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音符号带你重新认识现代汉语的声韵调
原创 不平家 古今中外语言大杂烩 2018-11-21最近为了输入繁体字,在研究对岸的注音符号输入法。这套注音方案很神奇,它成型于清朝末年,其前身是章太炎在1908年发表的36个「纽文」和22个「韵文」。当时除了沿用了二千年的反切以外,并没有全国通用的汉字注音方案,因此民间有各种各样设计汉字注音方案的尝试,而它们背后的理论基础也五花八门。我们现在全国通用的这套汉语拼音,它本质上是描写性的,中心思想是用各个拉丁字母在西方语言中比较常用的几种音值来模拟汉语中的读音,所以a就是「啊」,i就是「衣」。在这一基础上,再根据汉语音系的特点,调和经济性、准确性等不同的要求,对局部的细节进行调整,比如「播」和「泼」的送气不送气对立用b/p而非p/ph表示,「追」的韵母是ui而非uei(经济性);「高」的韵母是ao而非au(据说是因为au写快了容易和an混淆,也就是准确性的要求)等等。但是注音符号的理论基础和汉语拼音完全不一样,它是基于传统音韵学创造出来的,运用了一些音韵学里的注音体系和音变规律,而描写和区分现代汉语读音这一点,则退到了比较次要的位置。所以,两套注音方案的根本性差异,并不在于注音符号从《说文解字》里复活了一堆古字然后再混杂大量汉字部件,而汉语拼音引进海外各种自带不同版本读法的鸡肠文再强行注入一些让歪果仁目瞪口呆的读音。事实上,就算用拉丁字母把注音符号的字符全部换掉,它和汉拼仍然有根本上的区别。注音符号和汉语拼音对汉语音系的处理上的很多不同点,说到底都是背后理论基础的差异造成的。要了解注音符号背后的音系学思想,可以从对岸的注音输入法开始。最常用的大千式键盘,其实就是把注音符号表投影到键盘上。即便不认得具体哪个符号对应哪个音,只要了解注音符号的原理就能很快上手,需要硬记的内容其实不多。关于注音输入法本身,以后有机会会和其他输入法一起讨论。
一、声母注音对声母的处理和汉拼基本相同,也是b p m f d t n l那堆东西,连排列顺序也是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是zhi chi shi ri zi ci si这几个音节,在汉拼里后面都要跟元音,但是在注音里只加声母就可以(ㄓㄔㄕㄖㄗㄘㄙ)。目前汉语言学界的主流观点是认为汉语里的元音分为舌面元音和舌尖元音,像zhi这种音节后面接的就是舌尖元音。说实话我到现在都没搞清楚舌尖元音这个概念是什么时候由什么人提出来的,它和汉语拼音的创制孰先孰后。我个人对舌尖元音这个提法是持保留态度的,因为它违反了音系学里一条很重要的规律,sonority hierarchy,简单来说就是各种音素的响度从高到低排列依次是元音、边音、鼻音、擦音、塞擦音、塞音,而舌尖元音的响度很不幸的和擦音处于一个等级。承认舌尖元音的话会把很多现有的音系学理论搅乱,这样的事洋大人当然不干。英文维基百科的mandarin phonology页就不承认舌尖元音这种东西。像注音符号这样把声母符直接当音节处理,就等于把这些音节的音节核处理成所谓的成音节辅音(syllabic consonant),这也是西方语言学界对汉语里「知」、「吃」、「施」这类音节比较通用的处理方法。二、介音
注音的三个介音ㄧㄨㄩ同时对应汉拼的y w和i u ü(我小学时学校教的是y w属于声母,但在汉语拼音方案正式的版本里y w并不算声母,只是i u的另一种写法)。但实际上,注音的ㄧㄨㄩ表示的是音韵学里四呼里面的齐齿呼、合口呼和撮口呼。在音韵学里,无论是零声母的「椰」,带声母且包含i介音的「些」、「仙」、「箱」,还是以i为元音的「西」,都属于齐齿呼,所以在注音里都含有ㄧ,分別是椰(ㄧㄝ),些(ㄒㄧㄝ),仙(ㄒㄧㄢ),箱(ㄒㄧㄤ),西(ㄒㄧ)。合口呼(含w u)和撮口呼(含ü/u或yü/yu)也是相同的道理。传统四呼剩下的一呼叫开口呼,在注音体系里没有介音的都是开口呼,包括声母里那些自成音节的「知」、「吃」、「施」等(汉拼在后面加i说明汉拼的i和齐齿呼并没有直接联系)。而汉拼本质上就是用拉丁字母的音值模拟汉语读音,遇到椰、曰、威这些零声母字,按拉丁字的书写习惯需要加个y w j之类的辅音(j是粤拼里用的),否则ie üe ui这种直接放上来会很别扭,给别人一种喉塞音打头的感觉(以i u打头的古典拉丁语除外,因为当时j v w还没有创造出来)。当然代价就是多出来一堆看上去很废的规则,什么i u在词首写作y w,ü在某些声母(其实是大多数的声母)后面写作u之类的,要完整地写出所有规则都非易事。三、韵母
