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遭受精神障碍毒打的人生,不是正常的人生
精神障碍的终身发病率并非像我们所想的那样低,能终身保持心理健康的人实际上只是凤毛麟角,大多数人一生中都会遭遇精神障碍的折磨。
“你的问卷结果显示你可能患有中重度抑郁症,我能问一下你这样大概多久了吗?”我轻轻问道。
我的病人是一位中年丧妻的老兵,他因为长期背部疼痛前来就诊。当听到我下的诊断时,他显得有些吃惊。“我得了抑郁症?”他重复了一遍,语气中带着明显的怀疑。“不,不可能,我肯定没得抑郁症。”他随后反驳道。
“很抱歉,但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说你肯定没得抑郁症?”我疑惑地问道。
“唔,抑郁……”他咕哝着,“这意味着你不可靠,意味着他们会认为我会对自己或他人甚至动物造成伤害,也意味着我再也不能去动物收容所做志愿工作了。”
“嚯!抑郁症才不是你想的这样。”我把他的量表放在桌上,用手指了指窗外。“你知道这个世界有多少人会患抑郁症吗?”
流行病学家提出了一个概念,叫“终生患病率”,在精神病学中它是指,调查人群中在人一生的某个时刻患有某种精神障碍(如重性抑郁障碍等)的那部分人所占的比例。这个统计数字有着一系列重要的实际意义。举例而言,如果某个精神障碍的终生患病率高,那国家就需要投入更多资源来支持该病的早期诊断和治疗,从而控制该病的终生患病率。
而当我们证明了某个精神障碍较为普遍,这也会给相应患者带来些许安慰,当大众了解了相关情况后,整个社会对该病的污名化也会减轻。考虑到许多常见的心理问题是由社会的结构性问题所带来或加剧的,精神障碍的高患病率会促使我们更加深入探索日常生活中压力的来源(如收入不均等,系统性种族主义以及暴力事件)。
而高患病率的事实也会挑战我们关于精神健康本质的一些猜想,比如说正常人的一生不应该罹患精神障碍,那些不幸患有精神障碍的患者是不正常的。
按照这些猜想,那些关于精神障碍终身患病率的统计数字是有问题的,但这些数据都是权威机构按照科学的流程进行调查的,已经得到了众多科学家的认可。这样一来,矛盾的枪头只能指向猜想本身。
实际上这种矛盾的关键原因在于,精神障碍的患病率在20世纪的大部分时间里,都是由非专业调查者用大规模社区调查的方式来统计的。而那些调查者显然对于精神障碍的认识不如专业医师准确,加之当时的诊断标准还比较模糊。
这就使得调查结果不可信,可能从中遗漏了一些不愿意透露病史和一些症状相对不典型的病人。虽然我们可以通过统计在专业机构下,由专业精神科医生诊断出的患者来计算相应患病率,来避开上述问题,但在污名化远比现在严重,而对精神障碍认知又相对模糊的时代里,又有多少确诊患者真的愿意主动寻求治疗帮助呢?
这就造成了即使采用在医疗卫生系统中,确诊精神障碍的患者的数量来计算比例,其结果肯定总是远远低于真实的比例。
而随着诊断标准的完善和调查方法的改进,即使是非专业人士在相应培训后也能做出较为可靠的诊断。这些方面的进步推动了美国国家共病调查(the National Comorbidity Survey(NCS))的启动。
该调查开展于20世纪90年初,是美国第一个以有代表性的社区为样本,在全国范围内评估精神障碍患病率的大规模研究。基于超过8000人的成人受访者,这项调查指出将近有三分之一的人,在过去的12个月里达到了某项精神障碍的诊断标准,更是将近有一半的人在他们人生中的某一个时刻会达到这些诊断标准。
早期人们对于这项调查的解读多种多样。有人将研究结果解读为心理疾病正在悄无声息地蔓延,而另外一些人则认为这项研究和其他研究中精神障碍的高发生率只是提供了更多的证据,表明带有心理问题的人是“医学上的正常多数”。在这有争议的背景下,追踪调查人群的新的纵向研究开始注意到一个新的统计误差:回忆偏倚。
回忆偏倚是用来描述被调查者在不同时间点报告的不一致所引起的误差的统称。
举个具体的例子,如果你追踪同一批人群30年,在这30年中每过几年就调查他们是否患有糖尿病。在这30年间曾经回答过“是”的总人数与研究结束时你再问一次他们最终回答“是”的人数大致相同。而糖尿病最不容易引起回忆偏倚,因为患有糖尿病的人对糖尿病都印象深刻。
相比之下,关于精神障碍的纵向研究发现,如果在调查人群精神障碍患病率时,不止进行一次问卷调查(即设置了回访),那么调查得到的精神障碍的患病率则是单独只调查一次的两倍还多。这就是典型的回忆偏倚例子。精神病学调查中回忆偏倚较高的原因是多方面且复杂的,但主要原因是大多数精神障碍的病程是短暂的,因此一旦人们(尤其是没有寻求过治疗的患者)感觉好起来,他们大多便会忘记或重新构建他们曾经的患病经历。
在与那位退伍老兵谈论什么是抑郁症的同一年,我还在北卡罗来纳州和杜克大学的同事一起探究心理障碍患病率的相关问题。为了解这个问题的最新概况,我们写了一篇报告概述来自世界各地的最新的有关精神障碍的流行病学调查结果。为了减少回忆偏倚所带来的的误差,我们将重心放在了那些长达十年以上的纵向社区调查研究。在一项调查频率最高的历时最久的研究中,我们发现精神障碍的终身患病率或超过80%。
这项研究结果令人震惊,因为从统计学角度来讲,这个结果表明可诊断的精神障碍不仅是常见的,而且是正常的。换言之,那些一生都没罹患过精神障碍的人,是统计学上的异常少数。尽管很多对精神病学持批判角度的人会认为这种说法会“病态化”人的一些生活体验,但是从另一个角度说,这意味着科学研究证实了心理问题确实和躯体问题一样常见,它们多数仅仅持续很短时间,而对我们大多数人而言,是面对“正常”生活所带来的损耗的不可避免的结果。
在精神病学相对短暂的历史上,我们的这次调查可能是第一次揭示了精神障碍的真实患病率,而这表明我们所有人——研究人员、临床医生和外行人——可能都需要重新思考精神健康的定义。
而这项研究还有另一个重要的角度,那就是如果过“正常”的生活意味着至少有过一次可诊断的精神障碍,那我们该如何看待那些永远都没有罹患这些问题的少部分人呢?也许更令人兴奋的是,我们能从他们身上研究到些什么呢?
