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奕雋題“清風千古”
清中期的江南藝文世界處於中興的狀態中,以家族為核心的詩人、畫家會集其間,他們交遊宴集、賦詩作畫,以巨大熱情投身到種種藝文活動之中,將自古以來江南特有詩畫相輝的藝文品格發揮到一個新的極點。作為詩文書畫活動延展的書畫鑒藏在這一時期也重新被激活,特別是蘇州地區,這一文學書畫藝術創作的重鎮,同時也是法書名畫萃聚之地,鑒藏家與書畫家共生,書畫家賴鑒藏家以彰顯畫名,鑒藏家得地利之便搜求書畫真品。經濟的繁榮與文化的昌盛促使私人收藏之風大興,在相同的愛好、情趣以及對藝文交流和創新需求的驅動下,蘇州地區形成了以潘奕雋、潘世璜為中心的家族性鑒藏家群體,其鑒藏活動又涉及到陸氏、黃氏、毛氏、汪氏等鑒藏家族,潘氏與這些鑒藏家族彼此或為「至親好友」,或為「兒女親家」,由此又集結成更為宏大的鑒藏家族集群圈。這樣姻婭性家族集群圈的構建除去社會的結盟,更多的是新的藝術鑒賞平台的構建,不同家族成員的之間群集雅鑒、交通互動,既產生更為豐富、生動的藝文活動,又不斷地聚攏蘇州及周邊地區形形色色的家族鑒藏群體及鑒藏家,進而形成了複雜斑斕、丰姿熠然的蘇州藝文世界全景圖。關於清代江南書畫鑒藏史的研究,至今仍然是個有待深入開掘的領域。本文擬以蘇州貴潘家族書畫鑒藏活動為研究對象,從家族與鑒賞這兩個角度,通過史料鈎沉、藏品清理,鑒賞家交遊的爬梳,對這一時期的蘇州及江南地區的鑒藏著錄、鑒藏群體、鑒藏趣味等方面進行多角度的解析與研究。清代江南私人書畫鑒藏風氣盛行,各類私家著錄從清初至清末不下四十種,這些著錄均秉承《貞觀公私畫錄》著述傳統,並在體例、內容方面更為後出轉精。酷愛藝術鑒賞且富於收藏的蘇州貴潘家族亦有多種書畫著錄存世,這其中潘奕雋的《三松堂書畫記》、潘世璜的《須靜齋雲煙過眼錄》堪稱代表之作。
潘奕雋(1740—1830)字守愚,號榕皋,又號水雲漫士、三松居士。清吳縣人。乾隆二十七年(1762)舉人,三十四年(1769)進士。潘遵祈《祖考榕皋府君行述》:「己丑(乾隆三十四年),府君捷南宮,授中書,吾家甲第,實自茲始。」 由此可知,蘇州貴潘科名之顯達,實是由潘奕雋登科進仕才振起的。潘奕雋詩文書畫兼擅,書法工行楷篆隸,善畫山水,畫蘭尤得天趣。錢泳云其:「補官十餘年,除戶部主事,遂拂衣歸。自山林居四十餘年,讀畫評詩,游心物外,怡然樂也」。歸隱吳下後,他的書畫之名日高,文采風流,照耀一時。潘奕雋有《三松堂集》、《三松堂書畫記》及《三松堂墨刻》傳世,其中《三松堂書畫記》為其一生所收藏歷代書畫名跡的著錄,作為潘氏家族的收藏體系從實物轉為文本初次亮相,《三松堂書畫記》集中體現以潘奕雋為中心的潘氏家族在乾隆、嘉慶及道光三朝的收藏狀況,是潘氏書畫收藏的初次總結和奠基。
潘奕雋 「虞山秋眺詩畫卷」
設色紙本 手卷1802年作
來源:西泠印社拍賣有限公司2016年秋季拍賣會2731號拍品
潘奕雋之後,潘氏家族中工書畫、精鑒賞的翩翩佳子弟代不相乏,其中潘世璜、潘遵祈上承祖蔭放彩光大潘氏藝術鑒藏事業的同時,更是與同時期眾多鑒藏頻繁交流與互動。如潘世璜在立足家族藝術品收集與藝術文獻整理的同時,更關注蘇州及其周圍地區的鑒藏家及其收藏情況,他所著的《須靜齋雲煙過眼錄》則為後人構建一份超越家族層面的地域文化棟宇。潘世璜(1764—1829)原名世章,字黻堂,號理齋。乾隆六十年(1795)一甲三名。官翰林院編修、戶部浙江司主事兼雲南司行走等。由《須靜齋雲煙過眼錄》一書可見,潘氏家族鑒藏交遊所及,既有當時蘇州地區最重要的文人、書畫家與鑒藏家,也有不少是名不甚顯的鑒藏家、甚至一些已經沒落的鑒藏家後代,他們與潘氏家族一起,共同構成了清中期璀璨多姿的蘇州藝文世界。可以說,品讀《三松堂書畫記》與《須靜齋書畫過眼錄》兩書,不但可獲觀萃聚法書名畫的潘氏私家珍藏,也為我們在廣闊的視野下觀察江南一域的藝文世界提供了便捷之門。《三松堂書畫記》與《須靜齋雲煙過眼錄》兩書是我們研究潘氏家族鑒藏史可依賴的最直接文獻。《三松堂書畫記》一書共記錄潘奕雋所收藏歷代名家書畫作品180件,其中繪畫162件,書法18件。雖然,就是數量而言,著錄於《三松堂書畫記》中的180件書畫作品比之潘奕雋的實際收藏書畫的數量尚不及一半之數。但《三松堂書畫記》一書中所錄的書畫:「要其菁英及有題詠之作,甄錄靡遺,琳琅珍秘,已見一斑。」,每件書畫作品都著錄作者、題材、形式、風格、質地,印鑒、流傳情況以及歷代品題等等內容,所以細析此書足以觀察潘奕雋收藏的大體狀況及收藏趣味。
《三松堂書畫記》封面、內頁
上海圖書館藏
《三松堂書畫記》書後分別錄有潘氏後人潘志萬與潘景鄭跋,述及《三松堂書畫記》著作、抄錄的過程及此書的基本內容,潘志萬跋云:此三松堂所藏書畫目也,當時分授各房,自經兵火大半零落,所存者蓋十不及二焉。今秋檢得稿本一冊,手錄副本,略存梗概。並可想見承平之日,士大夫退居里閈,惟以書畫自娛,以今視昔,能無盛衰之感乎!晴窗展閱,良用慨然,然聚散無常,未知有珠還之一日否。記此以訂息壤。
吾五世伯祖榕皋公,…所居三松堂藏庋法書名畫甚富,有《書畫目》二冊,著錄宋元以來名跡數百家,原稿藏公曾孫儉廬叔祖處,余曾假以錄副,未遑校理。此本為公玄孫勿庵伯父選錄本,邑人欽氏其寶據以重寫者,往歲吾友王君佩諍所貽,攜存行篋,時獲展玩,茲錄所選,雖不逮原目之半,要其菁英及有題詠之作,甄錄靡遺,琳琅珍秘,已見一斑。惜欽氏傳錄,草率間有訛奪,無從訂正。目中自王文恪公詩詞卷以下,茲據儉廬叔祖藏笈增補。