注音和汉拼对于韵母的处理非常不一样。首先注音有四个单韵母(ㄚㄛㄜㄝ)和三个可直接充当韵母的介音(ㄧㄨㄩ),而汉拼只有六个韵母与之对应(a o e i u ü,er放在最后谈)。注音用ㄜ表示「饿」的元音,用ㄝ表示「椰」、「约」的元音。而这两个音值本不相同的元音在汉拼中均用e表示,这是从经济性的角度考虑的:反正ㄝ只出现在i和ü后,而这个位置上不会出现ㄜ,再加上拉丁字母的元音就那么五个,与其加附加符号,不如直接全用e表示算了(汉语拼音方案里是有ê的,它表示「椰」、「约」的元音在无介音时的读法,只出现在少数语气词中)。相比之下,注音没有拉丁字的负担,想用几个元音就用几个元音。在注音的体系里,现代汉语的四个复韵母,四个鼻韵母用上图中的切分法达到完美的二分。这里把韵腹元音分为低-非低而不是高-低是因为以央元音[ə]为韵腹的韵母和高元音韵腹的韵母是归入一组的,但从普通语音学的角度来说央元音既不是高元音,也不是低元音。注音系统里所有不能直接拼读必须死记的符号组合,都是客观历史音变造成的,背后有对应的音变规则,并非人为规定,比如:「憂」和「留」在中古时韵母都是尤母;「繁」、「言」、「冤」中古都是元母;「蓬」、「同」,中古东母; 「精」、「程」,中古清母。由于声母不同,在现代汉语中分化成不一样的元音。然而这种历史关系在注音里仍然可以看到,这就是注音风格的经济性原则:在尊重现代音的前提下,利用古韵的分合关系合并韵母以达到减少声符总数的目的。字符中古韵母古韵罗马字注音汉拼憂尤qiuㄧㄡyōu留尤liuㄌㄨㄡˊliú繁元byanㄈㄢˊfán言元ngianㄧㄢˊyán冤元qyanㄩㄢyuān蓬东bungㄆㄥˊpéng同东dungㄊㄨㄥˊtóng精清ciengㄐㄧㄥjīng程清driengㄔㄥˊchéng当然注音系统里用古韵不能解释的特例还是有的。ㄥ没有撮口呼,却有两个齐齿呼:「英」和「拥」,于是注音就把多出来的原来是齐齿呼的「拥」塞到空出来的撮口呼那个位置上去了,是故「英」是ㄧㄥ,「拥」是ㄩㄥ。反正类似的做法,古代韵图里是有先例的。汉拼的中心思想是描写现代音,对应古韵什么的都是次要的,反正懂音韵学的人终究是少数。所以「蓬」、「程」是eng,「同」是ong,「精」是ing。iu据说是iou的缩写,但在个别口音的普通话里i + ou似乎不能拼出iu,在这种情况下则属于历史音变;「安」an [an]遇i, ü要读成「淹」[jɛn],「冤」[ɥɛn]这个,既然是以描写现代音为中心就把它们的区别清清楚楚地表示出来嘛,反正可以「元音不够,加点来凑」,既然有ü就不妨有ä,德语不就是用ä表示历史上因音变而升高的a嘛。不过「j q x y真淘气,见了鱼眼要挖去」,就算真的用了ä,他那副鱼眼大概也不能幸免罢。最后是「儿」的韵母,注音管它叫卷舌韵母,汉拼把它归入单元音韵母(维基说的),但用法基本是一样的。四、声调两者使用的声调符号相同,不过有两个不同的细节:一、注音对于四声和轻声均有相应的符号,但如果什么都不标的话,注音系统下默认为第一声;汉拼的四声必须带符号,轻声无符号,用不带四声的音节表示。二、关于声调的位置,汉拼有一套十分复杂的规则,而注音仅把轻声符号的位置作特殊处理而已。汉语拼音作为官方指定注音方案,它的影响无疑是巨大的。近几十年来绝大多数的方言拼音方案,它们的思路其实和汉拼一脉相承:用拉丁字本身的音值对某种汉语方言进行描写,然后根据目标方言的语言现实进行细节上的修改。比如粤拼:香港语言学学会粤语拼音方案的韵母部分
拉丁式拼音固然有许多优点,但缺点是显而易见的:一、韵母系统过于零散,像上面粤拼用音节结构排列出来的韵母表,中间有很多空缺。汉语拼音方案的韵母表,实际上是用注音的音韵学骨架搭建的,真要像粤语这样按音节结构排列,只怕更加散乱。但在注音系统下韵母和介音分开,可以达到完美的二分,甚至能直接投影到键盘上。汉语拼音方案韵母部分(局部)
