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子龙 || 留下村庄

编者按:村庄在哪里,乡愁就在哪里。丰城籍著名作家、宜春文化名人雷子龙先生不吝笔墨,深情回忆远去的村庄,唤醒游子的乡愁。文字有点长,慢慢品读,慢慢寻觅村庄的印象……

赣中腹地,一个叫仙林观的地方,山环水绕,人迹罕至,树深时见鹿、溪午不闻钟,风簌簌落英缤纷,水潺潺兔走鸢飞,山回路转之际,但见一所茅屋掩映于树丛之中,那个叫雷焕的人,此时正踞坐于茅屋之前,双目微闭,两臂下垂,似在听水鸣于涧,鸟鸣于枝;似在看蝶舞于花前,鸟飞于林间。

列位,我说的是1600多年前,书上说那个时候是晋代,西晋。雷焕谁人?诸位不知,当时可是名噪于朝野呀。数年之前,朝中大臣司空张华见常有紫气夜彻于天,请教他的好友雷焕是何缘故,精于天象纬数之学的雷焕指出:此乃宝剑之精气夜冲于牛斗也,按方位,当在豫章郡富城一带,于是张华荐雷焕为富城令。富城后改称丰城,查今丰城县志,雷焕实为此县有史记载的第一位县令也。雷焕到任后,果在县城一处监狱底下掘出雄雌二剑,日干将、莫邪,又称龙泉、太阿、乃战国时名剑也。是晚,天上不复有紫;气盘恒。这一段奇闻逸事,国史地方志均有记载。至今在丰城市荣塘镇(当年县城旧址)尚留下有剑池遗迹,传为斯时雷焕得剑之处。如此神异,当然引起历代文人雅士一唱三叹之雅兴,故中华浩瀚典藉中录有大量歌吟此事之诗文,唐、宋、元、明之李白、李德裕、苏辙、张载、范淳、祖无择辈等一干文人,均有大作。更有唐人王勃《滕王阁序》名句“物华天宝,龙光射牛斗之墟。”事本于此,与“人杰地灵,徐孺下陈蕃之榻”并列为豫章郡之荣光也。

且不赘述,单表雷焕于丰城卸任之后,优游林下之际,独相中了县城之南30公里处之仙林观,斯时仙林观一带尚是荆榛遍野蛮荒之地,雷焕在此结庐隐居,他呆了多长时间,史上没有记载,大约不会太久,他最后还是选择回到了波阳老家,并终老于斯。若干年后,他的孙子雷承又做了丰城县令,雷承有个儿子雷镡,村谱上明白记载:此村尊雷焕为始祖,雷镡为开基之祖。就是说,从雷镡开始,雷氏一脉在这里呆了下来。雷镡是出于何种考虑,让他的家人后代在这里留下来,开荒垦地,筑屋造田的呢,已不得而知。大约可以说:曾祖雷焕在丰城掘剑为官,并曾隐居于此,而父辈又官此地,此处岂非雷门吉祥之所?总之,雷镡率子孙在这里留下来,繁衍生息,一个村庄的雏形开始形成,村名镡舍里,镡既是开创者之名,镡又称剑口,剑首,是宝剑柄旁突出部位名,乃祥瑞之物。有纪念先祖雷焕掘剑之意。也许“镡舍”二字不够通俗,不知从何时起,此村改称为“雷坊”了,沿用至今。