由潘志萬、潘景鄭兩跋可知,《三松堂書畫記》所著錄的書畫後分授各房,經兵火之劫,所存者十不及二。同時,《三松堂書畫記》稿本原為兩冊,潘志萬(一八九八年)曾據一冊本的稿本(可能亦是過錄本)過錄副本。不過據潘志萬的跋所言,他的過錄本顯非足本,而是擇精要者而錄之。潘景鄭在跋中亦云,曾據儉廬公所藏的兩冊原稿本錄過副本,但未及校對。《三松堂書畫記》潘景鄭抄本所據的底本是以潘志萬過錄本為主,考慮到輾轉傳錄難免會有訛奪,故潘景鄭抄本中的部分內容又據他的儉廬過錄本重校而成。潘氏藝術鑒藏並非始自潘奕雋,他所收藏的張成《仙山樓閣圖》即是其五世祖緬惟公的舊藏,嘉慶十一年潘奕雋長跋於畫後,敘家族收藏本末。所以,從家族層面上來看,潘奕雋的收藏並非無源之水,潘氏世澤之遠且嗜好不同流俗,應當說是淵源有自的。但檢之《三松堂書畫記》可知,潘氏藝術鑒藏至潘奕雋始成大觀。潘奕雋的書畫收藏來源多途,據《三松堂書畫記》中的題跋可知,除了潘家舊藏之外,潘奕雋還有一小部分收藏是來自他的岳父,如著錄中所載的陳元素《墨蘭》與王振之《正午牡丹》就原是他的岳父歸安史明炯的收藏,由他的妻子史氏攜來而歸三松堂的。除了少量的家族書畫藏品繼承外,潘奕雋收藏主要的獲得渠道應該還是購買,關於此事,其子潘世璜的《須靜齋雲煙過眼錄》一書中多有記載,如 「己卯年閏月二日,雅安來,大人以番餅八十六枚易郭氏明人扇面冊,凡五十七幅,文沈唐仇書畫九幅,白陽、沱江、包山畫、香光字皆出色,海忠介山水一幀尤難得。」潘奕雋一次性就購入明人扇面五十七幅,其收藏之勤,嗜好之深,可謂至老彌堅。
吳歷 「蘭竹卷」
手卷 1676年作
來源:朵雲軒拍賣有限公司2012年秋季拍賣會1193號拍品如果說《三松堂書畫記》只提供給我們一個靜態的書畫著錄空間,讓我們可從中一見潘奕雋私人的鑒藏規模。那麼《須靜齋雲煙過眼錄》一書則讓我們看到了潘氏父子鑒藏書畫的動態過程,在這個過程中,清中期蘇州的主要鑒藏家以家族面目漸次出現,他們與潘氏一道品鑒書畫,交流心得,儼然一幅清中期吳中風雅的全景圖。
《須靜齋雲煙過眼錄》書影
須靜齋為潘奕雋之子潘世璜的齋號,潘奕雋辭官歸里後,四方之士以古今書畫、圖籍、碑版請質於潘奕雋,潘世璜時待立於旁,將所見所聞一並謹記,題為《須靜齋雲煙過眼錄》,潘遵祈序成書經過云:先大夫侍養家居,娛情翰墨,四方之士以古今書畫、圖籍、碑版請質於大父者,咸侍坐獲觀焉。外大父謹庭先生為吳中藝林正法藏眼,先大父每至松下清齋,必出所藏相示,以是生平鑒別益多,暇時偶札記其梗概,以志欣賞,不能盡載也。
清嘉道年間的蘇州,大量的書畫碑帖在這一地區流通,按《須靜齋雲煙過眼錄》記錄,潘奕雋、潘世璜過眼書畫、金石碑帖與圖籍共有276件,其中書法95件,繪畫118件,金石碑帖圖籍63件,《須靜齋雲煙過眼錄》一書不僅記錄了這些作品,還記錄了潘氏父子在什麼場合、通過什麼渠道品鑒它們,對一些名跡甚至不惜筆墨對其流傳過程予以詳錄。這些都使我們能夠具體而細微地瞭解嘉道時期以吳中地區為中心的藝文家族的品鑒趣味。雖說《三松堂書畫記》與《須靜齋雲煙過眼錄》兩書只是選錄了潘氏書畫收藏與蘇州地區鑒藏家的書畫金石收藏的一部分,但這兩書卻已涵蓋了三松堂所藏的名跡與蘇州地區主要鑒藏家的收藏精華。所以,我們在無法獲知三松堂完整的收藏與難以釐清蘇州及周邊地區的鑒藏家及其藏品總錄的情況下,以兩書所載的書畫作為潘氏與蘇州鑒藏家的藏品及收藏取向的集中研究,同樣具有類推式的放大效用。現我們根據兩書整理出的《潘氏收藏及過眼書畫總數表》,列表如下:
表一
從上表可知潘氏過眼的書畫藏品共記錄157件,此數即為潘世璜在《須靜齋雲煙過眼錄》中所記錄過的書畫藏品(這個統計不包括冊頁與一些沒有具體數字的成批扇面)。從類別看,潘氏過眼的繪畫藏品要略多於書法,其繪畫為85件,約佔收藏總數的54%左右,書法為72件,約佔收藏總數的46%,兩者之比約為1.2:1。這既顯示出江南收藏家一貫重視繪畫收藏,又可見清中期蘇州地區書畫鑒賞中「書畫並重」的收藏理念。以年代看,明代書畫家的作品是江南鑒藏家收藏的重點,共有99件,佔總數的63%。其中明代繪畫59件、明代法書40件。就清中期這個時期而言,宋元書畫已漸遠而難求,清代則因年代較近存世尚多,故選擇較慎。所以蘇州及江南的書畫鑒藏家們不約而同以明代書畫為主要的收藏選擇。同時,從上表中我們也可以獲知潘奕雋的個人收藏狀況,按統計,三松堂共收藏了各類書畫作品190件,其中繪畫、法書分別為162件、28件,從類別來看,繪畫的收藏要多遠於書法,兩者的比例為9:1左右,對比須靜齋中蘇州鑒藏家書畫收藏數量1.2:1的平均比,此數據要遠較平均比為高。對於這一統計數據,要具體分析之。首先,這個統計結果符合清代江南收藏家書畫收藏中側重於繪畫的傳統,而且這一傳統就是延遲到清同光年間的蘇州過雲樓顧氏也依然是被一以貫之繼承著;同時,需要指出的是,由於現行的《三松堂書畫記》中所著錄的書畫作品僅僅是潘奕雋收藏的部分書畫藏品,故潘氏收藏書畫的比例在《三松堂書畫記》中極有可能被放大了,並且這個放大的比例極可能也是較高的。如此推測的理由有兩者,一是潘奕雋重視前人法書的收藏,考之於其子潘世璜的《須靜齋雲煙過眼錄》可知,書中所載的潘奕雋的購藏活動前後有七次,其中六次購入是書法,僅一次是繪畫。同時,潘世璜亦刻有《三松堂墨刻》傳世,其中以潘奕雋的書法為主,這些都可以說明潘奕雋是比較重視書法,故在收藏書畫時,對書法、繪重收入起碼也是兩者並重,斷不會如我們統計《三松堂書畫記》時有如此之大的差距。再者,據陶大珉亦對《過雲樓書畫記》一書中顧氏書畫收藏比例所作的統計,其得出書畫收藏數量比例為1:3。這一數據與本文以《須靜齋雲煙過眼錄》為例的統計結果大體接近,所以對於嘉道鑒藏家繪畫、書法收藏比例的推斷,我們以為在1.2:1至3:1之間屬於較為合理,超出此範圍就需具體分析其原因。綜合以上的分析,本論文以為,潘氏收藏書畫數量的比例應不會相差過大。另者,從潘奕雋書畫藏品的年代看,明清兩代的書畫藏品亦是他書畫收藏的重點。著錄在書的190件藏品中有176件為明清藏品,佔他整個書畫收藏的97.2%,其中明代藏品71件,清代藏品分105件,這樣的數據既便是汰去由於失載而造成的統計失真,明清藏品的基數仍然是三松堂書畫收藏中主力軍。同時,還可以看出,與當時蘇州鑒藏家重視明代書畫的情況有所不同的是,潘奕雋書畫收藏中清代書畫家的權重要大於明代書畫家,這一點應是潘奕雋收藏的個性之處。考察了蘇州鑒藏家及潘氏家族的書畫藏品數量比例與年代這樣的藏品參數後,接下來需要進一步探知是他們的收藏取向與鑒賞趣味。在此,我們不妨以鑒藏家所收藏哪些書畫家的作品為對象來一探究竟。需要說明的是,此處考察所採用的是群體與個體相結合的考察法,所謂群體考察即先看鑒藏家們所收藏哪些畫家群體的作品為多,畫家群體作品的收藏數量所關乎到的是鑒藏家整體的收藏取向與審美趣味,這一數據對於瞭解一個時代的鑒藏趣味與心態至關重要。所謂的個體則是指他們收藏哪幾位書畫家的作品為多,對於具體書畫家作品的收藏往往既有時代的審美共性,又不能忽視鑒藏家個體的審美偏好。所以亦要具體情境具體來分析。綜合以上說明,我們列出《須靜齋著錄歷代書畫群體作品表》與《三松堂著錄歷代書畫群體作品表》二表以資分析:
