。
他正在心头谋划着啥,一个人影幽幽地出现在他跟前。这是翠翠。
不用去看,只凭感觉,他便知道这是她。且好象他心底就还知道她是要跟过来似的。不过话虽如此,她这真来了,他的心还是触电般地猛颤了一下,而且整个人都又象是方才追寻旧梦般的变得恍恍悠悠了起来。好在外表上他还是平静的,比平时在她面前都要显得从容镇定。
她也一样。一时,两人都没说啥,只是在夜色中呆呆地对望着。恁样过了一会儿,他憋不住了,于是先开口道:
「我想,这塌还可以搭上一两间屋。……嗯,我就打算搬到这塌来。恁概,既不再沾绊哪个,又可以对小的些……尽到责任。」
翠翠偷眼瞄他,没有吭声。
「你,还有大牟,」他又说,「可以回老家去。该回去。……我留在这塌,就行了。」
「不……我愿跟着你。一辈子。」她几乎是连想都没想,就很自然地对他说出了恁样的话,而且竟同样也是自然而然地便靠向他,倒在了他的怀里。
一切咋会恁概简单!所有那些曾经叫他们那般苦恼畏难的东西,一时居然通通都不知上哪塌去了。他也顺手便揽紧了她。
尽管两人的内心都犹如那仍在呼啸着的林涛,两人的身子,也象是那些已逐渐结成了板块的云朵,但叫人惊奇的是,那种向来便令他们骚乱和骇怕的东西,此时却并没有出现。咳,个舅子,倒也怪了!
她静静地躺在他怀里,温温软软的,仿佛是一抱棉花般的暖和绵实。
但他分明感到了她体内的血正在汹涌地起伏奔流。这才象是她妈牟发英那狂热的血喃!他吟味着,一时心头不觉也冒起了一种古怪的困惑。他想不出那是为啥,也无意去细想。
两人屏息对视。双方的眼神,沟通了长久以来两人心中并没有真正得以沟通的那一切。这硬怕是已胜过了千言万语……
「你真的……我么?」他喃喃地问,连自家也感觉得这话问得多余。
她却以火热的、带野性的吻,作为对他的回答。
「你……当真想好了?」他闭上眼,又问,既感觉得无比甜蜜,又不大敢相信眼下这一切竟会是真的。
「想好了!」她也热烈而痴迷地说。「我要长久地跟你过,就在这塌。我要和你一起建起个新家,还要和你一起抚大珍儿们。」她继续沉醉而情切地说,一直也都紧紧地闭着双眼。「好人:你就宽心吧,──我这不是一时才象恁概想的。我……我要跟你去镇上扯证儿!」
一经她口中说出了末后这句话,一个巨大的问题猛然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扎眼地出现在他们面前。这便是:镇长会答应给他们盖章么?──嗨呀,平日家在这山中,就晓得啥大牟、二狗和珍儿他们,咋一到这关键场合,当要去找个最牢靠的东西来作保障了,才突然想到,原来在大壑下面,还有他娘那么子大一重天!
两人的心重新又象平常家那般变得迷茫焦躁起来,一如目下这片在朦胧月色和初起山雾的笼罩中犹在涌动和喧嚣着的浩大山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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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蜕心堂:原创艺文渊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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