雷焕结庐仙林观之际,当然不会想到他的后人竟然会在他当年隐居之处附近数里的地方,落脚生根,让雷门一脉在此蔓延开来,瓜瓞绵绵,兴旺发达,至今已历1600多年岁月,渐成偌大一个村庄。并成为江南数省雷氏发源之地。列位,我的这篇小文并非意欲探幽索隐,要来详叙此村之荣辱盛衰。我真正想说的是,许多村庄,它从时间的深处走来,它伴随日月精光,世系更迭,人物风流,自然而然来到今天。诚如西哲所言:上帝创造了乡村。它的确是上帝的作品,是自然的选择,是人的故乡。我所以选择这个古称镡舍的地方来做这一篇文字,除了它是我的家乡外,我还格外感到它的优美、沉静、博大、从容。我在那里长大,它赋予我骨肉血脉;熏染我的心灵天性。成年后我谋食外地,不常回乡但村庄之形影秉性却早己深深烙印于脑海,不能褪去。但是后来尤为近十数年,每当回到村里,看到的是一片突兀,一股唳气,老屋在破败,古巷己萧条,新起了许多水泥楼房,或霸蛮,或倨傲,或鄙俗,或猥琐,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勾心斗角,离心离德。垃圾堆满墙角路旁,污水横流阶下堂前,池塘淤塞,水井干涸……诚然,堂前电视嗡鸣,厨房飘出肉香,村人生存无虞,但我却分明知道,这不是那个曾经的古村,我知道村人大多识字,村人大多能赚钱,然而,为什么呢?这样的狼藉不堪,这样的一盘散沙。这样的脚步匆匆,这样的寝食不安。是缺了敬畏之心,没了从容之态?是惶惶于日之将落、残羹将尽?是焦虑于儿将失业、女将失婚?我茫然失语,四顾黯然。我不止一次梦回故乡,神游镡舍。所以我要写下村庄曾有过的我曾深刻体味过的那些东西,我想,如果我不能把它的内涵写出的话,先写下它的形貌吧。有时,你读懂了一个事物的形貌时,大约也就能知道它的内涵了。且让我纸上导游,深入时间的内部、与你一道去触摸那些曾经的存在吧。

如果你东向而来,正好。沿着那一脉浅山间弯曲的土路,一径行来,转过一个山角,一长溜漫坡尽头,村子赫然在目了。往下走,一道两丈余阔的小河溪绕山脚流过,溪上有略呈拱形的单孔石桥,桥身青藤缠绕,苔藓点点,村子的四周,过去还有好几座这样的石桥,现大多倾圯了,用一些笨重的水泥桥代替。石桥是乡间匠人的艺术杰作,其造型轻巧优美,在岁月风霜打造下,尽显其古朴典雅之风情。走过石桥,是一大片田畴,村子的主要耕种区之一。如果早春二月,这里是一片金黄的油菜花,明亮热烈,又略带忧伤,有些年份,是一片油绿绿的红花草,密密的墨绿的小圆叶间,镶嵌着点点玫瑰色的小红花,这是农民的绿肥,开春犁开田土,沤于泥水之中,乃天然之有机肥。河溪弯弯从村旁流过,沿着溪边大路进村。路边树木成丛,多为香椿、梓树、水杨柳。村子很大,但屋宇并不连成一大片,而是成簇成簇的,一块一块的分隔开来,每一簇民居或是朝南,或是朝东,绝不乱套。簇簇屋宇之间,是大小不等的黄褐色的禾场。禾场周围有高大的樟树、枫树、栗树。树根突出地面,成为天然坐椅。房屋是一排一排的递进,两排之间是宽不过五尺的石板小巷。落雨的时候,两个撑伞的人巷中相遇了,必有一人收起雨伞,方能通过。我还深刻的记得,雨中,祖父穿着带铁钉齿的木屐从巷中走过,敲击石板的“橐橐”声,仿佛从梦中传来,充满诗意和温情。巷子的出口处,往往立有八字形门楼,门楣上嵌石刻匾额,上书“进士第”、“大夫第"、“世代簪缨"、“剑气馀辉”等字样,表明村子的人文典故。门楼附近多有水井,井口四周用麻石铺地,花岗石井圈高2尺许,被井绳磨出多处深深的凹痕。水井过去是池塘,池塘是村人洗衣洗脚的地方,池塘的一边或两边,用条石镶岸,有数条长石伸入塘中水面上,为洗衣之所。村里有六口大池塘,还有若干小池塘,每口池塘间皆有水路相通,这些水路又与绕村而过的河溪连接,故池塘为活水。也养鱼,往往在年底车干池水将鱼捞出分与村人过年。池塘边多植柳树,柳树下大多时系着一头黄牛,安卧在地,嘴巴不停蠕动反刍食物,尾巴频频甩动,惊起在一旁觅食的鸭子们飞快窜入水中。