表二
由表二、表三可知,我們將蘇州鑒藏家們所收藏的畫家們分別分為「趙氏與元四家」、「明中晚吳派畫家」、「清初六大家」、「揚州八怪」與「清中期中統派」這五個畫家群體。其中蘇州及江南鑒藏家們所持藏的藏品最多的畫家群體以《須靜齋雲煙過眼錄》的記載來統計分別是「明中晚吳派畫家」、「清初六大家」、及「趙氏與元四家」三個畫家群體,其藏品總量各為57件、17件與14件。而潘奕雋三松堂所藏畫家群體作品數量排序則是「清初六大家」、「明中晚吳派畫家」、「清中期正統派」與「揚州八怪」這個四個群體,其藏品總量各為37件、32件、16件與12件。對比這兩種畫家群體的不同排序,首先需要說明是,兩者在收藏取向與鑒賞趣味上的一致性,即以董其昌所言的 「文人畫」畫家的書畫作品為他們收藏取向,這種以「趙氏及元四家」、「明中晚吳派畫家」與「清初六大家」及受吳派畫家的影響的「清中期正統派」的畫家作品為大宗的收藏,是當時蘇州及江南鑒藏圈藏品主流之所在。同時我們又不能不看到這兩種群體畫家排序的相異之處,首先的不同是兩者在前兩位位置上的倒置,即在蘇州鑒藏家藏品中是以「明中晚吳派畫家」在前,「清初六大家」在後;而這個序列在潘奕雋的藏品著錄中恰恰是相反的。在探究其倒置的原因時,我們發現其主要原因是因為潘奕雋對清初六大家中的惲南田畫作偏愛,以至於三松堂收藏南田一人之畫作就達28幅之富,這個數字不但遠超清初六大家其餘各家之和,就是比之潘氏所藏的吳地畫家的總量也相差無幾。所以在觀察潘奕雋收藏書畫的藏品結構時,既要看到他與江南鑒藏家在收藏趣味上的一致之處,也要關照到他個人的收藏興趣,如此來看,方能稱為全備。其次,必須加以注意的是:潘奕雋的藏品序列出現的 「揚州八怪」與「清中期正統派」這兩個畫家群體在《須靜齋雲煙過眼錄》中是缺席的。換言之,「揚州八怪」與「清中期正統派」這兩個畫家集群的作品不在清中期蘇州及江南鑒藏家的收藏趣味之中。「揚州八怪」畫家在清中期江南鑒藏圈中一向是比較收冷遇的異類,就是至清晚期,蘇州顧氏在其書畫收藏名作《過雲樓書畫記》一書中對揚州八怪畫家的畫作也未予著錄,如此漠視這群勃然生氣的畫家,究其原因,多半是因為揚州八怪的畫風大都不受成法所束,縱橫馳騁,鋒芒畢露而直抒胸臆,與文人畫所要求含蓄典雅的特質相悖。而「清中期正統派」畫家難入當時鑒藏家的著錄的原因則是因為鑒藏圈中固有「貴遠賤近」的收藏思想在其中作祟,清中期江南的鑒賞家們所覓求是宋元以下直至清初的文人書畫家的作品,對於同時代的書畫家的作品是否成為經典,一般尚持觀望態度。所幸的是,潘奕雋均並未受到這兩種鑒藏偏見的影響,如列表所見,共收錄潘奕雋所藏的揚州八怪畫家與清中期正統派畫家的畫作12幅與16幅。一者,潘奕雋在花鳥畫收藏中獨嗜當時畫壇正宗惲派作品,而又不棄被時人視為花鳥畫異端的揚州八怪畫家的作品。再者,他在兼愛古人的同時,對於他同時的畫家也厚愛珍重,又可謂不薄今人。潘奕雋這兩處不與流俗的收藏結構足以說明他鑒藏觀的復合多元與寬大並容。關於這一點,也是我們在考察其藏品結構時不可不辨的。以畫家個體言,上面我們已分析了潘奕雋藏品中畫家群體的排位序列的特異之處可知,在三松堂的著錄中惲南田是潘奕雋收藏畫作最多的書畫家,其藏品共達28件之富,而從上列的簡表可見,董其昌則是《須靜齋雲煙過眼錄》著錄作品最多的書畫家,從記載之初的「庚午(1810年)四月十日,唐芩楣攜來董字二卷,一小楷」到「丙戊(1826年)年四月五日,施君山來,攜鐵芸所藏董畫十幀,俱有小行楷,題款不甚出色,定為贋作」。共28件,其中書法26件,畫2件。作為南派宗師的董氏其身前影響就大,入清後更因皇室的推崇而身價培增。有論者言,乾隆朝開始,董其昌在帖學的地位開始下降,趙孟頫的地位開始上升,但單從鑒藏家所藏的藏品來看,董其昌對清中期江南藝文世界的影響依然不減,這一點故然與董的書畫存世量大有一定的關係,但若非筆墨精良,書風契合江南藏家的審美,恐怕不會長久以來的得到後人的推崇。香光書畫既然有如此市場,自難免真贋雜出,精駁間存,《須靜齋雲煙過眼錄》書中就有三次關於董氏贋作的記載:戊寅九月二十二日,晤省吾,以董文敏小行書、陳眉公、姜西溟真跡見示,攜歸一玩,董字細審似非真品,系高手所摹,妙處真逼真,偶有數字敗筆耳。
癸未十二月九日,晤淡秋,見李希古畫幅,絹墨俱完好渠以番四餅得之。又董字二,俱贋作也。
丙戌四月五日,施君山來,攜鐵芸所藏董畫十幀,倶有小行楷題款,不甚出色,定為贋作。
