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读闲扯《金瓶梅》（第七十六回）［下篇］
随读闲扯《金瓶梅》（第七十六回）［下篇］
回目：春梅姐娇撒西门庆 画童儿哭躲温葵轩
下篇
次日，西门庆约了何千户，同往郊外送别侯巡抚，月娘先送一份新年礼物往夏指挥（夏提刑，在与西门庆的竞争中失败，如今明升暗降为京城指挥，正待搬家上京）家，然后打扮，坐大轿，排军喝道，又有来安、春鸿两个小厮跟随，应早前邀请拜会夏家娘子去了。这个排场，是争宠全胜的表现，愈发显示月娘正牌大老婆身份的尊荣。此刻，西门大院就由玳安、王经看家，这是儒家规范，男主外女主内，外面来的事务还得要男人去交接。将到晌午时分，王婆领何九来到大门前，想见西门庆，说因何九兄弟的事。这王婆和何九是潘金莲杀夫的帮凶，几十回都隐身不见，此时在新年突然到来，真是一个不好的预兆，是小说结构中又一个精巧的照应与伏笔，体现了作者兰陵笑笑生的细密手笔。玳安请示金莲，答应相见一面，王婆说：我不敢进去，你引我引儿，只怕有狗。玳安只得引他进入花园金莲房门首。这一情节在《金瓶梅》整个小说中只是一个很平常的细节描写，却被曹雪芹拿到《红楼梦》中进行开发，写出了刘佬佬游大观园的精彩篇章。这还只是一个小例，实际上，可以说没有《金瓶梅》，就没有《红楼梦》，二者的影响非常广泛和深刻，在小说艺术创作的继承与发展上有太多的话题可研究。
到金莲房门首，王婆掀帘进去，只见金莲穿一身锦段衣裳，搽抹得粉妆玉琢，脚登着炉台儿坐在炕上。王婆免强下礼，金莲也装着慌忙答礼，嘴里说着老王免了罢。二人地位已不同往昔，也生分了，却各因心中有鬼，颇显尴尬。王婆坐在炕边，金莲问了一些家常话，读者便从对话中了解了一些小说中没有写到的生活细节。例如金莲小产过两次，一句“白不存”道尽金莲心中的悲苦。例如王婆还是在县前卖茶，儿子跟个淮上客人跑了一阵，积了点钱，现如今买了个驴儿磨面来卖，连亲事也还没着落。这是一幅活生生底层社会的世相图，死气沉沉，看不见一点希望，多数只能越来越堕落。闲聊一阵，王婆提到正事，说何九的兄弟何十吃了贼攀（栽赃），说他是窝主，被拿到提刑院老爹手里审问，而这事与何十无关，希望老爹审案时分豁分豁（豁是免除的意思），如果有贼硬要栽赃，只不准就是，到明日何十出来，一定买礼重谢老爹。王婆又递上一个说帖儿，金莲看了，说等你老爹来家给他看。金莲叫秋菊看茶，王婆吃了，说娘子这般受福也勾了。明是套交情，好象这“趁”来的小老婆还是王婆的功劳，实在是用旧事讹诈，金莲已非昔日稚儿，自然不肯在王婆面前承认，道：甚么勾了，不惹便好，不然在这里成日怄气。王婆说：我的好奶奶，你饭来张口，水来湿手，这等插金戴银，呼奴使婢，又惹甚么气？金莲道：常言三窝两块，大妇小妻，一个碗内两张匙，不是汤着就抹着，如何没些气。王婆说：好奶奶，你比哪个不聪明，趁着这等好时月，受用到那里是那里。二人这番话都是浅显的市井语，却也揭示了世俗真理，难怪生活永远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王婆说完，借口何九等着，就起身出来，金莲也不留他。至晚，西门庆回家，听玳安禀知此事，又到金莲房间看了帖子，交付给答应让明天到衙门提醒他。又令陈敬济发初三的请人帖儿，又瞒着春梅——这反倒显出春梅与众不同的重要性，使琴童儿送了一两银子和一盒点心给王六儿，叮嘱是给申二姐的，叫他休恼。王六儿笑嘻嘻接了。
