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平思微:沉寂的老井
漳河往事之
作者:七平思微
这几年,故乡的新农村建设搞得如火如荼。漳河南岸的百亩良田不见了,整齐划一的楼房如雨后春笋般地冒出来,俨然是一个兴旺发达的小城镇。
南岸的新农村建设热火朝天,北岸的老村改造却因几家“钉子户”拒绝拆迁而搁浅,村中心的老井因此还能静静地固守在我家屋后。
老井旁边几家老邻居的屋子已彻底坍塌 ,跟我家十年前倒下的那栋旧屋一样,废旧的砖瓦砂石散落得到处都是,将老井边的地基提高了很多。老井的井台也被埋没期间,不见踪迹。只剩老井的井沿耿直地立在那儿,但因风化斑驳,已经立得不够理直气壮了。
想起小时候的夏夜,我们常常在井台旁纳凉嬉戏,取井里的水冰西瓜、做冰糖水,甚至对着井口看月亮、打口水仗……
那时候的老井,像一位仁厚的母亲,张开双臂欢迎我们,欢迎全村的男女老少。每天的清晨或傍晚,附近的邻居总是挑着一担空水桶晃晃荡荡地来,一会儿又挑着满满的一担水吱吱悠悠地去。伴着我家灶房的袅袅炊烟,拉开一天的序曲,或落下一天的帷幕。
老井边一栋最有特色的房子顽强地挺立着,那是邻居介伯母的家,可惜也是人去房空,只能与老井沉寂相对了。
这栋房子是用鹅卵石和黏土浇筑而成,非常结实。村里好多后建的砖瓦房已经破败不堪,可它的墙面还是那样完整坚固,只是上面的椽条屋瓦破败了。破败的老屋像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伸着长长的残梁断臂,睁着垂老的的门洞窗眼,与边沿一幢矗立的新房忧伤地对决着。
儿时的我常邀朋唤友溜进介伯母家,爬上阁楼,探秘般地趴在那个花瓶式的窗户边看外面的大世界。以前,它是我们的眼睛,任我们发现新奇发现有趣,尤其是夏天,躲在上面看左邻右舍在井台歇凉聊天,插科打诨,是最大的乐子;现在,它是自己的眼睛,苍凉幽怨地看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村子。
屋门上有两个大大的“忠”字,虽已褪去红色,不再鲜艳耀眼,但还是清晰可见。那曾经的鲜红顺着纹理随着日月,慢慢地渗透进木门氤氲进老屋散落在老村。
这两个字是我最早的教科书,娘就是从这儿开始教我识字的。娘说:上面一个 “中”,下面一个“心”,把谁放在心中,就是对谁忠心。为了深化我的记忆,娘教我烧火时常喜欢说一句话——“人要忠心,火要空心”。火要空心我有深切的体会,每次我烧的火苗蔫不拉几欲灭未灭时,娘拿起拨火棍往灶膛中间一插一搅,火立马旺起来了。但小小的我对忠心的理解就是听娘的话,不撒谎。不过这点我也没做好,每次嘴馋肚子饿时还是会去偷吃的,甚至偷过娘的钱买冰棒。当然那时家里有余钱的时候实在太少,所以给我偷的机会也是极少极少的。
父亲读的书多,但他对着介伯母家门上的“忠”字,只说过一句话:“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可惜,小时候的我听不懂。
我最喜欢的是念公公对这两个“忠”字的解读——“精忠报国”,因为他说完还会给我们讲岳飞的故事。讲岳飞武艺超群,长枪飞舞,我们一群小孩就跟着手舞足蹈;讲岳母刺字,我们就一个个咋舌发抖;讲岳飞被害风波亭,我们一个个义愤填膺,小拳头攥得紧紧的……
只是给我们讲精忠报国的念公公,据说曾经当过国民党的逃兵。不过他这一逃,却逃出个“南山寿星”的称号,我们村数他年龄大辈分高。听说,他在民国初就出去当兵了,后来国民党在江西围剿红军时,他不愿打同胞,就逃回了家乡,文革中挨批受斗,吃了不少苦头,最后总算因他是不以人民为敌而临阵脱逃,留下了一条性命。
念公公身材魁梧,腰板挺直,即使是耄耋之年也是挺拔如松,如果不是那缕飘然过胸的白胡子,谁也不觉得他是一位高龄老人。
念公公脑子里的故事特别多。故乡的夏夜,井台纳凉时最受欢迎的人就是念公公,杨门女将穆桂英挂帅,薛丁山误射白虎,薛刚元宵灯会醉酒踢死太子……一个个有趣的故事把我们的小魂都勾住了。
介伯父伯母非常能干,是村里出了名的一对能人。介伯父木工手艺非常好,做雕花婚床十里八村数一数二,一年到头在外有做不完的活计。介伯母家里家外一把手,又会精打细算,在别人家尚在解决温饱的时候,他们就有余钱做房子了。村里人建房,房前门额上一般写“福泰永昌”、“瑞气临门”、“惟善德馨”,生僻一些的写个“青羣挹面”什么的。在大门上直书两个红红的、大大的“忠”字,真的仅介伯母此一家。
介伯父手艺好,人忠厚,少言语。介伯母过日子精细但绝不小气——夏天的晚上,左邻右舍在她家门口的井台纳凉,介伯母常在旁边的苦楝树上挂个马灯,再端点瓜子煮点花生过来,让大家边聊边吃。
只是这种宁静和谐的日子,很快被打破了。介伯母家境殷实,人丁却不旺。介伯母早年一直没开怀,到四十来岁才生了一个儿子。这儿子还不错,像介伯父一般周正厚道,成人后,介伯母千挑万选,找了个四里八乡有名的漂亮媳妇,期盼着一家子和和美美热热闹闹地过日子。
但偏偏新媳妇进门,介伯母的厄运也到了。媳妇娶过来不久,就教唆老公跟两老分开过,新房子归他们小两口,老两口搬回原来的旧屋住。介伯父常年在外干活,介伯母孤寂难受,常常以泪洗面。
这也罢了,媳妇还不准儿子常过来探望母亲,一旦伯母有个头疼脑热,儿子多过来走几趟,媳妇就撒娇打泼骂大街,吓得介伯母赶紧要儿子别来了。
两年后,媳妇生了个胖小子,老两口开心。但媳妇把自己的娘接过来伺候月子,不要介伯母插手。有时候介伯母偷偷过去拿孩子的屎片尿片洗了,媳妇知道后,马上收回去要她娘重洗。他儿子老实巴交,完全唯媳妇之命是听,也一次次叫娘不要过去。
失去了生活希望和人生乐趣的介伯母,在一个凄风苦雨的晚上,上吊自杀了,等外面做工的介伯父回来发现,已去世多时……
介伯父像一条抽去脊梁的老狗,常常弯着腰,弓着背,静静地坐在井台,跟沉寂的老井对望……
如今,没了井台的老井,像一个孤独颓废的老人,或坐看天光浮影,或凝望旁边跟它一样苍老的屋子。井里的水还在汩汩地冒着,但却无人饮用……
井壁内野生的那棵构树,那丛蕨草,倒是自顾自地在春风中欢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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