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年幼无知,单纯而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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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小学阶段,我对班上女生最有好感的,当属素秋。村里的小学,当时没有幼儿园,读一年学前班(又称育红班),便可升入一年级了。我跟素秋同桌,最早就在一年级。她当时的相貌忘了,只记得经常扎根小辫儿,爱笑,下课喜欢踢毽子。
正好学数学,那些弯弯拐拐的数字,我扳着手指头总算能数到10,至于它们加减等于几,我是一脑子浆糊。老师布置了作业。回到家,双手按白纸,两眼望楼板,连求教父母的觉悟都没有。
到教室,瞟眼一看,她竟然全做了。我顿时惊讶,问她怎么都会做。她一本正经地说,是我三伯做的。她那骄傲的德行,我至今难忘。
低年级时,我对女生可说毫无感觉,直到三年级之后,才有懵懂的好感,开始偷偷的喜欢。那种偷偷喜欢的感觉,好比心怀美好的秘密,想告诉别人,又生怕别人知道。
我和弟弟相差一岁,表弟跟我弟弟同年。三兄弟聚在一起,尤其是晚上夜聊,话题总离不开相互询问喜欢哪个女生。十岁左右的孩子,聊这个问题,也很认真,兴奋中,带着莫名的惧怕,好似玩火。
深深记得,那年暑假表弟到我家来扯折耳根叶子,晒干后卖给街上的中药铺。白天,我们三山五岳去扯,又下田捅黄鳝,下沟捉泥鳅,翻盘夹子。晚上,我们仨睡在吊脚楼上。弟弟睡一头,我和表弟睡一头。
表弟日古子多,几个笑话一讲,又开始问我们喜欢哪个女生。我和弟弟都不说。作为交换,他照直把自己喜欢的女生名字说了,要我们坦白。我们还是说不出口,他就想出一个办法。
他先去弟弟睡的那头,蒙在被子里,让弟弟偷偷告诉他,喜欢的女生是谁,再回到我睡的这头,告诉我。我再把自己喜欢的女生告诉他,他再去告诉弟弟。
黑暗中,我躺在这头,只听他们曲曲拱拱,细声交谈着,不时爆出表弟哈哈的笑声。过了一会儿,他回到我这头,像刺探到了敌情,覆在耳边,偷偷告诉我。我才知道,弟弟喜欢的原来也是素秋。这下,不管表弟怎么逼问,我都不说了。两个人哪里肯依。
第二天晚上,熄掉灯,我们又开始谈论这个话题。哪怕是在黑夜里,那个女生根本听不见,我们谈论这话题时,也带着心跳加速的惊慌。几个晚上之后,我们不蒙在被单里了,而是靠着板壁坐在床上,敞起聊。
窗口投进洁白的月光,屋子里微微有些亮。我们看不清彼此的脸,但能感受到彼此说出的话意味着什么。他们似乎已忘了我还没说出心仪女生的名字,只是一个劲谈着各自心中的女生。
素秋漂亮,文静,成绩好,经常受到老师表扬,被很多男生倾慕。但我确实没想到,弟弟也在偷偷喜欢着她。虽然有那么多男生喜欢她,我真正视为情敌的只有一个,就是张巡。
张巡高大,生得威猛,打架是一把好手,身上经常带着刀子。奇怪的是,这么一员猛将,学习成绩却很好,多年蝉联班长的位子。老师编座位,动不动让他和素秋同桌,班上也常有他们的绯闻。我只能羡慕嫉妒恨,一面激励自己努力学习,好博得红颜一顾。
有年秋天,老师带我们去后池野炊。一条小河穿过我们村,曲曲折折流向群山环绕的远方。后池在河的下游。我们跟着河水穿过一个个山谷,走过一片片田野。走到一处地方,河水阻挡了去路,水中没有跳石。男生们纷纷脱下鞋袜,挽起裤脚,趟着水过去。