还有许多不大的菜园。菜园常常是住屋的附属部分。主人没有把全部地基做满房子,空出一部分辟为菜园。园里除种一些青菜外,沿围墙还栽有许多树。多为桃、李、杏、桐之类,有的还栽几杆竹,真有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之风。不能栽太大的树,树太大了树荫就把日光挡了,不利蔬菜生长。如今村人做屋,挤挤压压,层层叠叠,寸土必争,早已没有让草木虫藤也有一席之地的闲情逸致了,硬梆梆的,冰冷的水泥森林从城市一直蔓延到乡村,大煞风景。

在绿叶中,在花丛中,村庄在春天苏醒,梨花开了,一片雪白,冰清玉洁,透着轻寒。桃花开了,深红、浅红、粉红、粉白,如美人之浓妆淡抹。当年崔护为什么说“人面桃花相映红",而不是人面月季、玫瑰或牡丹相映红?可见桃花之意象最是美人迟暮,最是红颜薄命,因此落英缤纷之中看桃花,总觉有一种薄薄的凄凉。园中还植箬竹,一簇簇阔大的叶子,蓬勃茂实,这些阔叶是端午裹粽子的好材料。有些屋旁还种有柚子树。柚树常绿,春深际柚树开花,散发出刺鼻的清香,从巷头传到巷尾。住在溪边的人家喜植木槿,木槿高挑,开紫色小花,可食。主人将木槿枝条束为篱笆,鸡犬在篱边闲卧,安静而平和,溪边有成丛的水杨柳,水杨柳长不大,经过剪枝,横向生长,长成紧密的一大簇,形平顶,主人往往在上晾晒衣被,或芥菜白菜的老叶,用以制成腌菜。

村里有一所小学,挂牌曰“丰城县立雷坊小学”。直归县管的小学,不多见。学堂有些年头了,辛亥革命翌年创办的新式学堂,因为是完全小学,牌子硬,师资又雄厚,故四乡八里学童凡家境略好者皆来寄宿就学。故乡一带,现今60岁以上者,问之学历,十有八、九答日毕业于雷坊小学。小学操场后面,有一块数十亩的草地。长有三十多株十分高大的乔木。多为枫树和栗树,树身皆三、四人方能合抱,可谓高耸入云、荫盖森森,可惜58年大闹钢铁、尽数伐倒,化为小高炉中之灰烬。那时村里人常于酷暑之中,携一领草席铺于树阴之下,午梦悠扬。

村里的屋子都有些年头了,当然是砖木结构的赣式民居,青砖砌墙,白灰勾缝,离地三尺之下,皆青苔斑驳,墙砖有些风化了,长出团团白硝。屋内四扇木柱、柱间镶以木板,隔成四间。正堂背后,往往有一天井,天井旁是厨房,或杂物间。还有些大屋,多为明、清时期所建,是村里得中举人、进士的官宦们的乡居。这些屋柱子很粗,础石很大,还饰以花纹。门窗均有精美雕饰。往往两进或三进,每进之间有一偌大天井,天井中置一大鱼缸,内养观赏鱼或植莲一株。门首更讲究,大条石砌就,浮雕人物故事。门楣石匾上,刻篆书或楷书大字。日:“钟灵毓秀”、“厥基永孚”、“名宦世家、翰墨齐辉”、“耕读家风”……等等之类。

村之东、南、西三面,皆为田畴。稍高处为旱地,平坦处是水田。村田之间,有碾房、柴草闲屋、牛圈猪舍等作为缓冲,以避一出家门就入水田之一览无遗。还有就是那一弯河溪,真为村庄生色太多,水流弯弯,两岸形成许多沙滩和草坪,岸边生长丛丛树木,密密实实地将溪流掩映,远远望去,形成一条曲曲折折的林带,远见林带就知是河溪所在。溪上有数处木桥或石桥。有时涨水,把岸边枯树冲倒,树干便横卧于溪上,独木桥似的,成为村人渡溪的捷径。溪中多鱼虾、妇女在溪边洗衣,顺便将一竹篮放些饭粒沉入水中,洗完衣、捞起竹篮,可得碗把小虾,携回上好佐餐。