除董其昌外,從統計看,趙孟頫、沈周、文徵明亦是《須靜齋雲煙過眼錄》著錄較多的書畫家,就趙孟頫而言,雖說去潘世璜已有四百多年之遙,但在《須靜齋雲煙過眼錄》一書的著錄中,潘氏父子先後仍有9次獲觀趙氏書畫真跡,其中《仇副使墓誌》、《李太白廬山觀瀑圖》、《杭州福神觀碑記卷》、《松雪翁書道德經》、《趙氏三代之三馬圖》等五件作品堪稱趙氏書畫中的銘心絕品。以蘇州鑒藏家藏品中個體畫家的序次比之潘奕雋的收藏,雖有關趙孟頫書畫作品的著錄付之闕如(極有可能是失載),但沈周、文徵明與董其昌的書畫作品仍是其藏品中主力軍,分別是5件、7件、6件。這也說明就個體畫家作品而言,潘奕雋的收藏趣味與當時蘇州鑒藏家是基本一致的。在考察了潘奕雋及蘇州鑒藏家的藏品結構、收藏取向與鑒賞趣味等多方面狀態後,我們發現相較明代中晚與清初江南鑒藏家,清中期以蘇州為中心的鑒藏家們不論從藏品結構、收藏取向還是集體審美趣味都發生了整體性的位移,總體來說來是兩個方面的變化。一方面的變化是收藏年代的下移,即由明中晚期與清初江南鑒藏家以宋元書畫為主的方向向以明清書畫為主的方向遷移。另一方面的變化是收藏作品的取向由南北兼取而是轉變成以董其昌所立的「南宗」書畫為旨歸的收藏取向。收藏年代的下移的原因正如嘉道時人錢泳在《履園叢話》所云:「近時收藏書畫者,輒曰宋元,宋元豈易言哉?即有一、二卷條幅,又為海內士大夫珍秘,反不如降格相從,收取明人之易為力耳」。顯然,錢泳的這一收藏見解是契合當時江南地區大多數收藏家藏品年代由宋元下移至明清這一實情,可稱當時的書畫收藏理念的代表。而藏品由南北兼宗轉變成以南宗為主的收藏取向,這一轉變最具體代表性的事實是,無論是在《須靜齋雲煙過眼錄》的記載,還是《三松堂書畫記》的著錄中,明代書畫收藏都置明代院體與浙派畫家的作品於不顧,而獨鍾情於明中晚期吳派沈周、文徵明、董其昌的書畫作品。由這一事實可見,董其昌在明末所分邦立派的「南北宗」說,在清中期的江南鑒賞圈中已根深蒂固,不可動搖。潘世璜的《須靜齋雲煙過眼錄》不但記錄了潘氏父子過眼的書畫金石精品,亦為我們保存了他們與當時蘇州及其周邊地區鑒藏家交往的實況。在這樣一份的珍貴實況中,陸恭、黃丕烈、毛慶善這些已然名留青史的鑒藏家先後出場,而繆松心、汪心農、齊梅麓、戴光曾等為後代知之甚少的鑒藏家也能尋到萍蹤碎影般的風雅身姿,他們在須靜齋中與潘氏一道品鑒書畫,詩酒聯吟,演出了一幕幕具有示範意義的江南藝文風雅全景劇。潘世璜在書中提到最多的鑒藏家無疑是他的岳父陸恭,此處的陸恭就是潘遵祈序言中所提到:「外大父謹庭先生」,潘遵祈在序中並云:(陸恭)為「吳中藝林正法藏眼,先大父每至松下別齋,必出所藏相示,以是生平鑒別益多。」陸恭字孟莊,號謹庭,吳縣人。乾隆四十一年(1702)舉人。陸恭博雅多識,讀書嗜古,精鑒賞,多收藏古帖名畫。陸恭與潘奕雋年青時就為摯友,彼此志趣相投,唱和品鑒,殆無虛日。後結成了兒女親家,關係更加親密。正因有這層親屬關係,我們可以將陸恭歸屬在以潘氏收藏為核心的家族圈之內。陸恭並無專門的收藏著錄存世,檢之《須靜齋》一書,我們可以略知其收藏的品味與格局。據《須靜齋》所記可知,陸恭收藏書畫名跡分別有:趙大年淵明賞菊圖,楊補之梅花卷,趙文敏畫李太白廬山瀑布圖,松雪、雲林、張伯雨、顧阿瑛手札,吳鎮墨竹,黃鶴山樵竹石小幅,九龍山人王芾山水小幅,文衡山書畫長卷,仇實父東山攜妓圖,宋景濂書嘉瓜小楷,沈石田送吳惟謙敘州之任圖,董文敏字卷二,陳白陽秋水秋山詩畫卷,邵僧彌畫卷。
陸恭跋右軍帖
應該說,陸恭的書畫收藏在乾嘉時期的蘇州藏家中堪稱大纛。僅從潘世璜的不完全記載中就可見陸恭藏品之精,規格之高,其中記載中所及宋畫有趙大年《淵明賞菊圖》與揚補之的《四梅花卷》,趙孟頫則有一書一畫,元四家中有倪贊、吳鎮、王蒙各一件,明代蘇州沈文唐仇與董其昌、陳淳的書畫都有所收藏。除書畫收藏外,陸恭的金石碑帖收藏亦堪稱傑出。二百年後的今天,當我們從《須靜齋雲煙過眼錄》一書中屢屢提及「於外舅案頭」、「 於外舅齋中」、「至孝友」 見到這些「洵屬希有之寶」、「 蓋世所罕覯也」的唐宋拓本時,仍能感受潘世璜的那份傾心、喜悅甚至震憾:庚午七月三日,外舅出示唐拓《啓法寺碑》,又隋丁道護書,系顧試飲物。楷法精嚴,開歐、褚一派,洵屬希有之寶。
壬申二月二十七日,至孝友,晤外舅、菊坡,見宋拓《九成宮醴泉銘》未疏裱全本,蓋世所罕覯也。
甲戌三月二日,至孝友,外舅出示宋拓《淳化閣帖》第六卷一冊,系家藏。又宋拓《右軍書》一冊,系得之賦琴樓蔣氏者,亦繆氏舊物。
乙亥十一月十八日,於外舅案頭見《蘭亭》石刻一小冊。前有羲之小像,後有楊升庵跋二則。定為褚河南縮臨本,即唐刻石本之一。
乙亥十二月初十,於外舅齋中見唐張司直從申《茅山元靜先生碑》,後有何義門先生跋。
儘管陸恭金石收藏並無著錄傳世,松下清齋的藏品在其身後煙雲盡散,其中精品大半已隱身於東亞的各大博物館或圖書館中。時至今天,我們只能從各種金石展覽及出版著錄中見到鈐有陸氏藏印的傳世碑帖,並遙想陸氏當年的淹雅多藝以及松下清齋中既精且富的金石收藏。蘇州大藏書家黃丕烈也是潘氏家族鑒賞圈內極為重要與活躍的成員。按年歲(潘奕雋長黃丕烈24歲),潘、黃可稱忘年相交,黃丕烈也曾云:「昨蒙三松老人書示近作,燈下展玩,覺我二人雖年齒不齊,境遇亦異,而同在城東,蹤跡既密,臭味不殊,自丙子以來,詩篇屬和,盈於捲軸,可謂忘年契矣!」但就輩分而言,因潘的姪孫女李定之是黃丕烈的孫媳,黃與潘還屬同輩,兩人詩書往來,頗為頻繁。潘氏書畫古籍品鑒活動中亦多見黃丕烈的身影。如《須靜齋雲煙過眼錄》中黃丕烈就先後出現過十一次之多,出鏡之數,不可謂不高。其中主要以古籍收藏的事例為主,如:甲子正月三十日,黃蕘圃出示宋槧本《鑒誡錄》,墨林所藏…又見宋槧本《白氏文集》十七卷,絳雲樓餘燼也。九月十八日過黃蕘圃,見宋本《劍南詩集》殘本,新得之崑山吳氏者。十一月二日過蕘圃,觀退谷手錄《近光集》底本。十二月廿四日觀《宋刻東坡和陶詩》下卷,蕘圃物也。
丁丑正月十三日,蕘圃來,示吳玉松題所藏《漢陰園味詩》,又抄本玉峰志及續志,得之東城顧氏者,志分上中下三卷。
庚辰十一月二十四日,晤蕘圃,出示新得竹坨翁所藏《長安志》抄本。
《須靜齋雲煙過眼錄》所記關乎古籍鑒賞之事,幾乎都與黃丕烈相關。但就收藏而言,黃丕烈並不僅限於古籍一項,據《須靜齋雲煙過眼錄》所記,在書畫收藏的記載也可以頻頻可見他的身影:壬申七月三十日,蕘圃攜示《元五大僧字卷》及姚公綬《漢陰園味詩》,俱佳。
蕘夫來,以蘇書《除夜大雪》及《大雪青州道上》二詩卷相示,末有柯丹邱小楷看款一行,甚精,後有逃虛子跋,又本朝邵泰跋,書法俱佳,系沈文中所藏,其後人出以求售,索百二十金,留玩一日,還之。