女生们叽叽喳喳说开了,议论着怎么过河。老师出了主意,叫男生一个一个背她们过去。她们又是一阵叽叽喳喳,毕竟不好意思让男生背。结果也没有别的办法。
我搜寻着素秋的身影。她站在最后面,手里拿着一把路边摘来的野菊花。一个女生走过来,意思是要我背,我不觉一阵失落。她扭扭捏捏,趴在我背上,双手搭住肩膀。我没有反过手去抓她的脚,任她趴在背上。
刚一背起,她就滑了下去。不得已,她才搂紧了一点。走下河,我能感受到,免得打湿鞋子,她蜷缩起了双脚。班上的女生比男生多出几个,剩下的女生还在对岸等着。
我回头,又看见了素秋手里的那把野菊花。她站在清清的河边,等着,缓缓的河风吹过她身后的野草,吹过她手里的那把野菊花。我迟疑着没下水,站在岸边,也在等着。
一拨人掉头趟着水过去了,他们背起岸边的女生,在水中缓慢前行。素秋趴在张巡背上。我站在岸边,看着风中的野菊花。一朵掉进河里,顺水飘走了。
野炊在河边沙坝里。我们给灶里加满柴,煮上饭,就跑下河玩。河水很凉快,水面闪着光。看上去,整条河,简直就是一条流动的光芒。光芒在我们脚下碎开,荡漾,直晃眼睛。不少同学也纷纷下到河水里。我们就打水仗。河里水花四溅,溅在彼此的脸上身上头发上,浑身透湿。
女生们也下了水。不知是谁第一个向女生浇了水。在女生的尖叫声中,她们发起了反击。于是,胡乱浇水的场面,就分成了男女两个阵营。素秋也在女生堆里。我们拼命浇水,简直想要把整条河都掀过来,扣到她们头上去。
下午返回时,走到河水挡住去路的地方,女生们不再叽叽喳喳讨论了,而是站在河边静静等着,等男生们脱下鞋袜挽起裤脚,然后再被背着过河。
我回头一看,正好撞上了素秋的眼睛。她就站在我后面,也在望着我。我掉头走开了,无声无息。一个女生爬上我的背。我背着她,走下冷冷的河水,石头刺痛着脚底板。靠了岸,我放下她,头也没回,便走了。路边的野菊花,在风中轻轻的摇曳。
那时,父亲每到初冬季节,开始与人做猪生意。跟父亲搭伙的,住在河坝里。他家五兄弟,只有老幺一人结了婚,是个贵州妹子,村里人都叫她小黄。有年腊月里,他家杀年猪,喊我们去吃刨汤。
初次见到小黄,她蛮漂亮,有几分孩子的童趣,喜欢跟我们玩。她说,我知道你。我问她怎么知道。她笑着,然后像透露一个秘密样告诉我:素秋经常提起你,说你成绩好厉害的。
素秋家就在小黄家后面。通过母亲,对素秋的身世,我早已了解了些。素秋本是二队坡上王家院子人。与我家所在的黑山,只隔一条湾,沿山路走过去,估计半个小时。素秋很小时,她父亲就过世了。她母亲改嫁,跟隔房的三伯圆了房。她一直没改口,仍叫三伯。
我老早就知道,她家住在河坎上湾口里。有时上街赶场,从河坝里走,还能看见她在屋边山梁上玩。在小黄带领下,我第一次去了她家。
她家的木房子低矮破旧,没装修,扇架梁柱木枋之间,钉着木板,或用竹片编织的羊儿笆。村里人依照老辈子风俗,很重视大门,别处不装,大门至少要讲究。她家连大门都没装,只用木板钉了个小门。阶沿不宽,坑坑窝窝,倒是扫的干净。靠板壁堆放着麦草和苞谷叶,悬着几串红辣子。
小黄大手大脚进去喊素秋出来玩。我没进去,站在阶沿下等着。他们在场坝里跳绳时,我也没参与。素秋有些不好意思,明显没放开。她虽然始终笑着,却没看我一眼。我也没跟她打招呼。
小黄邀我跳绳,我只说不会。她有点诧异地说,你们不是同学吗,怎么搞得跟不认识一样。又说,你上次不还夸他成绩好,你们在学校讨不讨论学习呀。我和素秋都很囧,不搭言。