月娘也在晚上来家，给西门庆道了万福，讲了在夏指挥家的见闻，说夏家想让贲四送他家上东京，又特别对贲四的孩子夸奖了一番，以反衬西门庆无儿子。随后月娘进里间换衣服摘头饰，到另间房中和大妗子坐，家中大小都来参见磕头。这天，西门庆在后边孙雪娥房中歇了一夜，一早就往衙门中去了。书中从来不写西门庆与月娘、娇儿、玉楼、雪娥上床的性事，暗示了这些女人的失势，从而证明小说对色情描写的态度是有选择与象征意义的。何九这日也一早赶到西门大院讨玳安回信，给了一两银子，玳安说已替你说了，到衙门敢就开出你兄弟了，叫何九往衙门听候，何九满心欢喜赶往衙门。再说西门庆升厅，提出两个强盗，每人一夹二十大板，放出何十来，另拿了弘化寺一名和尚顶缺，只说强盗曾在他寺内宿了一夜，貌似这个案件就算结了。以前，西门庆审的案件中，最大的应该是苗青案，其次写到的还有韩二案、王三官案等，也不乏假公济私，但犯人多少都有些罪有应得。这一次是为了报答当年何九在审查武二尸体上的帮忙，更是轻松搞定，似乎随着西门庆权力扩张，制约也越来越少，呈现出政权的体制性腐败。
这日是初三，西门庆家早叫了四个唱的，吴银儿、郑爱月儿、洪四儿、齐香儿，都在月娘房里弹唱。西门庆回家，四个唱的都笑嘻嘻与西门庆磕了头，月娘问怎的这咱才回来，西门庆告知今日问理了好几桩事情。又对金莲说，何九兄弟已经开除出来放了，明日做文书送东平府去。不知何九给西门庆的帖儿里说了什么，或给了多少好处，但论其性格，西门庆是一个讲义气之人，曾得到过何九在武二案的帮忙，无论如何也都会报答这个人情。西门庆还讲了一个“养老不归宗女婿”（入赘女婿）与后娘通奸的案件，因责罚使女而被告发，“这一到东昌府，奸妻之母，系缌麻之亲，两个都是绞罪。”这一案子影射了陈敬济与潘金莲的通奸。潘金莲说要着我，把学舌告密的奴才打的烂糟糟的，问他个死罪也不多，穿青衣抱黑柱，一句话就把主子弄了。此话照应了陈敬济潘金莲通奸由丫头秋菊向月娘告发。西门庆说，我把那奴才也拶了拶好的，因一时小节不保，你这奴才就丧了两个人性命。月娘则道：大不正则小不敬，母狗不掉尾，公狗不上身，大凡还是女人心邪，若是那正气的，谁敢犯他。四个唱的不知深浅，也都随声附和。月娘这话颇有含沙射影，却也是伏笔，印证了后来金莲因奸情被逐出家门，月娘末尾第100回梦中被云理守羞辱，坚不肯从的意志。我是极为反感将每一个人都简单化为坏人和好人的，人都有原罪，都是正邪结合体，《金瓶梅》之所以伟大，就在于非常真实的反映了这个浑浊的世象与复杂多变的人性，人生既是悲剧，也是喜剧，而从来没有正剧。