蘇軾的《除夜大雪》、《大雪青州道上》詩卷及《元五大僧字卷》在當時都可稱得上是煌煌巨跡。黃丕烈能攜來這些書畫佳作與潘氏父子共賞,這說明他亦深諳書畫鑒賞一道。貢生毛慶善為嘉道蘇州鑒藏家群體中的後來之秀。毛氏字叔美,工韻語,精鑒賞,為王昶入室弟子。其妻顧蕙字畹芳,號墨莊,工詩善畫,為三松老人之女弟。顧氏亦出於吳中藝文世家,蕙父顧湘筠為翟大紳婿,繆椿門人。工花卉、翎毛,藏元、明及清妙繪頗多。蕙母一系為嘉禾翟氏,其外祖翟大坤被吳人目之為畫壇豪傑。翟大坤早年挾畫藝旅食蘇州,與潘奕雋一起探研六法,多有過從。故毛氏一門之中亦是風雅相替,蟬聯不絕。毛氏嘗得忘庵所寫《東禪寺折枝紅豆花圖》,珍貴尤甚,特顏其居曰:「紅豆書樓」。書樓為伉儷聯吟讀畫處,繪圖徵詩題者,皆以神仙眷屬目之。其收藏事跡潘世璜在《須靜齋雲煙過眼錄》當中亦多有記載:乙酉二月二十八日,晤毛叔美,出示書畫數種,內有項聖謨《尚友圖》,圖有思翁、眉公凡五人自題,幀首小楷極精,又黃石齋字幅亦極佳。董東山辛未闈中《仿趙松雪松陰亭子圖畫》。
五月六日,晤一亭叔美,出示文衡山蘭竹石卷,後有自跋,系松下清齋物,一亭新得者。又王廉州小山山水四幅,為宋牧仲寫,有竹垞諸公題,俱精品。又王陽明書大軸亦佳。
戊子二月二十八日,候毛叔美出示舊拓《右軍帖》二本,又舊拓《蘇靈芝田公德政碑》,後有思翁、眉公跋,為高江村藏本,江村亦有跋。又元人書貞一詩序卷,貞一者道士朱姓,與玄德大宗師吳全節友善,吳亦有序。
張廷濟題尚友齋圖
程庭鷺畫尚友齋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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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潘世璜的記載可見,毛慶善的收藏範圍涉及書畫金石,可謂甚廣。其藏品中有項聖謨、黃道周、文徵明、王廉州及元人書法等名跡,可謂甚精。同時,據蔣寶齡《墨林今話》云:「畹芳幼稟庭訓,善寫生。既工花鳥,自歸叔美,益臨摹古蹟,兼長山水,二十年來粉墨遠播,凡鉅公名卿以逮山野之士,靡不知重畹芳畫者。」蘇州顧氏家傳畫學原為花鳥一門,顧蕙適毛氏後,得睹紅豆書樓之富藏,日夕臨摹,其山水畫技遂又大成,鑒賞與創作在家族網絡內互動輝映,毛氏伉儷之藝文雅事,可稱佳話。上說的尚友圖為毛氏所藏,則是又演繹出一出風雅故事。《須靜齋雲煙過眼錄》一書所貴之處,不僅在於它記載了名留後世的收藏家,如陸恭、黃丕烈、毛慶善等,同時,一批被清代鑒藏史研究所遺忘的收藏家也籍此書得以名留後世。檢之記載,繆遵義、汪心農、齊彥槐這些聲名不彰的鑒藏家若不是潘世璜的記載,他們的書畫鑒藏之名極有可能會湮沒無聞。繆遵義的藏家身份應是這批鑒藏家中最為隱晦不明的。究其原由,多半是因為其名醫的身份轉移了世人對他的鑒藏家身份的注意。繆遵義(1710-1793),字方彥,又字宜亭,號松子居士。清吳縣人。乾隆丁巳進士,因母病而究心醫學,母既獲冶而醫道日進,就診者塞滿街巷。其臨診立方多創新意,投藥每能奏效,他醫無不驚服,時稱葉桂、薛雪、繆遵義為吳中三名醫。其著作《溫熱朗照》八卷,系研究溫熱病的專著,為繆氏晚年的力作。考其生平後可知,繆氏一般都以醫家身份出現在世人面前。不過依據潘世璜的記載,則讓我們看到了他的另一重身份,繆遵義其實是蘇州鑒藏世家繆氏的後人,襲祖繆彤、父繆曰藻的宏富收藏而雄視東南。《須靜齋雲煙過眼錄》載潘氏父子在繆遵義過世二十幾年後在其孫之處獲觀繆氏收藏: 己卯十二月十二日,侍大人同少峰至其令甥繆氏觀所藏書畫。繆氏昆仲出見,為松心先生令孫。所觀趙氏《三馬圖》,一為文敏筆,一為文敏子仲穆,一為仲穆子彥徵作,後有王蒙跋,蒙為文敏外孫,畫三人三馬,文敏所畫虯發側面,高鼻似回人,仲穆與彥徵所畫各不同,俱神采生動,馬亦駿逸不群,真神品也。又米南宮書《杜詩畫山水歌》,後有項子京收藏手跡,並注直三百金,前有賜魏杞三大字,系宋光祿書真跡無疑。又祝京兆蠅頭《楷書道德經》小冊,亦不多見之作。又蘇文忠《與謝民師札》,前半缺,後有婁子柔補書並小楷跋,蘇書真贋難辨,而婁跋小楷則甚精,思翁、眉公二跋亦佳。又《九成宮》、《聖教序》、《蘭亭》俱舊拓本。
風轉雲流,即使是繆氏故去二十餘年,其收藏已損失散失甚多,潘氏父子所看到其藏品之精仍可稱驚人。其中趙氏祖孫三代所作的《三馬圖》、米南宮書《杜詩山水歌》、蘇文忠《與謝民師札》都堪稱銘心絕品。潘世璜在書中還記錄另一則與繆氏書畫收藏有關的軼事:丙戊二月十三日,梅麓攜示王叔明、黃大痴、沈石田山水三幅,又宋拓《玄秘塔碑》,蓋得之光福金姓者,金之先,號鵲泉者,業匠人,操業游於繆氏之門,頗知六法,其物皆文子先生收藏,不知何以入其手,今其孫已蠢不知。而鵲泉所藏書畫,皆注直若干,索價頗昂,梅麓以百九十洋得此,尚有王石谷畫卷一,可謂物好價廉,梅麓亦自詡為生平得意事也。
收藏家齊梅麓從光福一金姓中購得元明清大家王蒙、黃公望、沈周、王惲山水各一張,而這四張不世之作亦是繆曰藻收藏,金姓祖父為金鵲泉,鵲泉精六法,曾游於繆氏之門,為其仿臨所藏名作,甚得禮遇。齊梅麓從金氏後人處所得的這些名畫即是經繆氏而轉到金氏之手的,繆氏書畫向來密不示人,所以更談不上與人進行書畫交易,故金鵲泉如何得到此批名畫,潘世璜也只能以「不知何以入其手」言之。所以,結合上面潘氏父子在繆氏後人處所獲觀的名跡與齊梅麓新近收藏的繆氏藏畫,潘世璜的記載為我們還原這位隱身於醫的蘇州鑒藏家提供了有力的佐證。如果說繆遵義因高明醫術轉移了他收藏家身份的話,汪心農則因制墨大家的令譽而遮蔽他收藏家的形象。汪心農(1754—1821),名榖,字琴田,號心農,安徽休寧人,寄寓吳門。汪心農能在歷史上留名,很大程度上是因袁枚對他造墨技藝的推崇,袁氏托汪心農定制隨園用墨以饋贈名公巨卿,並以此為慣常的交際手段,據徐康《前塵夢影錄》云:隨園每托心農以香膏料造墨,分貽名公巨卿。余所及見者如「秋帆尚書吟詩之墨」,腰員扁形。線雲環繞,陰面「隨園叟袁枚制」。一曰「思元主人吟詩之墨」,長方式,背「隨園叟袁枚恭制」,主人為豫邸世子。一曰「敬齋相公吟詩之墨」,背「倉山叟袁枚制」,長方式,員首。一曰「雨窗先生吟詩之墨」(阿林保)。一曰「麗川中丞吟詩之墨」(奇豐額),背皆書「隨園叟袁枚制」,色同前,皆重六錢。老友黃心齋國珍云:隨園廣交遊,內自王侯,外至封圻,尙風雅者,無不造墨贈遺。