还有许多庙,并非寺院,水浒中“林教头风雪山神庙"中之山神庙,庶几近之。名日如“灵官庙”、“天符庙”、“土地庙”、“社公庙”等等,兀自一间砖石建筑或踞于田间地头,或立于山脚路旁,一任风吹雨打,多呈砖歪瓦破、草掩藤绕之态。有时突然落雨,在田间劳作的人往往跑进庙里躲雨。也有行乞者无奈之际聊以安身。印象深的是村中有一所小庙,日“灵官庙”,庙只一人多高,伸手可触檐。庙内两壁绘有壁画,估计是神仙传说人物,颜色非常鲜艳,长袍大袖,须髯飘拂。如能保存到今,应该是非常有价值的艺术品。这庙“煞气”很重,夜间我一个人从不敢从庙前走过。记得母亲和一些老人常去那里烧香,庙门口常常留有残纸余灰,香火颇盛。不过村人一般都不明白建这庙是何来由,所供奉的是什么神灵。我也未听说过村人议论这庙。但敬神如在,急切之际或年节头上,村人还是乐意去那里烧上一柱香,可见人们心中还是有所寄托有所祈盼的吧。今天我们说敬畏之心,无所不为的现代人缺的是什么,不就是敬畏之心么!高章大论未能改变现代人的心灵灾异,古人用一些莫须有的神灵通过庙宇这一手段竞能教人终存一善念,其间衷曲,真是难以分说。

还有亭,即凉亭,过去村里有四亭八井的说法,意为村外有四座凉亭,村内有八口水井,约数而己,实际不止此数。亭多立于大路之旁,供路人歇脚之用。过去外出,只凭一双脚板,尤其肩挑重担或用土车推了重物,是必得三程五里之际歇息一番的,享子就是歇息的地方。亭多为木制,也有石亭,更显沧桑。有一石亭在亭柱上刻了一副楹联,曰:“问过客何处奋云程,于此间暂时留雪印。”读来尽显人生羁旅之况味。这些亭子先后都倾圯了。也用不着再修了。今日乡间路上,已无步行者,摩托、汽车满地乱窜,最不济也有一辆自行车,何用歇脚。古人有诗曰:“何处是归程,长亭更短亭。”叙说乡关遥远,驿路迢迢。现代人凭藉科技之力,万千之程可朝发夕至。然而,遥望人类之精神家园,却渐行渐远,迷途难返。呜呼,何处是归程,长亭更短亭!

凉亭还是野外牧鸭者过夜的地方,过去的乡下牧鸭人,秋后赶着大群鸭子野外放养,在广袤的田野里到处觅食,牧鸭人餐风宿露。断黑之前,往往将鸭群赶到一处有凉亭的地方过夜。鸭们用竹栅圈起,主人则打开简单铺盖,蜗居在凉亭内聊避风露。

再说祠堂,村里有三所祠堂。日云崖公祠、志确公祠、霆显公祠。村子历史悠久,枝蔓繁多。从三十七世起,分为三大支,分别建了三所祠堂。现只有两所祠堂尚余当初些许风貌,另一所为近年重建,已经不像过去乡间祠堂的形制了。祠堂是祭祖的地方,议事的地方。农村公社解体后,祠堂的功能又凸显了。三个祠堂各成立了村民理事会,料理村民自治事宜。主要有:正月报丁,将这一年中新生儿记录在案,以便日后正式续谱。春节玩龙灯。商议如何摊派人力、财费;老人亡故,进祠堂拜祭设席安排后事;公益事业,为某项工作捐募或摊派;调解纠纷,由年长的辈份高的人来主持公道。应该说,祠堂在乡下有其存在的必要,故修祠堂成为乡村一大盛事。往往外地打拼的成功者会慷慨解囊帮助故里修建祠堂。但我以为,祠堂的价值,更在于它是乡间建筑艺术集大成的体现。许多祠堂都体现了当时最高的建筑水准,它的建材、工艺力求上乘、往往倾注了当时修建者最大财力。村里的祠堂在我记事时已大半倾圯,其原始风貌未能得见。不过在乡间还有一些保存得尚好的祠堂。我想这是先人留下的宝贵财富,理应得到很好的保护。