西门庆吃了饭，忽听前厅鼓乐响，荆都监来访。西门庆知道他又是来打听消息，连忙冠带迎进，茶罢，告知宋巡按已收下说帖，慨然许下，执事恭喜。荆都监下坐作揖致谢，西门庆并称也帮周总兵荐言了一二，宋巡按必有主意。通常这种荐言告知外人多犯官场忌讳，但在西门庆看来，至少有两个好处：一则以诚相告这些机密，可以加深友情，形成利益互享；二则在官场有蝴蝶效应，让大家知道西门庆有升官发财的特别门路，收获更多官场人气。正如所料，谈话间，刘薛二公公、周守备、张团练、何千户、王三官、范千户、吴大舅、乔大户陆续到来，大家也都恭贺乔大户新受恩荣义官之职，“人们很快发现，西门大院成了升官发财的终南捷径，于是络绎而至，请托渐多……老西还真有点儿乐此不疲了。”卜键在《摇落的风情》一书的这一回评点说。众人依序坐下吃茶，然后安席递酒，真个是新年盛筵罗列，画堂宝玩争辉，再加教坊杂耍百戏，一片歌舞升平景象，至一更时分方散。官宴上自然没有四个妓女的戏，一直在月娘房内弹唱，宴席一散，月娘留下吴银儿陪伴过夜，其余打发回去。三个姐儿走到厅上，看到西门庆，做拜见之礼，西门庆便分付郑爱月儿，明日拉李桂姐来唱一天。爱月儿心思敏慧，知道今天有王三官在此，故没有叫桂姐儿，便笑西门庆：“爹，你兵马司倒了墙——贼走了。”（此处比喻逃走了主角儿）爱月儿又问明天请谁吃酒，知道都是亲朋，便称如果有应二花子丑冤家就不来，西门庆扯谎说明日没有他。这晚，西门庆就回到李瓶儿那边房里，和如意儿睡了。
次日是初四，西门庆早往衙门送问了那两起人犯到东平府，回家准备酒宴，请来男性亲朋共十二张桌儿，席上只李桂姐、吴银儿、郑爱月儿三个粉头递酒，李铭等三个小优弹唱。这一段没有什么趣事，故书中叙述简约，只中间穿插了云理守来访并送年礼，礼单上写着：“新袭职山东清河右卫指挥同知门下生云里守顿首百拜。谨具土仪：貂鼠十个，海鱼一尾，虾米一包，腊鹅四只，腊鸭十只，油纸帘二架，少申芹敬。”新职照应了最后第100回中吴月娘的遭遇，而礼单更是民俗史的重要资料。席间，应伯爵与李桂姐、郑爱月儿彼此戏骂不绝，为当日酒筵增添不少笑声。这席耍顽至二更时分方散，西门庆归上房宿歇。到次日，西门庆要回拜云理守，玳安来报贲四在前边等说话，得知为夏指挥搬家送家小上京之事，西门庆此前担心生意少人照顾，却没有更充分理由拒绝，只好收下狮子街铺内钥匙，交待让吴二舅来照看。贲四拜辞，西门庆就冠冕出门拜云指挥去了。贲四上东京，埋伏了与夏家的深度关联，又照应了西门庆后来寻机得与贲四嫂勾奸。
那日也是合当有事。大妗子要回家去，月娘装了两盒茶食点心，送出门首上轿，却见小厮画童儿躲在门旁大哭不止，平安儿只顾扯他，反倒越扯越哭。月娘送出大妗子去后，问平安儿所为何来，答说温师父叫他去不去，又不肯说为什么。恰玳安为西门庆回来拿毡巾，骑马进门，见此情景，早知是怎么回事，便笑画童儿“有名的温屁股，他一日没屁股也成不的。你每常怎么挨他的，今日又躲起来了？”月娘听着这些污言秽语，便骂玳安怎么温屁股？潘金莲在旁边，得不的风儿便是雨，叫过画童儿来，一审便知，画童儿被逼说，“他只要哄着小的，把他那行货子放在小的屁股里。”原来温秀才鸡奸了画童儿。月娘听说，喝道：“怪贼小奴才儿，还不与我过一边去！也有这六姐，只管审问他，说的硶（羞）死了。我不知道，还当是好话儿，侧着耳朵儿听他。这蛮子也是个不上芦帚（上不了台面，或见不得人）的行货子，人家小厮与你使，却背地干这个营生。”特录下月娘原话，可见出个性，读来却颇含作者的幽默讽刺。金莲和玉楼都说难怪没有看见过他老婆，平安又揭发道：他但往那里去就锁了门，住了这半年，只见他坐轿子往娘家去了一遭，没到晚就回来了。众人七嘴八舌评说了一回，就回后边去了。