我唯一一次进过素秋家,是有年春天的晚上。那时,我家跟河里一家扯伙喂了条黄牯。四月里栽秧子,黄牯去耕田,我们一家也跟着帮忙。村里每家栽秧子,都会喊一大帮人,俗称转活路。正好,素秋的三伯也在。
白天忙,中午一顿汤圆,晚上才有大餐。这餐一般会杀黄鳝。黄鳝是平常捉的,舍不得吃,多是上街卖钱。而栽秧子这天,却要正规正矩吃黄鳝。那家人跟素秋家关系好,素秋的三伯又在这里帮忙,吃黄鳝这样贵重东西,自然不能忘了她们母女俩。于是,我跟那家的儿子,打着火把,去接她们。
十多年后,那晚打着火把去她家的情景,我仍然记得很分明,似乎有一道光,静静地亮在记忆深处。她家给我的印象,倒整个黑黢黢的。灶屋里有盏灯,瓦数不大,蒙了层油污,透出昏黄的光。她母亲正在喂猪。一股红薯的甜腻气味,弥漫着。素秋在做作业,抬眼看见我,她显然一惊。
出门时,素秋的母亲望着天说,好大的月亮。我们打着火把走。燃烧的杉木壳,爆出必必剥剥的细微炸声。春天的晚上,有些凉。路边草丛里,虫子唧唧叫着,像流水咕嘟。涉过一条河,上了河岸,便是一坝水田。田里各处蛙声起伏,新栽的秧苗依稀成行,水中漂着淡淡的月亮。
我偷偷喜欢着素秋,因班上喜欢她的男生太多,便一直不敢确定她对我究竟有没有好感。她很文静,也懂事,从不像别的女生那般活跃张巴,扭捏作态,喜欢嬉笑打闹。跟男生来往,她大大方方,随便谈笑,又有淑女风度。
奇怪的是,她几乎不跟我聊天。哪怕同桌,我们也没什么话说,似乎有一种无形的距离。但我又能隐约感受到,她对我的好。整个小学阶段,唯有一次,她将这种好大胆地表现了出来。
小时候,我们喜欢下河捉鱼。村里的小河,就在学校旁边,一下课,我们就跑去河里捉鱼。河水清浅,游鱼细石莫不朗然在目。我们结伴而行,把鱼群赶进小塘,垒石头围住,如同瓮中捉鳖,轻松得手。
捉了就着河水破干净,藏进书包里,回家后用竹篾串上,晾干,再裹一层面粉,炸成酥,外焦里嫩,味道喷香。有时拿回家就直接炸来吃了,抓的多,也会叫母亲做一锅酸菜鱼。
有年夏天,大旱,河水断流了,只剩一个个小水坑,这是捉鱼的大好时机。我们一群人,放学后沿着河走。河里的石头黑不溜秋,晒得像干牛粪。碰上小水坑,一群人犹如饿狗抢食,直扑过去。
在村支书家下面一个牛角凼里,鱼特别多,挤满了人。水早被搅得刮浑。一群人盯着浑水,只见某处冒泡,就五抢六夺下手逮,争得只差打架。我们后到,又缺这样捉鱼的经验,哪里有份儿。我自小本就不爱跟人争,要过抢的东西,我单是看一阵,懒得下手。
不料,素秋将捉到的鱼,递给了我。她在河边长大,捉鱼很有经验。我接在手里,有点受宠若惊。她转身又找,很快又捉到一条,再给我递来。
这让她的同伴很眼红。当她将第三条递给我时,同伴不依了,向她要,她不给,就跟她抢。她硬是不给,大声说,我要给他。小小的鱼传到我手里,都被抓破了皮,鼓出了眼睛,那是她和同伴争夺的痕迹。同伴气得跳脚,使气走了,还不忘瞪我几眼。我站在一旁,手足无措。
搅浑的水凼再也不冒泡,估计鱼是被捉光了。同学们吆喝着,蹦跳着,一窝蜂地散去。我和弟弟就要爬山回家了。素秋的帮助,我们收获不小。她说,先别走,给你们看样东西。在她指引下,我们才发现河堤上有个小小的洞。她一只手伸进洞里,小心翼翼地抽出来,手里抓着一只小鸟。
她说,你们看,毛还没长齐呢。小鸟黑灰黑灰的茸毛,河风拂过,微微动着,唧唧地叫几声,便缩了脖子窝进她手心,像是睡在母鸟的怀里。观赏了一阵,她又小心翼翼伸进手去,把小鸟放进了洞里的窝中。
小时候是盼望长大的,好像总也长不大。我们上学,放学,看牛,割草,砍柴,采茶,有做不完的事。山里的日子就像沟里的水,静静的流。我觉得一切都不会结束,又盼望着某种改变。时光流逝,我没感受到丝毫变化,只是读到了六年级,眼看要毕业了。