如果要对村庄获得一个总体的直观印象,最好是能登上村子背后北面的石山。此山石质嶙峋,为周边最高山,从山脚到山顶,略需半小时。从山顶俯视村庄,但见点点树丛之中,一片黑压压的屋瓦,沉静而幽深。时有几缕炊烟从屋顶飘起;时有几声狗吠隐隐传来;时闻几声农人鞭牛的吆喝声;时闻几声慈母唤儿的呼喊声。那里面生长着多少生灵,演绎了多少故事。阳光可曾照透那些幽暗的角落;月色可曾窥尽那些隐秘的情思。风从村子的上空刮过;云从高耸的树梢上飘过;雨打着乌黑的屋瓦;雪飘上翘起的飞檐。它的气息,在田野里弥漫,它的汗水在溪流中流淌。从延续了1600多年的喘息声中,我们看到了什么?读懂了什么?这是土地的奇迹?这是庄稼的奉献?这是生灵的舞蹈:这是上苍的馈赠?

来看看古人的描绘吧。

明代诗人曹曼龄曾来过这个村子。他有一首诗写道:“故人家住镡阳曲,山势西来类盘谷。峰回路转杳且深,紫壑苍崖起犹伏。镡阳之山高向南,静从其中结茅屋。屋后荫荫萝薜垂,屋前点点莓苔绿。喧嚣不到无尘埃,一段幽僻隔浮俗。清明东阁斜阳来,薄暮西窗白云宿。凉风生衣裳,繁阴落棋局,春风莺燕啼,夏雨渠芙浴。秋余丹桂腾远芳,腊尽琼梅散幽馥……”此诗极尽铺陈,把镡舍写得有如桃源仙境。自然难以尽信。但比照如今村庄之方位及遗迹,并非凭空杜撰。可以肯定的是,人类活动对自然环境的破坏,使今日之山川风物愈来愈远逊于往古时代了。

村人雷诚,号云山,明永乐十三年进士。曾奉敕出使交趾(今越南),不辱使命。后知延平州,吏治政绩卓然,离任时,百姓恳留。朝廷破例晋三品留郡。大学士杨士奇曾赠诗褒扬。致仕后回乡闲居,诗文自娱。曾将村庄风情概括为“镡舍八景”。作七言律诗八首以记“电山晚照”:“祝融西迫电山眉,正是金乌振羽时,万派瀑泉飞绛锦,几林花木染胭脂。光摇天际娲皇后,艳夺蟾宫玉女帷。谁信归鸦犹被促,联翩相集尽栖枝”。电山是村西头不远处一座不大的山,颇有曲折起伏之致。如今电山,山脚处有好些大树,隐隐树丛中,有三、五幢瓦屋,原是一个凋蔽的小村,山顶处较为平坦,没有树木,只有茅草丛生。试想落日晚照,归鸦于落霞中争相归巢,草甸一片金黄,景象自是动人。此诗尽展瑰丽想象,虽有所本,却未免夸饰太过。但作为诗本身来说,写得还是不错的。作者热爱乡梓,热爱自然之情尽倾笔端。

石塔朝云:“神工削玉插层霄,密i眨晴云一望遥。巫峡萧条蛟欲泣,苍梧寂寞风思招。绛纱织就朝曦度,翠模裁成暑气消。伫看从龙作霖雨,腾空蔽日更飘飘。”村西有山日西望塔,村北有山日石山。