西门庆约莫日落时分来家，到上房坐下，闲聊中提及温葵轩，月娘气不打一处来，道：还缠甚么温葵轩、鸟葵轩，没廉耻，传出去叫外人知道，把丑出尽了。西门庆问怎么了，月娘便把前门所见说了一遍，“如此这般，温蛮子弄他来。”西门庆还真不敢相信自己看走眼，立马使玳安把画童儿叫到上房，要拿拶子拶他，画童儿吓得一五一十把经过仔细说来，没想到，故事里暴露出了更多秘辛，简直惊掉了西门庆下巴。据画童儿讲，平常都是温秀才灌醉了画童儿，才干这营生儿，这次画童儿因屁股疼躲了出来，温秀才生气使平安来叫他，还要打他，不想就被月娘撞见了，“他常时问爹家中各娘房里的事，小的不敢说。昨日爹家中摆酒，他又教唆小的偷银器家伙与他。又某日他望倪师父去，拿爹的书稿儿与倪师父瞧。倪师父又与夏老爹瞧。”西门庆一听，气得五雷轰顶，道：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我把他当个人看，谁知他人皮包狗骨东西，要他何用。一面喝令画童儿不再过那边去了，一面对月娘说，怪道翟亲家说我机事不密则害成，想来想去找不到人，原来是他把我的事透泄与人，我怎的晓得，平白养在家做甚么。依西门庆性格，鸡奸小画童儿可能不算个事，但吃里扒外，不但偷东西，还将西门庆的秘密告知竞争对手，简直就是家里养了个贼间谍，让翟管家也不满，丢人现眼，事情就弄大了。月娘倒没这样的大局观，只说家里又没孩子上学，只为写个礼帖儿，平白招揽个人在家养活，还教他弄乾坤（俗话倒转乾坤）儿。西门庆便将平安叫来，分付去对温师父说，老爹要房子堆货，叫他转寻房儿便了，等他来见我，你在门首只回我不在家。平安应诺去了。这处理结果颇让人意外，应该是给了温屁股一个很大的面子。卜键在《摇落的风情》一书的这一回相关评论说，从调解平息后院纷争，到处理温秀才吃里爬外，概可观察到年轻的西门庆“心态有些老了”，“在日见圆通圆融的过程中，性格也有些弱化，也更多地讲求和谐与稳定。”这只是从性格一面分析，而温秀才与倪秀才（夏提刑请的师爷），甚至与夏提刑本人的利益瓜葛不明朗，或许太深奥，搞温秀才说不定会在官场引发一场大风暴，得不偿失，西门庆可能也会考虑到这一层。
却说温秀才见画童儿一晚没有回来，心中不安。到次日，平安走来转达了西门庆昨天交待的意思，叫腾房走人。温秀才听后大惊失色，知道画童儿说了甚么，穿上衣巾，要见西门庆解释，平安说爹往衙门去了还未回来，又写了一篇长柬，递与琴童儿，也不敢接。温秀才方知西门庆有意不见他，只好走到倪秀才家商议一番，搬移家小住回旧处去了。温秀才走后，西门庆便将那书院收拾出来，做了客房。这一长回，以温秀才的离开做伏笔，“已是落花流水一段残春音信”（回前总评），“十二月初六，伙计贲四护送夏提刑的家眷上京，温秀才也被扫地出门了。至此，夏已尽去，温气全无矣”（田晓菲《秋水堂论金瓶梅》），小说启动了西门大院逐渐开始的没落后半场。
前情参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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