揆諸以上記載,我們不難看到汪心農以制墨匠人形象出現在袁枚交遊中的事實。但是,當我們放大觀照視野,特別是通過《須靜齋雲煙過眼錄》的記載,會發現汪心農其實是蘇州鑒藏世界中極為活躍的一位,他所收藏金石碑帖的質量之精可比肩陸恭的松下清齋:乙亥八月二十一日,集汪心農齋中,出示所藏越州石氏刻小楷宋拓本數種。又董文敏行楷畫冊,內書《文賦》一冊,在藏經紙上,兼得趙文敏筆意。後有自跋一則,最為出色之作。
十二月二日,汪心農招同芝軒午集,出所藏宋拓泉州本《淳化閣帖》全部。又宋拓《十七帖》一冊,《祕閣續帖》一本。又宋拓《岳麓》、《雲麾》、《聖教序》各種。以《十七帖》、《秘閣帖》為最。《秘閣帖》一本為右軍大令及諸王書,一本為賀知章、虞、柳二家、無名氏書,李懷琳書《絕交論》。以二王、虞、柳為最。系王弇州藏本,後有弇州、文壽承二跋,王夢樓亦有跋。
潘奕雋贈汪心農隸書聯
樂常在軒藏品
如上所記,汪心農非但金石碑帖收藏豐富,還別出心裁舉辦一次以所藏宋拓為主題的雅集,這樣的活動既可見主人的風雅好客,也足見其藏品之精。此外,我們從汪心農的知交好友王文治的《快雨堂題跋》中可知,汪心農的金石收藏大半是得自吳中故家,如前所言及的繆氏及蔣氏池上草堂,這兩者所藏金石碑帖中的精品太半是被陸恭的松下清齋、汪心農試硯齋所繼承。可以說,在清中期蘇州的收藏世界中,陸汪之間,既是志同道合的密友,又是具有競爭關係的對手。再者,汪心農弟汪十庾也是當時頗有影響的金石收藏家,他所收藏的《孟法師碑》被王文治稱為「藝林至寶」者,即汪十庾得自吳中繆氏,此件寶物上也有陸恭的題識。最後,潘、汪累世聯姻,有著極其複雜的姻親關係。就汪十庾而言,他的齋名為「蘭陔書屋」,潘世璜的從子潘曾綬(潘祖蔭父)妻汪紉蘭出自汪氏,潘曾綬的齋名亦為「蘭陔書屋」,並有《蘭陔書屋詩稿》傳世。雖然潘曾綬與汪十庾的姻親關係目前尚未釐清,但這兩者似乎存在著前後遞傳的關係。如此說成立,那麼,以潘家為核心並以姻親關係向外輻射的吳中鑒藏世界又多一重證據,而潘曾綬子潘祖蔭後來所構建的金石收藏世界也很有可能是聚當時蘇州諸多家族收藏之精華而形成的。蘇州以貴潘鑒藏世家為核心的群集雅會與交通互動,不但聚攏著蘇州一地的形形色色的家族鑒藏群體及鑒藏家,也吸引著一些流寓或過訪蘇州的鑒藏家,潘世璜的記載中就每每可見他們穿梭活動的身影。上面所提到收藏繆氏藏畫的齊梅麓就是潘世璜記載中又一位重量級的鑒藏家。齊彥槐字夢樹,號梅麓,又號蔭三,江西婺源人。嘉慶十三年(1808)召試舉人。明年成進士,改翰林院庶吉士。散館,授江蘇金匱縣知縣。齊彥槐能詩、擅書法,精於鑒藏。所著有《梅麓詩文集》二十六卷。潘世璜在《須靜齋雲煙過眼錄》中多次記載他與齊梅麓一起品鑒雙溪草堂所藏法書寶繪的經過:壬午四月二十五日,答梅麓,舟中觀所藏米南宮書《宗室崇國公墓誌》,小楷,真跡絕佳。後有元人袁桷、鄧文原、揭宏、柳貫跋。又郭天璽跋,已剝蝕無款,又有陳眉公跋。又,仇十洲獨樂圖,文徵明書《溫公獨樂園記》。
乙酉三月二十三日,梅麓攜新得香光畫《權文公詩意圖》。
丙戌二月二十三日,梅麓攜示王叔明、黃大痴、沈石田山水三幅,又宋拓《玄秘塔碑》,王石谷畫卷。
戊子五月一日,趙松雪小楷書《過秦論》三篇,後有柯思九及元人跋數則,俱佳。
從潘世璜的記載齊氏收藏可知,齊梅麓攜來須靜齋中與潘氏父子共賞的書畫有米南宮書《宗室崇國公墓誌》、仇十洲《獨樂圖》、香光畫《權文公詩意圖》、王叔明、黃大痴、沈石田山水三幅、趙松雪小楷書《過秦論》等書畫名跡,按記載所錄其收藏書畫之精當不在同時蘇州藏鑒賞家之下。而檢之齊梅麓自著的《雙溪草堂書畫記》,我們會驀然發現有如進入一座書畫收藏的寶山,《須靜齋》所記則不過是其收藏寶山之一角而已。《雙溪草堂書畫記》著錄其收藏五代至清中期書畫共988件,其中五代至宋的書畫就有48件之多,元四家100件,明四家超過200件,其收藏規格之高,藏品之富,放置於江南地區似乎只有後來的顧氏之過雲樓的書畫收藏可以與之比肩,而較之同時的吳中收藏重鎮潘氏三松堂與陸氏的松下別齋似有後來居上之勢。嘉興籍鑒藏家戴光曾雖不是須靜齋中的常客,但他在嘉慶二十四年對潘氏父子的叩訪則對我們更全面地瞭解他的收藏世界提供了資料。戴光曾字松門,號谷原,居嘉興吳涇橋,生卒年未詳。歲貢生。書法出入歐、虞,畫松有名。嘗輯《墨表》上下卷。由於戴光曾與鮑廷博、黃丕烈為友,同嗜藏書,亦嘗自云:「余與鮑丈淥飲交二十餘年矣。余之性愛古書及蒐羅前人秘籍,皆得淥飲講習,匡所不逮。每獲異書,相與傳觀、訂正以為樂。」所以,在大多數的文獻記載中戴松門都是以藏書家的形象出現的。如黃丕烈在《蕘圃藏書題識》的《程穆衡箋吳梅村先生詩集》與《笛漁小稿》兩書的跋中均提及與戴松門聚首嘉禾,挑燈茶話,遍閱所藏之書的情景,但關於戴松門的其它方面的記載只在其《蕘圃藏書題識續錄》卷一《松漠紀聞》跋中語焉不詳地一筆帶過:丁丑十月初八日,訪戴松門於嘉興郡之吳涇橋。時已昏夜,主人赴席他出。待其歸,促膝話舊,意甚歡也。因出書畫、磁銅等物,相與欣賞。蓋所好不存焉,最後出一書相質,為《松漠紀聞》二冊上下卷。
檢之《須靜齋雲煙過眼錄》,作為書畫收藏家的戴光曾兩度出場,潘世璜記其書畫收藏事甚詳,足補一時之闕。茲錄如下:己卯三月十八日,戴松門來晤。以兩番易得舊玉印一;又示汪退谷楷書冊一本,字如杯口,大絹本,惜祭文,借觀留下。
二十九日,從松門借閱徐氏《二株園圖》,後有歸愚先生跋,園為徐文靖公勿齋別業。文靖長子,俟齋先生;仲,貫時先生。貫時風流自喜,…繪《二株園春玩圖》紀事,畫極工細,無款識,圖中姬侍音樂狗馬禽魚花木亭榭水石之勝,備極豪侈。蓋文靖官京師,貫時以貴公子家居,又性喜跌宕,與兄俟齋先生孤介獨立者不同。後文靖公徇國難,貫時流落轉徙,園遂屬他人。今其故址在吳趨坊周五郎巷,向屬范氏,今不知誰屬?益荒廢不可問矣。