体会一下歪果仁用的按音节结构排列的普通话韵母表:
二、拉丁字方案的描写性本质决定它必然是一种针对单个方言的方案,哪怕是同一个方言大系,每遇到一种新的子方言,都要对细节重新修改一遍,否则会显得左支右绌。当然在这一点上目前还没有非常成功的方案,但类似的尝试还是有的,比如通用吴语拼音。通用吴语拼音(局部)
这是一套野心很大的拼音方案,目的是要成为所有吴语方言拼音的基础,所以它的基础其实也是按古韵搭建起来的,但罗马字终究是它的硬伤。要知道吴语子方言之间即使韵部相同,韵母的音值差异也可能很大。在这种情况下,韵部相同必须使用相同的拉丁字,但它不可能同时适用于所有方言的实际发音。比如「頭」在通用吴语拼音的上海话版和宁波话版里都是deu,但实际上它在上海话里的韵母是[ɤ],在宁波话里是[œʏ],一后一前,无论用哪个拉丁字都会有人不服。注音符号系统让我们看到拉丁式注音方案以外的另一种可能性。首先它的拼写原理比汉拼简单,花上个把小时就能掌握,汉拼那一大堆蛋疼的为适应拉丁字本身用法而人为制定的规则,要不是从娃娃抓起的话不查维基根本没法写对(从娃娃抓起也没有用,学日语罗曼语之后ptk提笔就错,学个希腊文声调位置从此找不着北,学个五笔二十年拼音道行尽失)。其次,由于注音的基础是古代韵部而非现代某一方音,而且注音符号本身并无固有音值,它和反切一样,是有成为跨方言拼音方案的潜力的。当然对岸用来标注台语和客家话的那套方音符号不算,那根本就是拿官话的注音符号当拉丁字母在用嘛,有注音之形而无注音之实。话说这套注音符号真的是有意思。上次洋人让我参加一个「造字游戏」,我直接用注音符号造字,把他们糊弄得一楞一楞的。「注音符号」四字的写法。《施氏食狮史》首句:「石室詩士施氏,嗜獅。」为了避免出现一大堆「ㄕ」,保留了原字的部首。《季姬击鸡记》首句:「季姬寂,集雞。」简体的「鸡」和繁体的「雞」部首不一样。这是一套用仿照日文的假名从古汉字中复活出来的部件,依照韩文的拼合原理所创造出来的像西夏文一样的东西,老实说除了糊弄歪果仁还有装逼以外并没有什么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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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鱼鱼葱卷4与其说像西夏文我觉得不如说像契丹文,因为都站不稳
古今中外语言大杂烩(作者)1哈哈,捕捉到野生的民族文字研究专家
Perry.L長姿勢了 感謝樓主 讓我對注音有更深的認識
王 取之忘了在哪里看过,ㄦ也可做“声母”用,用于转写外语的大舌颤音R。另外还有三个专用于苗语的注音符号,形状大概是Z,L,十,不送气浊软腭擦音gh/ɣ/,不送气齿(龈)边擦音lh /ɬ/,不送气浊龈腭擦音zy /ʑ/
古今中外语言大杂烩(作者)诶,没有听说过这些符号应该没有人会用注音符号转写大舌音的吧
陈雅川从儿童识字启蒙的角度,若想摒弃拼音识字,而依字源识字,是否需要学习注音系统?求指教
古今中外语言大杂烩(作者)这。。。应该不需要吧,注音和字源也没有关系啊,它就是个用来注音的符号而已,还没有拼音应用面广
Eufemia你那套加了部首的注音字母文字,让我想起古埃及圣书体表音表意结合的写法,发音标完了还有表意的determinative,可以区分同音词
Bubo schlaefli我是一个耐心的食客,只要有馍,细嚼粗嚼的我都吃
古今中外语言大杂烩(作者)
陳熙元Shinie苏州话里还有“舌尖前圆唇元音”,不知道作者怎么看
古今中外语言大杂烩(作者)是这样,IPA里面有一个附加符号表(diacritics),里面有很多符号可以对音值进行微调,比如在下方加左右圆弧表示更圆唇和更不圆唇,像a̹ p̹ a̜ p̜等。所以舌尖前圆唇可以用t͡sɹ̩̹表示,不圆唇用 t͡sɹ̩表示,不过没舌尖元音符号方便就是了(字数限制回答从简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