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洪侠| 谷腾堡说:我来迟了
《谷腾堡在上海:中国印刷资本业的发展(1876-1937),【美】芮哲非著,张志强等译,郭晶校,商务印书馆2014年6月北京第一版。
2020年7月,上海的钟锦教授把我介绍到一个《鲁拜集》翻译者、研究者、收藏者组成的微信群里,参加他们主办的“中国《鲁拜集》首届研讨会”。当时疫情中的“鲁拜雅集”当然是一次视频聚会,参加者按次序一一出镜发言,有主持,有评点,有译文研讨,有插图分析。会后各位的文稿印成一本小册子留作纪念。会前我和与会诸位素昧平生,转眼一年过去,迄今也没有机会相见。疫情一过,大家都忙,第二届视频研讨会的组织又变得不容易了。
匆忙中我的发言只讲了一个故事框架,推论的成分多,来不及搜集资料做实证分析。我的推测是,《鲁拜集》上个世纪在中国的传播,只是单纯“译诗”而已,插图创作、书籍设计、版本种类、制作材料等方面,和同时期的欧洲相比,大异其趣,差距明显。我的“假设”是,近代西方印刷术,不论手动机械还是自动机器,清末民初陆续引进到中国时,其一体两面的书籍文化并未完整引进过来。我们只选了实用的、功利的技术,而顾不上吸收人家源远流长的书籍艺术。我发言的题目是:“西方“鲁拜大戏”上演时,我们错过了什么?”我是只提出了问题,答案却给得不充分。
这几天读《谷腾堡在上海》一书,我意外找到了支持我论点的证据,而这个证据本身也颇让我意外。
十九世纪上半叶,传教士们十分热衷于把现代印刷术引进到中国。他们研发汉字金属活字用力甚劬,但并不成功,因为中国读书人觉得其字型太丑,有辱斯文。他们因此知道,字是否好看,是否有书法意趣,对书籍在中国的传播至关重要。因为汉字活字的字模制造和字型设计在审美层面始终不能过关,中国的书籍生产者很少有人采用西方印刷术,宁可继续雕版印刷。到了十九世纪六七十年代,西方印刷工业的最新发明和最新机器蜂拥而至,立志变法救国的仁人志士们已完全明白机器的力量远胜雕版。但是他们面临一个选择:铅印、石印等技术、机器俱在,选哪一种先印起来呢?
他们选择了石印。石印术印制中国书画惟妙惟肖,翻印古籍十分方便,书写上版,效率也大大高于雕版写刻,甚至可以随画随印。于是以点石斋为代表的民族石印业忽然蓬勃发展起来。
石印虽然易于翻印旧籍,留住墨趣,但毕竟与活字印刷机械化的工业大趋势不符。十九、二十世纪之交,中国的印刷资本既研发出了自己的印刷机,也设计出了符合汉字美学的字体,石印产业即迅速衰落下去,到了二三十年代,上海的现代民族印刷工业已经相当繁荣了。
这和“鲁拜大戏”有什么关系?关系甚巨,今天无法详述。简单说,《鲁拜集》作为书籍之美载体的黄金时代约在1890-1920之间。那也是欧洲印刷书籍艺术的黄金时代。可是,当时的中国却不具备完整引进西方书籍文化的条件。其一,那并非彼时变法大业或革命浪潮之急需;其二,中文的活字印刷技术与艺术都不成熟;其三,因中国书籍之美讲究书法意趣,石印术兴盛一时,而石印并非承载整体的印刷文化;其四,当中国民族印刷业趋向成熟时,“鲁拜大戏”已经落幕,一战、二战如火如荼,而中国也是抗日战争连着解放战争,书籍的使命早已转为参加战斗,谁还顾得上书籍之美的事呢?
所以,现在,终于到了好好研讨一番当年未及领会的整体书籍观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