嘉慶二十四年三月十八日,戴光曾過訪蘇州,在潘世璜須靜齋逗留,並帶來舊玉印一枚、汪退谷楷書冊一本,汪退谷的這件楷書冊後被三松堂購藏。同月的二十九日,潘世璜又從戴松門處借得徐氏《二株園春玩圖》品鑒之。從這兩則記載我們不僅可見者作為鑒藏家的戴光曾其實有著比藏書家更豐富的收藏世界,這其中法書名繪的鑒藏也是他的收藏世界中重要的組成部分。同時也可獲知潘氏的書畫鑒藏活動並不限於蘇州地區,他們與蘇州周邊地區的鑒藏家也有相當的品鑒互動活動。瀏覽《須靜齋雲煙過眼錄》一書中所出現的形形色色的鑒藏家之後,我們可以肯定地說,清嘉道時期的蘇州地區確實有著以潘家為核心的家族書畫鑒藏圈,其外圍是潘氏姻親與至交陸氏、黃氏、汪氏、毛氏等家族,而且這個鑒藏圈與江南地區更大範圍內的鑒藏圈有著或多或少的聯繫,江南鑒藏圈中大大小小的事件會以不同方式涉及到他們,而以潘氏家族為中心的蘇州鑒藏圈又通過他們的核心人物潘奕雋的品鑒活動來對蘇州及周邊地區的鑒藏活動施以影響,其結果是他們之間的鑒藏交往活動空前頻繁。清代中期,蘇州是江南地區書畫藏品的主要流通中心,在此地集散交流的書畫金石數量相當龐大,關乎此,從《須靜齋雲煙過眼錄》的記載中便可體察。儘管數量龐大,但潘奕雋、潘世璜父子時代的蘇州地區並沒有出現象明末嘉興人項元汴那樣的大收藏家,而是由許多實力相對均衡的中小收藏家構成一個人數眾多的鑒藏家群體。這些中小鑒藏家可以通過借觀、往觀、傳觀、雅集或購買藏品等幾種方式接觸到古代書畫名跡。眾多的書畫名跡得以流動於蘇州地區的文人、書畫家、鑒賞家之間,使得這一時期的書畫金石鑒賞活動此起彼伏、生生不息。正是這種良好的流動方式,才使得眾多的中小鑒藏家獲觀了無數名跡,並以此開拓眼界,提高品鑒能力。同時,書畫家也得以晤對真跡,進而直接收益於一己的創作中,鑒藏品的廣泛流通使清中期的江南藝文世界生氣勃然。往觀是《須靜齋雲煙過眼錄》中頻繁提及的書畫鑒賞的方式,即鑒賞者聞訊或被邀前去收藏家家中觀賞書畫。往觀出現的頻度在潘世璜的記載中約佔潘氏父子品鑒活動的70%左右。《須靜齋雲煙過眼錄》一書最典型的往觀記載是潘奕雋、潘世璜父子對龍壽山房的血經近乎虔誠的往觀:壬申三月十八日,待大人至半塘壽聖寺之龍壽山房,得拜觀所藏元僧善繼血書《華嚴經》,…乾隆乙卯大父偕青浦王蘭泉少寇及諸同人題名八十一卷之末。今重識歲月於後蓋十八年矣。
甲戌十二月十一日,侍大人偕錢梅溪泛舟山塘,過龍壽山房,重觀元僧繼公血經華嚴經,屬錢梅溪分書題名於後。
丙戌八月二十一日,約芝軒,同坐卓如舟,過玉松,邀藹人同至龍壽山房,重觀血書華嚴經,閱繼公自跋書,始於至正乙巳仲春六日,至丙午季秋書竣。蓋閱一年半告成。共八十卷,可謂勇於精進矣。大人自乙卯歷壬申、甲戌、戊寅敬觀四次,俱有題識,壬申、甲戌侍大人同觀。今茲第三次重觀。
將龍壽山房的《華嚴血經》放置在書畫珍品中也許有些異類,元僧善繼發上願刺血書成《華嚴經》,在當時是江南士人眼中已經上升成一件凝結信仰、勇氣與決心的聖物。儘管潘氏父子在往觀的措辭上也變成了「拜觀」,但在這裡以此為例,並不妨礙我們討論「往觀」這一書畫品鑒形式。《須靜齋雲煙過眼錄》一書中不惜筆墨將潘氏父子前後共七次往觀這件「無上之寶」的過程恭錄無缺,除了他們之外,潘奕雋父子又約好友王昶、錢泳、吳雲及潘世恩同去,敬觀之後,皆莊題而歸。這反映了當時鑒賞群體中良好的品鑒風氣,一旦得睹名跡,絕不引為獨樂之私,而是告諸同好,與眾人分享這一份快意。借觀是書畫家、鑒藏家將他人所藏法書名畫借回家中悉心揣摩或臨習的一種方式,潘氏父子見到比較心儀的作品,而對方又不便割愛相讓的情況下,便會向相熟的藏家提出借觀要求,這樣的例子在潘世璜的記錄中比比皆是。例如:辛未正月二十日,大人從筠椒處持歸文信國像卷,有王濟之、吳匏庵、文衡山題。
甲戌十二月二十日,從梅溪借觀元拓《淳化閣帖》十卷。
二十一日,大人從范丈處攜其先世唐咸通二年柱國誥、宋元佑三年僕射誥二手卷歸。
乙亥八月初五日至孝友晤外舅,見案頭有牙章一方,…,蓋衡山故物也,因乞攜歸一玩。
戊寅四月二日,大人從盧養芝處借歸宋拓九成宮未疏本。
九月二十二日,晤省吾,…以董文敏小行書見示,攜歸一玩。
借觀的情況有多種,有慕名而至的借觀,有先往觀,見有心儀之物再借觀。一般來說,由於藏家與借家關係較密,彼此信任,往往都能攜之而歸,但潘世璜的記載亦有一次不成功的借觀經歷:甲戌三月二日,至孝友,外舅出示宋拓《淳化閣帖》第六卷一冊,系家藏。又宋拓《右軍書》一冊,系得之賦琴樓蔣氏者,亦繆氏舊物。外舅審為《澄清堂帖》即《升元帖》,南唐李氏所刻者,細審字畫與《淳化》頗有不同,使轉頓折處,精神並露,洵所謂下真跡一等者,似又在《淳化閣》之上,展玩良久,真希世之珍也。乞暫攜歸,不許,他日當再重觀耳。
潘奕雋借觀宋拓王右軍書題跋
這是一則比較有趣的記載,《澄清堂帖》為潘世璜岳父陸恭所藏,潘世璜一見傾心,謂之為「展玩良久,真希世之珍也。乞暫攜歸,不許。他日當請重觀耳。」,潘世璜意欲借觀,其結果是「不許」,只能惺惺然地說「他日當請重觀耳」,自己女婿想借觀《澄清堂帖》,陸恭不許,可見他對這件金石拓本的痴愛之深。當然,從《澄清堂帖》上所鈐的「古吳潘氏三松堂收藏經籍金石書畫記」 藏印及《須靜齋雲煙過眼錄》中的記載來看,這件寶物在陸恭身後還是歸三松堂所有。傳觀亦是品鑒書畫的常見方式,往往是藏家將得意的藏品帶到各處請人題識以此來求得寓目的鑒藏家給予認同進而彰顯其收藏。潘世璜在《須靜齋雲煙過眼錄》一書亦較多記載外地的藏家以傳觀的方式將得意的藏品送來,請潘奕雋品鑒並索其題識。如吳江徐氏家藏《楓江漁父圖》為清初徐電髮歸故里時文雲南所畫,清初詞壇名流題跋者甚夥,可稱煌煌巨製。百年之後的丙午七月六日,電髮玄孫徐芝楣以傳觀的方式乞潘奕雋題圖於後,潘奕雋與清初的文士們雖異代不同時,但傳觀題識之間,風雅相傳,多少翩翩才士共同演繹了這一出傳觀佳話。又如沈周《東莊圖》為其生平名跡,潘奕雋一直未獲一睹。戊寅年三月四日江南鑒藏家馮喆自鎮江攜其所藏《東莊圖》求潘奕雋題,三松先生欣然寫下這一段題跋:吾吳白石翁墨妙著名於時者有二,一為《話雨圖》,一為《東莊圖》,皆為吳文定公作,而《東莊圖》尤顯赫。李少師之題、董文敏之跋當時稱三絕。《話雨圖》吾見之於歙州汪心農家,以未見《東莊圖》為憾。今京口馮君喆生購得之,因得假歸三松堂晤對十日,更喜喆生之博雅好古,又自念老眼獲覯奇跡,翰墨緣深為可慶也。