此诗就是写这两处的。与前诗一样,极尽夸饰铺阵之能事,不过这两处山头,确有些看头。西望塔谷深林密,虽不甚高,却有一个尖项,似插云霄。石山前文说过,居于村后北面,此山多处凸露巨大光溜溜的山体,山顶处却竹林茂密,地势平坦宽阔。过去,这里建有一座尼姑庵。当然后来废了。近些年村里集资又在那块建了个庙,不知从何处弄来几尊泥塑菩萨供在里面,也不知是何方神灵。平常有一个老人在那里照看,附近农民也常有上去烧个香的。每年正月村里的龙灯都要上石山转一圈,那时黑夜之中,龙灯燃起红烛,似一条火龙蜿蜒上得山去,又从山的另一边曲曲折折下山来,很是壮观。站在山顶上,第一是可俯视全村尽在眼底。第二是南面遥望略无遮拦,丰城最高山峰罗山主峰之轮廓清晰在目。

庄南耕乐:“南垅春云冉冉生,一犁微雨称农情。终朝共适讴歌乐,镇日惟闻鼓腹声。汉代庞公时颂德,有莘伊尹古传名。只今圣朝多思泽,黎庶熙熙总悦耕。”村南一大片田畴,日南庄垅,是村民主要耕种之地。此诗吟颂农耕,粉饰太平,虽有歌功颂德之嫌疑,但耕者有田,自食其力能得温饱,对于百姓,又夫复何求。

山隔樵歌:“野日初升晓露干,樵歌歙乃发林端。阳春不用秦筝弹,白雪何须楚瑟缩弹,数韵松边丹鹤舞,一声涧底老龙寒。买臣亦乐当时志,岂累稽山拜好官。”村庄旧时家家户户都烧柴,大人小孩都是樵子。我幼时八岁开始学砍柴,一直到30多岁才放下柴刀,村子四围都是山、灌木杂柴茅草很多,诚上苍慷慨的赐予。但随着人口的增加,山上的柴草已不敷村人的日用。慢慢地连茅草荆棘都烧光了。

后来砍柴,需得远涉十多二十里路到更深更大的山里去砍了,一天只能砍一担,辛苦自不待言。所幸80年代中期以后,村里开始有煤烧,有液化气用,有电饭堡用,不用烧柴了。现在这些柴山经过二、三十年的休养生息,各种柴草林木已长得密密实实,郁郁葱葱。小型野物也都重又出现了。这首诗把打柴,写得如此富于诗意,完全是隐士情调,那不是在打柴,是优游林下,观山水而友麂鹿,真是好境界。

此外还有龙桥活水、斗溪月波、螺海平林,春冈烟树等名目,且从略。作为进士出身的士大夫,雷诚的思想情趣和审美理想与历代士人并无二致,退居林下独善其身的他的笔下,故乡的一切均被他赋予太平盛世的理想色彩。这当然无须多责。他为故乡所勾画的图景,难道今人会不愿意看到吗?

士人对村庄的赞美是诗意的,理想化的。通过对自然风景的欣赏注入他的人文理想。那么普通百姓是怎样看待自己的村庄呢?明末清初村中有个胡诌几句顺口溜的农民,叫雷化,他有几段顺口溜。老人们都还记得,传到了今天。他是这样说的。

站在高山望一望,雷坊是个好地方。

山靠背,水绕庄,菜花黄了稻花香。

高山顶上望一望,雷坊是个好地方。

进士第、大夫坊, 耕田读书好儿郎。

石山顶上望一望,村前樟树排成行。

井八口,亭四方,三栋祠堂烧高香。

来到村里望一望,六口池塘如镜样,

青石板,雕花窗,不嫁雷坊嫁何方。

比之雷诚的八景诗,这些打油诗对村庄风物的描述更加质朴、真实。但对家乡的热爱是一致的。洋溢着自豪自得的神情。应该说,这是村人对自己村庄较为普遍的体认。

村庄就这样古往今来,沉默无言站在岁月的风尘里,走过了1600多个年头。天空还是那块天空,土地还是那块土地。而人口和建筑呢,正不知经历了几许更迭。我们已经无法知道这干余年间村里发生了多多少故事,那些荣光、胜事、苦难和屈辱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雷诚所描绘的山川形胜或许还依稀可见,但千年间的人物风流己无从追寻。或许,我们可以确切知道的是:从雷焕开始,传至今天,已臻六十六世。这可以从村谱上明确地读到。

