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边闲笔 [14]
书边闲笔 [14]
故事
在乌拉圭著名作家爱德华多.加莱亚诺的《拥抱之书》中,作者用生动而幽默的文字讲述了一个祖母、一个祖父的故事。而我在转述两个故事的后面,不由自主地加上了我母亲的故事。
祖母的故事
英格祖母是咒骂着死去的。
她一生都踮着脚尖、小心翼翼地过日子,总是因为烦扰他人而道歉,全心全意为丈夫服务,照顾5个子女的子嗣,是模范妻子,无私的妻子,沉默寡言的品德典范:从她嘴中从来没有迸出过怨言,甚至连一句粗话也没有。
当疾病把她打垮时,她叫来了丈夫,让他坐在床前,然后开始咒骂起来。弥留之际拖得时间很长。在一个多月里,祖母躺在床上不停地喷出底层人民的骂人脏话和诅咒。她不停咒骂着,咽气了。整个家里和街坊邻里都舒了口气。
英拉祖母死在她出生的小镇。年轻时有着吉普赛人漂亮的面容,喜欢穿红色的衣服,喜欢在阳光下徜徉。
祖父的故事
玄孙们轮流给祖父站岗,他们在门上安了锁和铁链。
年届百龄的塞贡多先生总是利用任何一次疏忽,骑上无鞍的马,逃出去四处找女朋友。关于女人和马匹没有人像他了解得如此之多。自他13岁那年第一次当父亲时起,他就在村庄、乡间和整个地区四处播撒生命的种子。
祖父承认曾有300个女人,尽管所有的人都知道有400多个。但是,一个叫布兰基塔的是所有女人中最有女人味儿的。
布兰基塔已经去世30年了,每当黄昏时分,落日的余晖洒在阳台上,祖父仍然在召唤她:打开一个上面画有玫瑰色天使的圆圆的古老粉扑盒,把粉扑放到鼻尖。
——“我想我认识你。”他喃喃自语,深吸香粉的清香,“我想我认识你。”他向他的挚爱献上敬礼。
一星期他也会背叛她一次,因为他要看一位在电视上演示最繁复菜肴的胖厨娘。祖父是萨利特雷村庄里唯一拥有电视的人,他从不错过这个节目。他沐浴梳洗,全身上下一袭白装,像要参加宴会一样。他还戴上最好的礼帽,脚蹬漆皮短靴,身穿镀金纽扣马甲,系丝绸领带,正襟危坐,紧盯着屏幕。当那胖女人一边打散奶油,高举着大勺子,一边解释做出唯一的、独特的、无与伦比的美味的关键所在时,祖父色眯眯地看着她,偷偷摸摸地暗送飞吻,银行的储蓄存折从他衣服上边的口袋露出来。祖父有意无意地把存折放在那儿为的是让那个胖女人看出他不是一个穷光蛋。
我母亲的故事
我母亲今年92岁,不识字,一直与我生活在一起,算家族里祖母级人物了。源于年轻时的超负荷体力劳动,母亲晚年天天要吃一种治疗疼痛的阿咖酚散,过去叫头痛粉,里面有微量的毒品元素,已经形成高度依赖,无法戒掉。母亲的身体除了自然的年老退化外,一直算健康,甚至比相对年轻的老人要精力充沛,戴上眼镜还能穿针引线缝缝补补,高兴或不高兴时,声音也都很宏亮。偶有身体不适,到医院检查,或住院治疗,医生都惊叹母亲的体质,根本没有大碍,即使住院也是几天就回家。与书中的祖母一样,母亲年轻时漂亮,有“秋香”之名,善良、热心、勤劳,全心全意为国家和家庭做出无私贡献。母亲性格的另一面是心直口快、强横,对自以为是的错误绝不宽恕,打骂孩子很平常,而且一个有错几个孩子都会全体遭殃,一些故事已经成为家族的传奇,在旧街邻中曾经有“母老虎”的恶名,却也赢得不少敬重。母亲一生见过太多的死亡,平常交谈这类话题,她也总是一幅轻松无所谓的口吻,甚至常常拿她自己可能的各种死亡开玩笑。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对各种自己不能控制的衰老症状,在心理上还是越来越敏感起来,有时我们一句简单的话,会被她演绎出非常复杂的意思,说出一些难听的尖刻话。身体的病痛让她愈发依赖阿咖酚散,而毒品的副作用更让她歇斯底里,演变成对我们的咒骂,躺到床上撕心裂肺的哭,继而绝食,将家闹腾得天翻地覆。闹腾两三天后,在我们痛悔自责地承认错误后,母亲马上会恢复到一切都不曾发生过的状态,反让我们陷入更深的困惑,甚至怨恨。或许作为女性,母亲年轻时承受了生活的太多苦难,到晚年时,对生命即将终结就有了特别的感受,产生一种不甘与痛悔的分裂症,甚至自我悲悯与痛恨等百感交集的情绪,而这种复杂的情感,我们子女多数时间根本不能体会,反之则会在母亲身上累积,当遇到合适的时间与空间,就会冲破日常生活的束缚,向外倾泻而出,从而影响甚至改变我们的生活。上帝就以这种残酷的黑色幽默方式来嘲笑所造之物。
在《拥抱之书》中,祖父的故事看似复杂,其实很简单,他的一生就是我们永远在追寻的一场梦幻。祖母和我母亲的故事比祖父的故事复杂千万倍,我们就是诗人笔下那只迷航在夜间大海的小船,命运的浪头不断击打着船身,最后到达的地方根本无关紧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