六年级的秋天,国庆节,我和弟弟去河里一家摆茶苗子。让我有些意外的是,一天早上,我竟然看见了素秋。她也来了。我的心不能平静,不管干什么,总感觉有一双眼睛在望着我。
早上下田时,她碰上我会笑着打声招呼。回主家吃饭,去河边洗手,看见她正好在河边洗,我便迟疑一会儿等她走了才去。晚上,坐在堂屋里剪枝条,众人有说有笑地聊着。素秋很少说话,安安静静坐在角落里,埋着头只顾剪枝条。秋虫在大门外的草丛里叫着,把夜色叫得那么温柔。
十点多,众人打着手电各自回家安歇。素秋也打着手电要回去。我会借故跟出去。黑而高的天,悬着一轮秋月。素秋走过场坝,走下吊脚楼。吊脚楼下,柚子树外面,河水静静地流着。素秋穿过柚子树下满地斑驳的光影,踩着河水里的跳石,走进月色朦胧的黑暗中。我站在场坝头,望着。秋月的光,在幽暗的水面,漾开银色的波纹。
遇到下雨天,不能下田摆茶苗子,我们就坐在堂屋里剪枝条。主家有电视,是彩电,白天也能看。电视里放的是《情深深雨蒙蒙》。拦中八腰看,正播放书桓、如萍、杜飞、尔豪、方瑜等在郊外树林里野餐。当时直觉剧情特别有趣,被其中浪漫的爱情深深吸引。我还沉浸在电视剧中,雨却停了,又得下田。蹲在田里,电视剧的情节始终盘桓在我心头。
好不容易天又下雨了,坐下来看电视,主家不看《情深深雨蒙蒙》,而是看起了《长征》。坐在堂屋里剪枝条,听着电视剧的片尾曲一送一个红军,我的耳畔回响着情深深雨蒙蒙多少楼台烟雨中,忍不住要看一看角落里安安静静剪枝条的素秋。对里面的故事,她是否也向往呢?
小学毕业前夕,班上的同学开始互赠纪念品,一般是明信片,写着几句祝福语。我给很多同学都送了,就是没给素秋送。我最期待的一份礼物,哪怕是张明星片,也迟迟没有送来。等着,等着……
有天早上到教室,课桌里果然安安静静放着一张明星片,是《情深深雨蒙蒙》里的书桓和如萍,上面写了句话,没有名字。但我知道是谁送的。我不觉想起在那家摆茶苗子的情景,眼前又出现蒙蒙细雨中,素秋走在田埂上的背影。
之后是上初中,素秋分在三班,我在六班。我们再无交集。上学路上,偶尔遇见,连话也不说。青春期,对女生,似乎是惧怕多过好感。转眼初中毕业,我考上了市重点,到州城恩施继续求学。她落榜,读了一所普高。但三年高中,我们一面未见。
高中毕业,我又在恩施读了四年大学。只听说,她出门打工了。过几年,又听说,她要结婚了,男方是灯笼坝某地方人。我们一面未见。
终于见到,是多年以后,在别人的婚礼上。坐席吃饭时,一看旁边女的,竟然是她。偶然坐到一起,我认出她,叫出名字,她非常不好意思,满面含羞,以笑掩饰。我估计,她早就认出了我。
简短聊了几句,再也不知说什么,直感觉满心有话,却一句都说不出口。次日,我还见到了她儿子,跟我初次见到她时一般大,在读幼儿园。不知这小家伙会不会暗恋上一个女生。
归途中,问母亲,她嫁给了谁。母亲说就是某某。原来不是灯笼坝的,就是村里人。某某比我们高两届,我自小认识他,交往不多。他们竟走到了一起,我确实没想到。不禁要问母亲,为什么嫁了他。为什么?谁弄得明白。
当时只道是寻常,如今流水落花都尽,唯有偶然相逢的一惊,直觉人世无明,一切甚亲,连感慨都是多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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