我们知道,广大乡村传有众多的族谱。尤其聚族而居的大村落,是一定传有村谱的。这个村当然不例外,很小的时候就看过那些木板刻印的发黄的族谱了。解放前,1920年,最后一次大修族谱,那一版的谱传至文革前据说还相当完整,但有一天文革了,族谱被积极分子搜出来,要烧掉这封资修。所幸有一老人暗中藏下数册。因此在1980年代要重续族谱时,旧谱已残缺不全。这时候,村里要修谱的消息传了出去,不知怎的,或许是天意,竟被居住在罗山山沟里几个雷姓农民得知了。罗山位于丰城境内最南边,山高地偏,那里有个小村落,村民姓雷,已不知从何年代从雷坊迁居于彼。在那个天高皇帝远的地方竟然完好地保存着一套1920年重修的雷氏族谱。那时节环境已渐渐宽松,修谱政府一般不闻不问。这几个农民得知雷坊修谱的消息,携谱来到村里,以便认祖归宗。这真是雪中送炭。主事者喜出望外。于是族谱得以接续完善。

我曾仔细翻阅过村谱。有厚厚四十大册。其中大部分为世系记载,详列千余年间人口之生灭详情。以及因动乱或灾荒或宦游之故村人外迁之去向。此外,一为人物传记,主要是一些得中科举为官者的生平行状。也有少量或身怀绝技或独特贡献者的小传。二是大事纪要,如兵灾、荒年、修祠,续谱等重大事项之概说。三是诗文,选辑村里读书人或官员们的文字作品,如前所引之镡舍八景律诗便列于内,这些作品有些能够见诸于行世的出版物。宋、明两朝是村子的全盛时期,读书人多,中科举的多。做官的也就多。因此文风颇盛,族谱中所载诗文,大部是那两朝之人留下的。族谱是有价值的,它记载下一个地方的来龙去脉,一个地方的人文历史。既可以方便地将本村历史昭示村民,引发大家的认同感、自豪感、进而爱乡、爱家、爱国。又可以为地方史志提供佐证,提供细节。据说国内孔氏之谱系是保存最完整最系统的,从孔子开始二千多年流转有序,可谓善莫大焉,过去极左年代,视族谱为封建玩艺,意欲赶尽杀绝,真是愚蠢之至。

村庄就这样展现在我的眼前了。1600多年,好比一个宽大无边的手掌,一个村庄的前世今生在这里同时呈现。过去、现在和将来,生和死、幸福和灾祸。谁能说得清呢。村庄从上古走来,屋顶升起的炊烟一直缠绕至今。凌晨的薄霜中,猪、牛留下的粪便冒着缕缕热气;池塘里结了冰,一个农妇在那里敲开薄冰,为她的婴儿洗刷尿布;一个农人牵着牛下田了,雾很浓,浓雾中不见人影,只听见他断续的吆喝声从雾中传来;园子里的桃花开了,红红白白的;一个姑娘在那里挑野菜;油菜花开了,黄得耀眼;一支娶亲的队伍从油菜田里穿过,新娘红红的夹在黄花中美得魅人;菜园里的金绒花深红的杆,玫瑰色花漂亮极了,姑娘们将其根茎捣碎,饱满的汁液染就了一粒粒鲜红的指甲;路边的山梨、酸杏熟了,几个孩子偷偷爬上了树;稻子熟了、新蒸的米饭溢出浓烈的清香,先盛一碗摆在门前敬天地吧,感谢上苍赐予阳光和雨水;正午的阳光明亮而热烈,村子里安静一片,几个赤膊小儿悄悄溜出了家门,在一根长竹竿头上系上牛尾巴毛作成的活扣,在池塘边的柳树间寻找捕捉鸣蝉;秋风起了,从小河中中爬起来的嬉水的孩子不觉一个冷颤,身上顿起鸡皮疙瘩;今年天旱,西坑垅里的晚禾半显枯焦,眼看不保,索性放牛吃了吧,年们便自由自在嚼食着放弃的禾苗。牧童们无事砍下几条老山藤,在树间扎起秋千架,争先恐后荡起来。天气冷下来,阴云常停在村子上空。不时有雪粒落下来,叮叮喈喈打在屋瓦上;绵绵的淫雨接着下来,祖母拢着火笼,呆坐在大门边;巷子里石板如洗,传来祖父“橐橐”的木屐声。屋檐下结了尺多长的冰溜子,无赖小儿竟然敲下来含在了嘴里;昨夜下雪了,早晨起来院门推不开,父亲却兴致大发,与孩子们堆起了雪人,插一段红萝卜是雪人通红的鼻头,从火笼中夹两粒木炭嵌做了眼睛……要过年了,腊月二十四,除陈灰,父亲在竹竿头上系上扫把,头扣一项草帽,打扫起楼上楼下的扬尘灰。隔壁小子的字写得不错,乌黑明亮,方方整整,就让他给家里写个对联吧。一串爆竹响过后,祠堂门开了,舞狮的跳上方桌,耍灯的将一个个灯笼串成一列长龙;池塘边先放三声响铳,惊天动地,震得天上的云块也抖了抖,池塘里的鱼翻了白……该拜年了,大人们塞个红包给小儿,道一声“读书戴顶子”;家家的米酒开了缸,男人们放开了量。女人们穿上新衣裳,牵的牵,背的背,带着孩子去看外婆……一年就这么过去了,孩子们还得回到学堂里吟诵课文;做工的要出门,耕种的要下田,也有闲人如雷诚们,策杖过小桥,去决输赢昨日棋……