我的同事和我决定进一步了解在我们实验数据中心理“超级健康”的那一小撮人,他们的问卷结果提示他们一生都心态良好,从没达到精神障碍的诊断标准。这个群体对于研究精神病学的科学家的吸引力无异于百岁老人对于研究老年医学的科学家的吸引力。
简而言之,通过研究比较那些不寻常的个体的生物学因素、心理学因素以及所处的社会环境,我们最终或许能够发现他们强大的心理弹性的原因。有一项研究指出这些人出生时并不全都带有大多数人所没有的“金手指”,这确实超出了我们的预料。
尽管父母所处的社会经济地位可以保护孩子罹患一些严重的精神障碍,但却与个体在某个时刻达到某种精神障碍诊断标准不相关。而父母的心理健康水平反而更能影响孩子一生中发生精神障碍的可能性,调查中那些“超级健康群体”的父母往往也很少罹患精神障碍。
一方面可能是那些“超级健康”的人们遗传了他们父母身上携带的一些保护性的基因,这些基因可以帮助个体获得更好的心理弹性;另一方面,这些父母的养育方式上跟常人的微妙差异可能也塑造了他们坚韧的心理弹性,这些方面共同帮助他们在面对逆境时能够更好地自我调节。
尽管终身保持心理健康的状态和这些家庭特征之间的关系值得深思,我们从那些“超级健康”的人身上发现的最有实际意义的是他们身上共同的品质,这些品质是我们可以去学习和培养的。首先,他们从小情绪都比较稳定,他们更会社交,在自我控制上也表现得更为出色。而那些有过精神障碍史的个体在这些方面做的都相对欠佳。
这项发现与之前的调查不谋而合,因为我们分析之前的调查发现精神障碍在人群中并不是均匀分布的,那些在神经质得分高、宜人性和尽责性得分低(意味着他们更容易体会强烈的负性情绪,不好与人交往,且缺乏自律和组织性)的人往往更容易罹患精神障碍。尽管传统观念认为人格特质实际上是指个体行为的一种“固定”的模式,成年后这些特质是很难改正的。
但是一连串新的调查发现我们的人格可以通过心理治疗、精神药物治疗以及正念训练和有氧运动等一些临床和非临床手段来改变,从而实现自我提升和自我和解。研究人员采样了“超级健康人群”的基因、脑部的一些数据和一些身体指标来做检测分析,以试图发现他们的不同之处。而我相信不久我们很有希望发现一些新的疾病治疗方向。
话虽如此,我认为这个故事最重要的地方不是在于寻找能够反映终身心理健康的指标,而是告诉我们精神障碍的终身发病率并非像我们所想的那样低。科学家们已经开始在寻找与“超级健康人群”良好的心理弹性相关的气质因素、环境因素和生活方式,但到研究成果汇报出来并运用到现实生活中还是需要好几年时间。
另一方面,有越来越多的研究调查指出能终身保持心理健康的人实际上只是凤毛麟角,大多数人一生中都会遭遇精神障碍的折磨。但很多人(如被诊断为抑郁症的老兵)在面对罹患精神障碍的事实及寻求治疗的过程中还是会不自觉地感到自卑,觉得自己是个异类并为此深感羞耻。
这种对精神障碍认知和现实的扭曲与偏差并不利于人们真正客观了解这类疾病,我们需要付诸行动来消除这个矛盾。我相信尽管仅仅只是教会人们如何解读这些研究数据不足以达到这个目标,但这会是一个不错的开始。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守护Luna(ID:MydearestLuna),作者:Jonathan D Schaefer,编辑: Christian Jarrett,翻译:大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