作為中國古代士大夫文化活動的重要形式的文人雅集,當然也是鑒賞書畫的良機之一。在《須靜齋雲煙過眼錄》的記載中,無論是潘氏須靜齋中,還是陸氏松下清齋、汪氏試硯齋、毛氏尚友齋中,但凡是這些鑒藏家的書齋里,每每會演繹出幾場名流畢至的書畫金石鑒賞雅集:乙酉三月二十三日,陳竹廠邀賞蘭,出所藏褚河南《雙鈎蘭亭》,後有鄧文原、柯丹邱二跋尤精整可愛,又曹雲西《山水清音》卷,後有沈石田題詩,又唐子畏《石湖覽勝》畫卷…,撫玩良久,客始至。
乙亥十二月二日,汪心農招同芝軒午集,出所藏宋拓《泉州本淳化閣帖》全部,又宋拓《十七帖》一冊、《秘閣續帖》一本,又宋拓《岳麓》、《雲麾》、《聖教序》各種。
丁丑九月初五日,招七薌、蕘圃、羽谷小集須靜齋,七薌以所畫採芝圖贈大人。又攜字畫數幅同賞,內丁雲鵬《蘭石》、文徵明《竹石》扇面及李流芳《山水》小幅合錦兩幀最佳,余以素紙求七薌作花卉橫卷。
藏家陳竹庵以賞蘭為題邀眾友品鑒書畫,盡出其精華之藏,讓潘世璜有如「過屠門而大嚼」般的快慰之感。畫家改琦從松江前來探訪潘氏父子並相約雅集於須靜齋,改琦贈潘氏父子扇畫,又出其所藏與眾人同賞,潘氏父子亦出三松堂所藏與眾友人分享,品鑒之暇,潘世璜復請改琦作現場作花卉橫卷,應該說,須靜齋的雅集是藏家與鑒賞家們最興奮與陶醉的時刻。類似的雅集不僅有益於鑒賞家增長眼力與識見,也是改琦這樣的書畫家鋪紙伸筆,一展其技的好機會,在雅集的催化下,往往會使其畫藝更趨精良純熟。同時,品鑒書畫的雅集還會成為畫家筆下的題材,例如毛善慶藏有項聖謨的《尚友圖》,並顏其齋為:「尚友齋」,毛每購新的書畫藏品,就會邀圈中同道前來賞評。其妻顧蕙便繪《尚友齋雅集圖》以紀在尚友齋中上演過的風雅故事。
顧蕙《尚友齋圖》
來源:西泠印社拍賣有限公司2012年春季拍賣會447號拍品
清中期的蘇州文人雅集的內容也呈現出新面貌,如上所引的「十二月二日,汪心農招同芝軒午集」條中,汪心農與芝軒(潘世恩)、潘世璜共同發起一場以「宋拓」為內空的雅集,雅集中汪心農盡出其所藏《泉州本淳化閣帖》、《十七帖》、《秘閣續帖》、《岳麓》、《雲麾》、《聖教序》等各種宋拓以供雅集參與者品賞,可以說,這一以展示、品賞金石碑帖藏品為內容的雅集,其主旨超出以往文人雅集中以書畫為主的品鑒趣味。這一新內容出現,既是乾嘉考據學興盛之下時代審美趨向的反映,也暗示著清中期蘇州甚至江南地區的部分收藏家品鑒趣味的變化。「千年名畫八百主」,這句成語似乎在告訴後來者不必太執著於子孫世守其收藏這樣的神話。但換言之,這其實也可以說明書畫以買賣的形式進行交流是何其繁興。就收藏家而言,其藏品欲具一定規模,買進書畫藏品是其必要之手段之一。同時,大多數鑒藏家往往會有財力的限制,為購入新的藏品,所以在「以玩養玩」的宗旨下,又會將一些已過手的藏品再轉讓與別的鑒藏家,如此循環,在買賣之間,眾多書畫精品可以在不同的鑒藏家之間流動,從而使得區域的鑒藏活動顯得生氣勃然。檢之《須靜齋雲煙過眼錄》,潘世璜在書中對三松堂及其它藏家購買藏品一事亦多有提及。例如,潘世璜岳父陸恭的松下清齋的部分藏品,如趙文敏《李太白廬山觀瀑圖》、宋拓《右軍書》均是購自蔣春皋的池上草堂,蔣春皋則又是購自吳中繆氏。而陸恭松下清齋藏品中鮮于樞《楷書老子道德經卷》卷上、《升元帖》、《明賢手札》二冊、揚補之《四梅圖》。又被潘氏三松堂購入。另據《須靜齋雲煙過眼錄》所記載,潘奕雋分別從嘉興藏家戴松門與蘇州藏家郭雅安購過汪退谷楷書與明人扇面五十七幅。《須靜齋雲煙過眼錄》中還特別記載,齊梅麓從光福金氏一次買進王叔明、黃大痴、沈石田山水三幅,又宋拓《玄秘塔碑》,王石谷畫卷等諸多名跡。這種種記錄無不說明購買作為收藏的主要手段在當時鑒藏圈中是相當活躍。同時更需要指出的是,購賣對於鑒賞活動有兩方面的重要性,一方面,購買對鑒藏家而言是最好的試金石,購入一件書畫既有可能打眼也有可能撿漏,其中之玄妙只有購者自知。同時,一件新藏品的購入往往是新品鑒互動活動的開始,正是有了購買,才會產生借觀、往觀、傳觀、雅集等種種新的品鑒交流活動。可以說沒有購買這種藏品交流的形式,鑒賞圈就沒有活躍的新質點,鑒藏圈就會顯得冷清與沉悶。通過以上對潘奕雋、潘世璜書畫鑒藏活動的著錄《三松堂書畫記》與《須靜齋雲煙過眼錄》的考察,我們發現,作為家族藝文活動的主要內容之一的書畫鑒藏活動,在蘇州貴潘一族中特別興盛,在家族中亦產生了潘奕雋、潘世璜、潘曾瑩、潘祖蔭這樣一批有為的鑒藏名家,特別是潘奕雋,以他在蘇州及江南藝文世界的聲望、書畫鑒藏方面過人的識見為貴潘鑒藏帶來廣泛的藏品資源與交流機遇,他頻繁品鑒題跋也在潘世璜《須靜齋雲煙過眼錄》的記錄中固化成一次次的藝文景觀。對於其家族而言,這一次次的藝文景觀則是一筆筆價值不菲的文化資本,而這一文化資本在貴潘後人持續不斷地書畫鑒藏活動下產生增值,逐漸使貴潘的書畫鑒藏活動的鏡像趨於高質與穩定。對於蘇州地區而言,貴潘的累世科名、德業、文脈所成就的是地域文化中最光熹耀眼的景觀,貴潘一族在蘇州藝術鑒藏活動中頻繁亮相,與姻親家族陸氏、黃氏、毛氏、汪氏等鑒藏家族群集雅鑒,並由此形成更為宏大的蘇州鑒藏家族的集群空間,這一空間又不斷地聚攏蘇州及江南地區形形色色的鑒藏群體及鑒藏家,並積極推揚蘇州甚至江南地區鑒藏家及藏品的交通互動,進而形成了複雜斑斕、丰姿熠然的江南藝文世界全景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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