片刻间,这些影象如蒙太奇一般,在我的眼前一页页都闪过去了,让人有些眩晕,仿佛梦境一般。梦醒时分,但见奔忙在水泥村路上的,是一骑一骑突突作响的摩托,路旁是一堆堆沙石碎土,还有侧翻在沟边的一辆农用车……从一辆的士上下来一个丰腴的年轻女人,离婚后村人多年没见她了。据说很有钱了,在城里买了屋,要来接她老娘去享福,但也有人不屑,说分明看见她在火车站旁的小旅社里卖弄风情。村西头的小三子初六就要出门打工了,亲戚帮他寻了个姑娘,初四认识的,初五结婚,初六就把她带走了。大脑壳前些年去了贵州做煤矿,这年过年开个车回来,车里堆满了烟酒。并有一个两岁的男孩。大脑壳把孩子塞进老娘怀里,说了声:好好养着,这是咱家的根苗。老娘先是一阵惊愕,继而也就裂嘴笑了。怪谁呢,媳妇只养了两个闺女,年老色衰了,儿子不喜欢。管它谁生的,是儿子的种就行。

……入夜了,淅淅沥沥的落下雨来,还伴着一阵阵不大不小的风。谁家的春联没贴牢,被风扯下半截,雨落在上面,泅红了一片水泥地;墙角的爆竹碎屑还未来得及收拾,被雨水打得一片狼藉。有一条狗低低的吠了一声,有一只猫噗地一跳,扣在饭桌上的盘碗叮叮当当响了数声。村子里安静极了。只间或在几个窗口露出一点灯光,几个老头老太在玩麻将,声音很轻很小,时闻几声压抑的咳嗽声,仿佛怕惊动了睡在身边的孙儿。人都走了,都走了,往南往北都走了。仿佛候鸟似的,一年一度的归途和返程。偌大个村庄,掏空了似的,尤其村子中间那一大片屋场,因为不靠马路,早就没人住了,这时便犹如一座坟场,寒渗渗的骇人……夜更深了,风更大了。时有几片屋瓦吹下来,摔在地上啪啪作响;时有几段枯枝掉下来,劈劈啪啪打在窗玻璃上。又一阵风从村头大樟树那里刮过来,嗖嗖的刮过村子的上空,直往西望塔方向奔去,奔去……良久,风息了,雨住了,高空爆出冷冷的几粒星光,微微的宁静的抚照着这疲惫的村庄……

这个村庄会没了吗?它还会有多少自己的岁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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